胡泉雨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330031)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小名沈郎,小字季延。朱熹14岁丧父,其父(朱松)在临终前要求他从学籍溪胡宪、白水刘勉之、屏山刘子翚,“籍溪胡原仲、白水刘致中、屏山刘彦冲,此三人者,吾友也。其学皆有渊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父事之,而惟其言之听,则吾死不恨矣。’熹饮泣受言,不敢忘。既孤,则奉以告于三君子而禀学焉。”[1]4585-4586朱松去世后,朱熹即先后从学“胡、刘三先生”。绍兴二十三年癸酉(1153年),时年朱熹24岁,他以左迪功郎赴任泉州同安县主簿,在此其间,特以“父执”拜访李侗于延平[2]255下,从此与李先生问学、论学往来。
李侗,生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癸酉,卒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字愿中,南剑州剑浦县(今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区)人。因居延平,故学者称“延平先生”。依朱熹《李先生行状》所记,李侗生于仕宦之家,到他父亲李涣时,祖上已是三代为官,而到李侗,却终生不仕。至24岁时,“闻郡人罗从彦得河洛之学,遂以书谒之”,①最后得豫章所传之学。学成以后,“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余四十年,箪瓢屡空,怡然自适。”潜居乡里数十年,只收徒授学,闻名于郡学。他与朱熹父亲朱松(字乔年,号韦斋)是同门友(朱松亦曾从学于罗从彦),稍长韦斋4岁,时沙县(今福建沙县)邓迪常谓松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松以为知言”。朱熹亦称李侗“资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完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日恂恂,于事若无甚可否,及其酬酢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②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以二子(友直、信甫)更请迎养,自建安如铅山,访外家兄弟于昭武,遂游武夷而归。闽帅汪应辰迎先生至福堂(今福建省福州市),疾作,十月十五日卒于府治。后数日,诸子至,以丧归”,③享年71岁。
朱熹从学李侗的时间前后长达10年之久,这10年正是朱熹学术思想真正由“禅”转“儒”的关键历程。朱熹从学于李侗,在他的指点之下,逐渐感觉到前学之非,并渐渐地转到“道学”的学术路径上来,从这一点看,李侗是使朱熹真正踏入“道学”之门的第一人。在上述中提到,朱熹于赴任途中始见李侗到其逝世,先后四次拜见并当面向李侗求教。而李侗也十分器重他的这位学生,对朱熹的学品也很欣赏,他在《与罗博文书》中提到:“元晦(朱熹字)进学甚力,乐善畏义,吾党鲜有。晚得此人,商量所疑,甚蔚。又曰,此人极颖悟,力行可畏,讲学极造其微处,某因此追求,有所省。渠所论难处,皆是操戈入室,须从原头体认来。”[3]4可见两人的师生情谊甚是深厚。当然朱熹对他的老师也非常敬重,如在得知李侗去世的消息后很是悲痛,几度“失声长号,泪落悬泉”,后又写了《挽李先生诗》三首表示哀悼,更痛惜以后“有疑无所析”了。
河洛传心后,毫厘复易差。淫辞方眩俗,夫子独名家。本本初无二,存存自不邪。谁知经济业,零落旧烟霞。(其一)
闻道无余事,穷居不计年。箪瓢浑谩与,风月自悠然。洒落濂溪句,从容洛社篇。平生行乐地,今日但新阡。(其二)
歧路分南北,师门数仞高。一言资善诱,十载笑徒劳。斩版今来此,怀经痛所遭。有疑无与析,挥泪首频搔。 (其三)[3]60-61
另在《祭李延平先生文》中,朱熹对其师李侗的人品以及李氏对他十年来的教诲作了回顾,写道:“冰壶秋月,谓公则然。施及后人,敢渝斯志。从游十年,诱掖谆至。春山朝荣,秋堂夜空。即事即理,无幽不穷。相期日深,见励弥切。”[3]60朱熹还于隆兴二年正月亲自赶往延平伏哭李先生之灵柩。其实朱熹对李侗的敬重和推崇远不止于此,直到宋光宗绍熙五年甲寅(1194年),时朱熹65岁,12月朱熹在福建建阳创办沧州精舍时,特将李侗与其他名儒列于从祀孔子的地位,就此足见他对李侗的褒奖程度。难怪明代周木就这一点曾评述说:“侗之学,其传历有所自,而熹之师亦非侗一人,沧州之祀独惟于侗而不及他者,是必有深意也。”[4]394就此亦足见李侗影响了朱熹的一生。
综合上述,朱熹对李侗如此敬重与推崇,那么朱熹是何时正式从李侗受学的,又从李侗那里得到了哪些学问或受到了哪些影响。
在上文曾提到朱熹在他24岁时 (绍兴二十三年癸酉,即1153年)第一次见李侗,历来多主张这就是正式的受学时间。但也有不统一观点。朱子门人(又是朱子孙婿)赵师夏(名致道,黄岩人,绍熙进士)在所作的《宋嘉定姑孰刻本延平答问跋》中提到:
文公幼孤,从屏山刘公学问。及壮,以父执事延平而已,至于论学,盖未之契,而文公每诵其所闻,延平亦莫之许也。文公领簿同安,反复延平之言,若有所得者,于是尽弃所学而师事焉。[5]354
