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海龙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刘知几,唐初著名史学家,被古文家梁肃誉为“儒为天下表”。“儒为天下表”一句化用《礼记·表记》“仁者,天下之表也”[1]。“表”,意为表率、榜样,为人师表。梁肃又赞其曰:“文公允文,辟儒门兮!”[2]。知几死后被朝廷追赠工部尚书,谥曰“文”。何谓“文”者?《逸周书·谥法解》曰:“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3]。梁肃称刘知几为“文公”,而不是称其官职,是为充分表述自己对刘知几学问修养的推崇。
梁肃,唐著名古文家,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称赞他:“最能为文”[4]。崔元翰《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云:“(梁肃)年十八,赵郡李遐叔、河南独孤至之始见其文,称其美,由是大名彰于海内”。《旧唐书·韩愈传》载:“大历、贞元之间,文士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韩)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李翱《感知己赋·序》曰:“是时梁君之誉塞天下,属辞求进之士奉文章造梁君门下者,盖无虚日。”梁肃早年受李华、独孤及赏誉而文名满天下,后又提携或影响了韩愈、柳宗元、李翱等后起之秀,是唐代古文运动中起承转合关捩点式的重要人物。
笔者研究发现,刘知几在创作学习对象的广泛性、文章修辞的重要性、文学反映现实的必要性等三个主要方面的相关论述影响到了梁肃,进而泽及韩、柳等人,推动着古文运动走向高潮,同时奠定了刘知几在唐代文坛的杰出地位。这一点很少有人注意,故笔者详论如下。
苏绰、柳虬等人最早反对魏晋以后的浮华文风而主张行文要摸拟《尚书》。《周书·苏绰传》称:“自有晋之季,文章竞为浮华,遂成风俗。太祖(宇文泰)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庙,群臣毕至,乃命绰为大诰,奏行之……自是以后,文笔皆依此体”。《周书·柳虬传》云:“虬以为时有古今,非文有古今,乃为《文质论》。”对于苏绰、柳虬等人的观点,刘知几《史通·杂说中》批评说:“寻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敕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案绰文虽去彼淫丽,存兹典实。而陷于矫枉过正之失,乖夫适俗随时之义。苟记言若是,则其谬逾多。”刘知几站在史家的立场上,认为苏、李等人写文章在笔法文辞上模仿《尚书》而食古不化,矫枉过正,与现实脱节,不能“适俗随时”,故“其谬逾多”。
在论述创作学习对象的问题时,刘知几的态度较为开明。他一方面认为《尚书》、《春秋》等是典范之作,主张要学习儒家经典。另一方面,他又充分肯定屈原、宋玉等人楚辞的应有价值。此外,他还同样重视秦汉以来历代各体优秀的文学作品。他在《史通·叙事》篇说:
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代明。”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则意复深奥,训诰成义,微显阐幽,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
他强调要向儒家经典学习,但同时又不否认屈原、宋玉等人赋作的价值。他把《诗经》和《楚辞》相提并论。于《载文》篇言:
宣、僖善政,其美载于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乎楚赋。读者不以吉甫、奚斯为谄,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美,不隐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
同在《载文》篇,他还指出好文章“求诸历代,往往而有”。他说:
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张华述箴于女史,张载题铭于剑阁,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字以诫子,刘向、谷永之上疏,晁错、李固之对策,荀伯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
