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鲜红
(黄冈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创伤首先是作为一种医学概念出现的,指人身体或心理或精神上受到破坏或伤害。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指出“创伤性神经官能症”是用来描述产生在严重的机械事故、铁路灾难,以及其他可能危及生命的突发事件之后的人们所处的一种精神状态。朱迪斯·赫曼(Judith Herman)在《创伤与康复》中说:“心理创伤是一种自己感觉毫无力量的苦痛。在创伤中,受害人受到强大力量的冲击,处于无助状态。”[1](P33)乔恩·艾伦(Allen Jon)在《应对创伤:自我理解指南》中提出了创伤性经历的两个构成要素:一是客观性的,一是主观性的。“正是对客观事件的主观体验,构成了创伤。……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创伤的基线是压倒性的情感和彻底的无助感。”[2](P14)文学意义上的创伤研究是以心理学界对创伤的分析和界定为基础。李桂荣在《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中指出了文学性创伤叙事的方法既有医学和心理学科学的成分,也有艺术技术的成分。她并且指出了创伤叙事的两个目的:一是祭奠人类历史上创伤事件中的受害者,让人从创伤事件中吸取教训;二是充满发挥创伤对人心理的影响,利用创伤叙事技巧是作品更具吸引力。[3](P48)沃尔弗瑞斯(Julian Wolfreys)在《21世纪批评理论导读》中指出了创伤研究是文学批评的一种视角,是当代文学批评理论中新近出现的一种文学研究方法。
D.H.劳伦斯出生于一个矿工家庭,他对底层的矿工生活最为熟悉。他们整日在生死之间工作劳累,靠着微薄的收入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矿工恶劣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及其悲惨境遇从小就给劳伦斯留下深刻的印象。畸形的家庭生活、婚恋上的感情纠葛及其长期在外漂泊的生存体验使他饱尝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酸甜苦辣。再加他一直以超人的勇气和毅力与病魔抗争,经历人生中最大的创伤——死亡的威胁。可以说劳伦斯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与他某一阶段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几乎大部分作品中都有他和他亲人与朋友的影子。劳伦斯人生中的创伤性经历毫无疑问会在他长、中、短篇小说中打上了深深的印记。创伤成为劳伦斯小说非常重要的主题之一,涵盖了家庭创伤、社会创伤、战争创伤等诸多方面。《菊花香》是劳伦斯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取材于自己婶母的真实遭遇。这部作品形象地展现了一幅矿工及其家人凄苦悲凉的画面。它讲述了一个煤矿工人在井下干活时不幸因塌方而遇难,矿工妻子傍晚等等迟迟不归的丈夫。起初猜疑并埋怨丈夫偷偷酗酒,后转为不安、焦虑和担忧。在惊悉丈夫矿井遇难后,又经历哀伤、痛苦、内疚和无奈的心理历程。这部作品展现了劳伦斯的创伤主题:人们所承受的创伤不仅是身体的,还是精神和心理的。
《菊花香》女主人翁伊丽莎白的丈夫沃尔特是一位普通矿工。他有妻子、儿女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他是家里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在繁重体力劳动和恶劣的工作环境中,沃尔特变得脾气暴躁,酗酒成性,让家庭生活变得冷漠而凄凉。最后,自己被困井下,窒息而死,给家人留下一道永久的伤痕。小说男主人公沃尔特虽然出场不多,但是作者用侧面描写的方法向读者叙述了这位男主人翁生命的终结和精神创伤的历程。
关于沃尔特遭遇不幸的悲惨和恐怖,作品没有直接描述,是通过伊丽莎白和男子的对话间接表现的。
婆婆摇摇晃晃地低头呜咽,那个男子要退出去,伊丽莎白上前一步,问他:“怎么死的?”
“唔,我也说不清楚。”男子心烦意乱地回答,“我正在完成定额,工长已经走了,一大堆泥炭落在他身上。”
“把他压死了?”寡妇浑身发抖,嚷道。
“不是的,”男子说,“泥炭落在他背后;他趴在地上,一点儿没碰着,而是把他封住了,他好像是闷死的。”
伊丽莎白恐怖地往后退缩,婆婆在他背后狂呼:“什么?他说什么?”