朱子另一门人(又是朱子女婿)黄榦在《朱子行状》中也说:“先生归自同安,不远百里,徒步往从之(即李侗)。”[5]559-560从朱熹两门人的记述看,他的门人弟子们认为朱熹自同安官满归后即积极地师事于李侗,由此推算应是在绍兴二十八年戊寅(1158年,时朱子29岁,即执“弟子礼”而正式“受学”。束景南先生即从“绍兴二十八年戊寅”师事之说。[6]173脚注
清人王懋竑在他的《朱子年谱》中却说:“三十年庚辰三十一岁冬,见李先生于延平,始受学焉。”[2]259上即王氏认为朱熹赴任途中拜访的(绍兴二十三癸酉)这一次只是“始见”,并未受学,真正地受学应在“绍兴三十年”。对此王氏还对他的这种说法作了考证。
李、洪本皆作“始受学于延平李先生之门。”今改正。按《年谱》(指李默本、洪嘉植本)言“癸酉,受学延平先生”,而《行状》言“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游。”以赵师夏《跋》考之,当从《行状》。但自同安归后,戊寅往见,而《行状》不指其年。以今考之,戊寅《与范直阁书》,称李愿中丈,不称先生;《延平答问》载戊寅间语,不似受学,有云“不审尊意以为何如?”至《再题西林达观轩诗序》,庚辰始称先生“往来受教”,则受学当在庚辰也。[7]366下
对于王氏的这个观点,后之学者多有异议,如清代的夏炘在《述朱质疑》中就有所辨疑,说:
王白田懋竑遂自癸酉至庚辰,三分辅广所录以当之,而以庚辰为受学之始。较师夏之所跋,而又迟二年矣。凡此揣疑之词,皆不过谓朱子入禅之深久而后悟,为谈异学者张之帜而已。[8]26
他还说“如白田所考,则师事者仅三年,可得谓之久乎?”[8]26当然,在该文中夏氏对于赵致道(师夏)关于“朱子师事延平先生”的时间也给予了反驳,他说:
是师夏以癸酉见延平仅修通家子之礼,至戊寅复见,始以师礼事之,何其谬与!于是变本加厉。[8]26
又曰:
如师夏所跋,则师事者仅五年……师夏为朱子孙婿,此跋作于嘉定甲戌,去朱子卒仅十四年,而舛谬若此,信乎大諠试之乖,不待七十子之尽丧矣![8]26
当然,后来之研究者对夏炘的观点又多有批评。如钱穆在他的《朱子新学案》中就批评“夏氏辨拘执”,而肯定“王白田《年谱》文证明白,亦无可疑。”[9]5显然,钱先生是认为“朱子师事李延平”是在“绍兴三十年庚辰”的。
综合上述,自南宋至今,多少研究朱子与朱子学的学者以及对朱子学研究有兴趣的其他方面专家,都对“朱子师事李延平”的时间问题如此关注,并提出了多个观点。那么,朱熹到底是在何时“师事”李侗的呢?其实,这个问题应与朱熹早年思想前后变化的这个过程联系起来看,而不应只执着在何时“执弟子礼”这样“形式化”的“具体时间”上。因此,可以从朱熹当时学术思想演变的角度来看待“师事”问题,陈来先生在《白田庚辰师事说辨》中就提出这样的观点,他说:
实际上,何时受学的问题,它的真正意义应该在于朱熹何时“尽弃异学”,而不单纯在朱何年执贽行底子礼。事实上,如果不是赵师夏跋文中有此说法,“师事”与“尽弃异学”不一定就是一回事情。如朱子门人许顺之,从学朱子多年,但亦学佛;陆象山弟子傅梦泉,从陆问学,但不安于象山之说者十年(见《宋元学案》七十七《槐堂诸儒》)。所以即使我们依从旧谱癸酉始受学的说法,也不妨碍我们进一步确定朱子“尽弃异学”的转变在癸酉之后某年。[10]39-40
韩国学者刘承相在《朱子师事期间考辨》亦写道:“由于李延平与朱子之间前后相见较特殊,对其执贽的确切之年无关宏旨。至于王氏主张的‘庚辰师事’之说,情形虽有具体分析,但将其以前拜访及许多书信往来之事均予以否定,则与朱子所言‘从游十年’、‘蒙被教,不为不久’迥然相背。”[11]168-169刘先生在这里的意思与陈来先生的意思相同。
依前所述,朱熹在14岁时遵父遗命从胡、刘三先生学,从刘屏山以习举子业为主,从刘草堂得其训诂学风之影响,胡籍溪的节操与人品对朱熹也有不少影响。此时朱熹的为学方法主要是以 “博”为主,并未确定一个学术方向,这一点从他去同安做官前后的拜访情形即可知一二。朱熹在赴同安途中拜访了李侗并“父执”(李侗与朱松为同门友,朱熹是李侗的通家子)后,又先后拜访了李樗、林之奇、林光朝、方次荣等名儒,而且朱子后拜访的这些名儒的声望都比李侗要高得多,但朱熹为什么却只拜李侗为师呢?最明显的应是在学问方向上,李侗与其他各位的学术方向(或说学术思想)是完全不同的;况且,朱熹在首次见李侗时,李氏就针对朱熹所问有关“禅学”的问题直接地提出严厉地批评,说:
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而面前事又理会不得!道亦无玄妙,只在日用间著实做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12]2568
他还令朱熹“去圣经中求义”只看圣贤言语。朱熹在未见李侗之前曾一度泛滥于“佛老之学”,而在始见李侗后,接受了批评建议而读圣贤之书。朱熹正是在读经典识圣贤言语以及在现实中,逐渐意识到“佛老之学”并不能真正地解决现实所存在的复杂矛盾,不能经世致用,他曾言到:
后赴同安任,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却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12]2619
至此,朱熹在李侗的指点下自己也钻进儒家“圣经”中探寻了一番,感到以前所学的“道”未有所得,朱熹在晚年时亦曾回忆说:
初师屏山籍溪……其后屏山先亡,籍溪在。某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乃见延平。[12]2619