由上可见,刘知几认为儒家经典《尚书》、《春秋》,可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而魏晋时人所作的诗、赋、论、铭、表、疏、策等亦可以“言成轨则,为世龟镜”。何谓“龟镜”?“龟”是占卜用的龟壳,可卜吉凶。“镜”是指铜镜,能别美丑,“龟镜”因以比喻可供人对照学习的榜样或引以为戒的教训。可见,刘知几认为古今一切好文章都是学习的对象,他的视野是非常开阔的。反观之梁肃之前的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则显得过于保守了。
萧颖士囿写作指归为宗经明道、阐扬道德教化。学习对象局限于儒家经典,明确反对屈宋枚马及班固、司马迁之作,对魏晋以后之文尤不屑一顾。萧颖士《赠韦司业书》自称:“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说自己“经术之外,略不婴心”。在其看来,司马迁、班固之作,都属于“不足以振纲维支条,适足以助紊乱”,使“圣明之笔削褒贬之文废”的作品。对魏晋以来的文字更为轻视,认为只有庸俗之人才会留意,而他自己则“平生属文,略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
李华是萧颖士的密友。李华《扬州功曹萧颖士文集序》说:“君以为六经以后,有屈原、宋玉,文甚雄而不能经。”将萧颖士的话时时记在心里。不过较之萧颖士,李华《质文论》将学习对象扩展到了先秦文史作品:“愚以为将求致理,始於学习经史。《左氏》、《国语》、《尔雅》、《荀》、《孟》等家,辅佐五经者也。及药石之方,行於天下,考试仕进者宜用之。其馀百家之说、谶纬之书,存而不用。”
独孤及是李华的弟子。他也贬抑屈原、宋玉等人说:“屈、宋华而无根”。(见梁肃《独孤及集后序》)。他认为:“扬(雄)、马(相如)言大而迂,屈、宋词侈而怨;沿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郑相夺。”(《肖府君文章集录序》)屈、宋、扬、马等人不在独孤及学习的视野之内。
梁肃对前代文学的发展,做出颇异于萧颖士、李华等人的评价,而和刘知几遥相呼应。梁肃推崇屈、宋情辞激越的作品,称“自三闾大夫作《九歌》,于是有激楚之辞流于后世,其音清越,其气凄厉”,赞其友元锡“所作诗歌,楚风在焉”(《送元锡赴举序》)。当友朋高会,诗情勃发,则言“若悲秋送远之际,宋玉之所以流叹也,况吾侪乎?”(《送前长水裴少府归临海陵序》)。他充分肯定了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的成就。称赞他的好友李翰“有司马相如之才,赋颂书奏,灿然同风”(《送李补阙归少室养疾序》)。赞美“益都有司马、扬、王(褒)遗风”。(《送韦十六进士及第后东归序》)
梁肃认为无论班(班固)马(司马迁)内容博大深厚之作还是扬(扬雄)马(司马相如)辞采雄奇富丽之文,都是优秀之作,两种风格的文章可以互为补充。他在《补阙李君前集序》提出自己的见解∶
三代之后,其流派别。炎汉制度,以霸、王道杂之,故其文亦二∶贾生、马迁、刘向、班固,其文博厚,出于王风者也;枚叔、相如、扬雄、张衡,其文雄富,出于霸途者也。其后作者,理胜则文薄,文胜则理消。理消则言愈繁,繁则乱矣;文薄则意愈巧,巧则弱矣。
梁肃认为两汉贾谊、班马、刘向的政论、史传、经术之文出于王风,枚乘、扬马、张衡辞赋之作出自霸道;出于王风之作博大深厚,出于霸道之作雄奇富丽。梁肃对两种文风都同样应予肯定。这个观点在当时古文家中,可谓耸心骇耳之论,正如清康熙帝玄烨云:“文章有王霸之分,立论恢奇,前此未有”[5]。然实际梁肃的观点和刘知几重儒家经典、亦重屈宋之文及魏晋时人之作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最终目的即并习辞采雄富及内容博厚之文,使得文章做到文理兼胜,得其双美。
刘师培《论文杂记》曰:“唐人以笔为文,始于韩、柳。昌黎自述其作文也,谓沉潜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上归姚、姒、《盘》、《诰》、《易》、《诗》、《春秋》、《左氏》,下逮《庄》、《骚》、太史、子云、相如,以闳中肆外。而子厚亦有言,谓每为文章,本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韩、柳文之旨也。夫二子之文,气盛言宜,希踪子史”[6]。可见,韩柳和梁肃的观点是相承而出的。而刘知几对儒家经典与诸子百家及后世文章的一视同仁,拓宽了学习的对象,这影响到了梁肃,并促成了韩柳等古文家的成功。
隋及唐初,对南朝重修辞的骈俪文风攻击最猛烈的人物要数李谔及王通。王通在《事君》篇对南朝文人几乎全部否定:“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他又说:“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天地篇》)在王通看来,简约成了衡量文的重要标准。李谔的《上隋高祖革文华书》的上书,其态度更为激烈:这一点,提出了一种折衷文质,兼南北之长的做法。《北史·文苑传序》曰:“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於时用,文华者宜於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周书·王褒庾信传论》则谓:“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若八音之繁会。”