男子回答得声音大了一点:“他闷死了!”[4](P244-245)
以上对话从妻子的“发抖”、“恐惧”和“退缩”及母亲的“狂呼”等情绪反应来展现沃尔特的惨状和家人难以承受的苦痛。男子由刚开始的“说不清楚”、“好像是闷死的”到最后“他闷死了”的变化说明他不想、不愿又不得不告诉受害者家人惨状的矛盾心理。此外,目击者经理的叙述进一步对沃尔特的死亡的情景进行了补充。
“唉,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真是!”经理苦恼而困惑地擦着前额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事,从来没有!当时他实在不用留在那里的。我一生都没有见过这等事!一点也没压着,把他闷在里面,还不到四尺宽的地方,不到四尺——可没伤着他。”
他低头看看死者,他脸朝下趴着,身体半裸,浑身上下都是煤垢。
“医生说是‘窒息’,在我一生目睹过的事件中,这是最可怕的。简直像存心干的。一点也没有伤着他,二是把他闷在里边,像捕鼠器——”他做了一个突然扑下的手势。[4](P246)
经理的话语多次重复相关的语句。比如,“怎么搞的”、“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事”和“没伤着他”等句子,进一步突显了沃尔特的死非同寻常和惨不忍睹。闷死比直接受伤而死更加痛苦,他经历的是难以忍受的无助的过程。就连经常目睹类似灾难的人也感到可怕和难以置信,何况是死者的家人呢?小说从不同的侧面展现矿工们悲惨命运和孤立无援的生存状况。
沃尔特的创伤不仅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矿难之前的沃尔特对生活是麻痹的、绝望的。他下班不归和酗酒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并不是天生的酒鬼。沃尔特的母亲曾这样对伊丽莎白说:“他第一次把工资交给我时,好像才一两个星期啊。唉,他是好孩子,伊丽莎白,他有他的好处。我不懂为什么他这么命蹇,我不懂啊。他在家里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一点也闲不住。……但我敢保证,他在我身边可是个好小子,我不懂这是怎么……”[4](P244)通过沃尔特母亲对于儿子的回忆中可以清楚看到,他是个勤劳肯干,任劳任怨,也能把工资都如数地交给母亲的好小伙。很显然,沃尔特不是那种天生就没有责任感的人。他内心的伤痛是生活的压力、生存的威胁和无法得到家人的理解所致。在妻子眼中,丈夫们更多的意味着钱包和面包,她们更多的关心的能给家里带回多少钱,而不是丈夫的安危。当伊丽莎白预感到丈夫有不祥的遭遇后,他想到的是“别的问题”,怎样设法得到抚恤金,靠什么谋生等,甚至想着如果生病住院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而感到心烦意乱。即便哀伤,也多半是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缘故。尽管她们都是贤妻良母,都想给丈夫给孩子一个温馨的家,但是生活的窘迫似乎不允许她们去关心丈夫内心的痛苦,似乎也无力去帮助丈夫去排遣这压在心头上的精神负担。男人们只能通过酗酒去消遣和排解自身的苦闷和忧郁。他们的生活她们没有经历过,他们的感情她们没有体会到。取而代之的是女人们的唠唠叨叨和对其不负责任的抱怨。这种恶性循环使男人们精神最终走向崩溃的边缘。这种精神的伤害蚕食着他们的灵魂,一步步把他们逼向死亡的深渊。也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平静和安宁,或许正如伊丽莎白所说,沃尔特在死亡中解脱了。
如果说丈夫沃尔特的创伤是身体和精神的,那么伊丽莎白的创伤则更多表现为心理的。伊丽莎白的创伤体验主要通过她的外在表情和复杂的内心活动来实现的。一系列丰富的心理活动表现了她对创伤的感知、认识和消减的整个过程。