除此而外,朱熹的父亲朱松与李侗都从豫章罗从彦学,是同门好友,朱熹在赴任途中去拜见李侗,乃是因遵循父亲遗命,故只是“拜见”而已,但这也可视作其后“师事”李侗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可以将朱熹师事李侗的原因归结如下:一是朱熹的家学渊源与李侗的关系。二是李侗先生学问的独树一帜。三是朱熹在李侗的指点下看到了自身以前所学的不足,需要重新寻找新的学问方法之途径。
这里就涉及李侗的学术渊源问题。前面已经提到李侗从学于罗从彦,罗从彦又从学于同是南剑州将乐县的杨龟山,而杨龟山又从学二程(主要是大程),是程门的得意弟子之一。据记载,杨时是在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从福建绕道去往河南颖昌第一次拜见并师事程明道,杨时时年29岁。当时游学于明道之门的很多,但多为北方人士。故杨时以及同去的游酢(1053-1123,字定夫)两人是程颢收的第一批东南弟子。在所有的从学弟子中,杨龟山最为突出(与游酢、尹、谢良佐并称程门高弟)。等到杨时学成要回福建,明道送他出门,并对在坐的客人说“吾道南矣”。[13]429杨时到了福建,就广授明道之学,从学者数千人,得其传惟罗从彦,④罗从彦又传与李侗,李侗再传到朱熹,及朱子乃得杨龟山之“三传”,全祖望谨案也说:“(罗从彦)一传李为延平则遽矣。再传为晦翁则大矣。”[14]1629后来学者称杨时至朱子的这一派为 “道南学派”,若将程明道计算在内,则朱熹为“道南四传”。历代以来,尊朱以及研究朱子学的学者都推崇朱熹得“道南真传”,为“洛学正宗”;从杨时到李侗,“静中体验未发”、“理一分殊”都是道南一脉推崇和关注的核心命题。同样朱熹在从学李侗后,李侗也将这些教授给了他。
李侗传授给朱熹的首要问题是 “静中体验未发”,朱熹曾说:“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1]1841“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殁。”[1]3949“未发”思想来源于《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句,程门及道南一派都很服膺于此,由于朱熹的思想方向不同,参究得最为辛苦,直到李侗去世都是没有完全参透。在后来与张南轩关于“中和”问题的讨论时才逐渐明朗起来,这种参悟已与李侗当初教给他的“静中体验未发”大不同了,但却也促成了朱熹心性论的基本完成。而相对于“静中体验未发”,朱熹对“理一分殊”则在李侗一开始传授时就接受了,并主动积极地展开讨论、发挥与参究。“理一分殊”的思想也成为朱子日后形成的以“理”为中心的理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朱熹受李侗思想的影响并不只这些方面,只是说“静中体验未发”和“理一分殊”对朱熹的影响是最大的。其实检视朱熹所编的《延平答问》应还有春秋大义、经世之法等,此不赘言。总之,朱熹从学于李侗是一种机缘,但对整个理学史乃至整个中国哲学史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历史意义。
注释:
①《宋史本传》,《李延平集》本。
②以上两条见《宋史本传》。
③《年谱》,《李延平集》。
④《宋史·罗从彦传》记载“时弟子千余人,无及从彦者”。
[1]朱熹.朱熹集[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
[2]王懋竑.朱子年谱[C]//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44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李侗.李延平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周木.请从祀疏·南平县志[C]//武夷山朱熹研究中心.朱熹与闽学渊源.上海:三联书店,1990.
[5]朱熹.朱子全书:第13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6]束景南.朱子大传: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7]王懋竑.朱子年谱考异[C]//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44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夏炘.述朱质疑[C]//续修四库全书:第95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钱穆.朱子新学案:第 3 册[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10]陈来.朱子哲学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11](韩)刘承相.朱子早年思想的历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宋)程颢,程颐.二程集[M].2 版.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
[14](清)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M].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