刘知几和王通、李谔等古文家单纯反对藻饰的观点不同,他认为文饰是衡量叙事类作品的重要标准之一,文章必须要雕饰。他主张“以文饰史”。见《史通·杂说下》:“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史云史云,文饰云乎哉?何则?史者固当以好善为主,嫉恶为次。若司马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自兹以降,吾未之见也。”在其看来,在“列以章句”、“刊之竹帛”的创作过程中,“雕饰”是必不可少的。
刘知几也不完全同于初唐史家,初唐史家仅仅是注意到了南北文学的对立之处,其解决的方法过于简单,只是强调要注重音韵之美。刘知几推崇的文章则强调要注重文章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刘知几最为推崇的作品就是《左传》。他于《史通·杂说上》说:
降及后代,风教渐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未窥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7]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咙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计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歌咏,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
看李谔“文笔日繁,其政日乱”的意思,简直是要把齐梁的短祚速亡归罪于重文辞雕饰的文风了。“这自然只是正统儒家的迂腐观念,既对澄清政治没有真正的益处,也不可能阻挡文学的发展势头。事实上,隋朝并未因李谔之流的呼吁而延迟灭亡,唐初对齐梁文风有所继承,却也并未因此出现‘其政日乱’的局面。”[8]初唐史家看到了刘知几所言的“盈视”、“在目”、“横前”、“可见”是讲的形象鲜明宛如眼前。刘知几认为《左传》写行军,则满眼皆是战报,充耳杀声震天,军容整肃,历历在目。这强调的就是《左传》语言富于表现力。刘氏所言“煦如春日”、“凛若秋霜”、“滋味无量”、“凄凉可悯”等语句,则是指的文章语言的巨大感染力。刘知几以高度文学化富有美感的语言来大加褒扬他所欣赏的作品。
较之刘知几,中唐前期的很多古文家则对于作品文辞之美不够重视。如萧颖士就在《送刘太真诗序》中,对何谓“学”与“文”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学也者,非云徵辩说、摭文字,以扇夫谈端、词意;其於识也,必鄙而近矣。所务乎宪章典法,膏腴德义而已。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牵比类,以局夫俪偶,放于奇靡,其于言也,比浅而乖矣。”萧颖士为刘太真作送行诗并序,同时在序中阐明了自己的文学观,教导刘太真应该“宪章典法、膏腴德义”,认为追求文辞之美是“鄙而近”、“浅且乖”的做法。关于萧颖士上述反对文章修辞的论点,杨明这样评价:“他并非从审美角度提出这一问题,而是从强调教化角度出发,认为不应致力于修饰文辞而忽略内容之合乎道。这与后来韩、柳等人的态度尚有所不同。”[9]杨明指出萧颖士和韩、柳不同,萧颖士忽略了文章的审美而片面强调其教化作用,这个点评无疑是非常精准的。
李华与萧颖士是好友,他同样持重视道德教化而反对文采修辞的观点,这和萧颖士的区别并不太大。李华《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云:“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又于《质文论》言:“天地之道易简,易则易知,简则易从。”罗根泽指出:“萧李主张宗六经,尚简易,虽是古文运动的应有的提议与应有的阶段,但他们实与道德家相近。”[10]对于李华的观点,罗宗强又评曰:“他(李华)所说的质文,是泛指文化问题而言的,但也可以看出他对文章的观点。他的宗经,否定屈、宋,就是这种由文返质的思想的反映”[11]。萧、李二人都对文章修辞不够重视。其中,李华把“简”上升到天地之道的高度,就这一点而言,较之萧颖士,李华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更为保守。
誉刘知几学为天下之表率、文开一代之风的梁肃,和萧颖士、李华等人不同,他和刘知几一样,对作品的文辞颇为重视。梁肃于《补阙李君前集序》提出了著名的“唐文三变说”∶