首先,她的婚姻和生活充斥伤感情调。小说中大量使用了与伤感相关的词汇来表达伊丽莎白内心的苦痛和不幸的遭遇。笔者对朱炯强的译文《菊花香》进行统计,用来表达伊丽莎白悲伤的词汇有:伤感、伤心、痛苦、受伤、悲伤、凄苦、哀伤、绞痛、悲痛、剧痛等等。这些词汇贯穿小说始终,展现了伊丽莎白从结婚、生子、到丈夫酗酒及其死亡的整个创伤历程。菊花是她人生喜怒哀苦的见证人,伊丽莎白见到菊花是伤感的,正如她和女儿谈起菊花时说:“对我可不香。我结婚时是菊花,你们出生时是菊花,他第一次喝醉酒,人家把他抬回家时,他纽扣孔里插的还是菊花。”,[4](P238)作为一位妻子,她整天忙于家务、抚养孩子。但是丈夫的酗酒和经常不按时回家让她非常烦躁、痛苦甚至怨恨。每一次的等待都让人难以忍受,在伊丽莎白看来,是丈夫“使母子三人这样痛苦”。当得知自己丈夫可能出现灾难时,她的心中袭来剧烈的绞痛,并伴随无名的恐惧。面对丈夫的死亡,伊丽莎白最大限度保持冷静,怕惊动了孩子们,她不仅为丈夫死感到悲痛,更为孩子们感到哀伤。沃尔特的母亲是用泪水和哭泣来表达丧子之痛,而伊丽莎白则是用无声的悲伤来表达丧夫之痛。
其次,伊丽莎白在面临苦难时表现的恐惧和无助感是心理创伤的又一突出特征。季广茂在2011年“精神创伤及其叙事”一文中强调“无力应对”(inability to cope)是理解精神创伤最重要的因素,即创伤性事件会否造成精神创伤,取决于受害人是否有能力恰当处理由创伤性事件导致的精神骚乱,包括“感到极度不安”和“觉得被彻底击垮”等。[4](P61)林玉华在其主编《创伤治疗:精神分析取向》中也指出:“不论一个人如何觉得自己拥有‘自我照顾’的能力,有时候仍会被突发事件所‘击溃’,使自己陷入某种混乱的状态。”[6](P11)伊丽莎白虽然在创伤事件面前没有完全丧失自我控制能力,但是她表现为极度的恐惧和无能为力。当她为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时,“心中无限的恐惧”,当她与尸体接触时,“又都极其惶恐”,“巨大的恐惧和极度的疲劳一起攫住了她:她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她的生命也同样完结了。”[4](P248)小说中四次使用“恐惧”,四次使用“惶恐”,六次使用“恐怖”等词汇来表达伊丽莎白和婆婆在面临沃尔特尸体时对死亡的感知过程。恐惧让伊丽莎白的思维处于混乱状态。有时,她“感到心灵深处的极端孤寂,感到肚子里的胎儿都是身外之物”;有时她感到他是那么的陌生,“而她腹中的胎儿简直成了一团冰块”;有时她又感到自己过去误解了他,她又对他充满悲痛和同情,“孩子是属于生命的”。丈夫和胎儿在伊丽莎白思绪中反复的出现,反复的变化,这些症状是创伤性事件导致的精神骚乱的表现,也是她对死亡和生命的认知过程。丈夫的死促使她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除了生活和矿井在残酷地伤害着沃尔特之外,她自己不仅没能帮他一把,反而在继续加深对他的伤害。小说是这样描写伊丽莎白的此时的感悟:“他遭受了怎样的痛苦?这个孤立无援的人经历了怎样的恐怖啊!她悲痛得浑身僵直,但她爱莫能助啊!这个裸体的男人被残酷地伤害了,而她却丝毫不能补救。”伊丽莎白在反思中更加悲痛和内疚,在深度悲痛之后的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平静了。是对创伤的认知使她消减了心理的创伤,丈夫的死也让她明白了生活的本质,“她感谢死神恢复了事实真相。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4](P250)伊丽莎白在丧夫之痛中理解了男人的痛苦,也认识了自己。
劳伦斯凭着与生俱来的勇气和对劳动人民天生的怜悯之情在许多小说中展现了矿工的厄运,书写了矿工们的苦难史和血泪史。《罢工补贴》、《受伤的矿工》、《施洗》、《轮到她当家》等短篇小说和《菊花香》一样均取材于矿区和矿工家庭。劳伦斯对他们的苦难描述往往都是间接的,特别是通过女主人翁内心世界来折射他们的所承受超负荷的痛苦。因此,《菊花香》所展现的创伤是个体的,也是群体的,是千千万万矿工家庭的共同遭遇。劳伦斯的创伤主题具有很深刻的社会意蕴。
矿工的苦难是工业文明畸形发展的真实写照。劳伦斯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被认为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顶点时期,也是大英帝国经济文化的全盛时期,人们对于工业革命充满了乐观情绪。由于工业革命对能源的需求加大,英国的煤矿开采也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田园变成矿区,越来越多的农民沦为矿工。以最大限度追求经济利益目标的功利思想促进工业文明畸形发展,工业资本家无视工人的生命安全,矿难事故频频发生。劳伦斯通过《菊花香》中的创伤主题,深刻揭示了破坏环境和腐蚀人类灵魂的工业文明的罪恶。沃尔特经历的创伤是这一时期矿工悲剧的真实写照。他们一方面在外要承受身体的伤痛,甚至丧失生命的危险,一方面在家还有承受被误解和不理解的精神之痛。
劳伦斯对男女主人翁所受创伤的关注,是对生命存在和人类命运的担忧。劳伦斯在作品中展现的男女主人翁的痛苦和哀伤,不仅仅是基于对自身个人苦难经历的哀婉与倾诉,更是源于他内心深处对人类的深切同情和对人类命运的关爱。沃尔特和伊丽莎白的伤痛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的生存之苦和精神之痛的一面镜子,折射出不合理的现实对人性的极端压制和人们面临生存危机的焦虑与不安。劳伦斯以一位小说家的敏锐和良知,直面人类的不幸和他们内心深处的哀伤,借创伤的书写唤起人们的生命意识和同情之心。这显示了作者对生命存在和文化历史的深刻思考,使作品在获得巨大的艺术张力的同时给人予哲理的思考。
文学中的创伤书写具有一定的宣泄与治疗效果。创伤的书写为创伤的治疗提供了可能。作者在书写创伤故事的同时,可以借助作品展现自己的心路历程;读者可以借助于作品得到警示;作品人物也可以在创伤体验中得到一定的排解。伊丽莎白在理解丈夫的创伤体验后,自身的心理创伤的有了缓解。她在理解了死去丈夫的创伤的同时,在经历沉重的创伤之后,最终向生活妥协了。她内心平静,最终实现自我调节。劳伦斯通过对工业文明畸形发展的揭示和对现代人悲剧性的生存状况展示,宣泄对社会的失望和对人类命运的担忧的苦闷。读者可以从给定的文本创伤叙事中分析出作品人物所背负创伤的生存体验,来探讨他们种种创伤事件给他们的生活和家人带来的苦难中吸取教训。总之,用创伤理论解读文学作品,是从崭新的视角对文学作品进行重读的一种尝试。通过探讨艺术作品的创伤,读者可以在感受作品创伤体验的同时反思自己言行,引领自身远离各种苦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作品中的创伤书写正好印证了尼采的观点:“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
[1]Herman,Judith Lewis.Trauma and Recovery:From Domestic Ability to Political Terror[M].London:Pandora,2001.
[2]Jon Allen.Coping with Trauma:A Guide to Self-Understanding[M].Washington:American Psychiatric Press,1999.
[3]李桂荣 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4]D.H.劳伦斯.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M].主万,朱炯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5]季广茂 精神创伤及其叙事[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5).
[6]林玉华.创伤治疗:精神分析取向[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