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次则燕国张公说以宏茂广波澜,天宝已还,则李员外、萧功曹、贾常侍、独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炽。若乃其气全,其辞辩,驰骛古今之际,高步天地之间,则有左补阙李君。
梁肃对唐代将近二百年的文章演变进行宏观通论,认为其中共有“三变”∶第一变为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倡风雅之说,反对浮华绮靡之文。第二变为张说“以宏茂广波澜”,即进一步以自己的实际创作为陈子昂掀起的革新推波助澜。第三变代表人物为李华、萧颖士、贾至、独孤及,“其道益炽”。然而,梁肃认为成就最高的当推李翰,因为只有李翰的文章充分达到了“道炽”、“气全”、“辞辩”完美融合的境地,“驰骛古今之际,高步天地之间”。这体现了梁肃对文辞的重视。
梁肃和刘知几一样都对文章文辞非常重视,赞美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文章。梁肃赞美李翰的作品说:
其作,叙治乱则明白坦荡,纾徐条畅,端如贯珠之可观也;陈道义则游泳性情,探微豁冥,涣乎春冰之将泮也;广劝戒则得失相维,吉凶相追,焯乎元龟之在前也;颂功美则温直显融,协於大中,穆如清风之中人也。(《补阙李君前集序》)
梁肃所极力推崇的李翰,是李华之子,唐代著名古文家,曾为杜佑《通典》作序。李翰作品存世较少,从中很难看出得享梁肃美誉的艺术功力。但是梁肃这段文字,与刘知几《史通》评价《左传》的论调却是非常相似的,很明显受刘知几的影响。“梁肃所言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模仿了刘知几,是刘知几所论的精炼版”[12]。
在梁肃心目中,在创作文章时,必须要文辞和道理兼重。梁肃的观点将文章的修辞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与认为华辞丽句妨害文意,反对以声色愉悦耳目的肖、李、独孤诸人的观点是有着根本的不同的。“它显示了古文理论由‘宗经明道’向‘缘情体物’的发展,为韩愈、柳宗元所继承,用他们博厚雄富、情兼雅怨的新型古文辞,造就了唐代古文运动的历史功绩。”[13]梁肃的观点实际上还要上推到他所推尊的刘知几那里。
刘知几认为文学作品要反映社会现实。谈及刘知几的此点文论,有必要先论述一下贞观史臣和以四杰为代表的初唐文学家有关文学地位和作用的观点。三者生活的时代略有先后但彼此相连。把他们的观点结合起来看,可以大致推断初唐文论的发展轨迹,了解时人对文学作用相关认识的演变,从而可以较全面深入地理解和把握刘知几对梁肃的影响。
贞观史臣在唐前八史中提出了关于文章之用的看法。在他们看来,过于淫丽的作品会使得国家灭亡。《陈书·后主纪》论赞部分大胆判断∶
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14]
在贞观史臣看来,“亡国之主,多有才艺”;国君如果有文学才能,但“不崇教义”而“偏尚淫丽”,此风不改,那么一定会招致亡国之祸。
初唐文学家的文论不多,其中王勃的观点较具代表性。王勃对文的看法和贞观史臣基本相同,他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就对所谓文坛上的“淫风”极为不满,把淫丽文风看成是国家衰亡、社会动乱的根源。他说“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
刘知几文学观和唐初史臣及王勃等文学家的观点是不完全相同的。初唐文学家的不足之处在于把文学与政治直接挂钩并打上等号,实际上都过于夸大了文学的作用。这种文学观其来有自,影响深远,但无疑是失实且有害的,容易把文学单纯视为政治教化的工具,不利于文学自身的发展。刘知几强调的是文学作品对现实的能动的反映,而不是像初唐史家及文学家那样认为文学对政治具有决定性的推动作用。他认为文的作用大致有二。一是教化作用,二是他强调文的作用是反映出国家兴亡的轨迹。他于《史通·载文》说: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
在刘知几看来,观察文学中社会风俗的有关记载,可以教化天下,考察采集到的各地民歌,可以从中看出国家兴亡的征兆,这才是诗文的作用。
刘知几看重文学关注现实、反映现实的作用。他赞美那些惩恶劝善、观风察俗的作品,批评那些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的失实之作。刘知几的观点在《史通》一书中多有反映。在同一篇中,刘知几又云:
虞帝思理,夏后失御,《尚书》载其元首、禽荒之歌;郑庄至孝,晋献不明,《春秋》录其大隧、狐裘之什。其理谠而切,其文简而要,足以惩恶劝善,观风察俗者矣。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甘泉》、《羽猎》,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
刘知几认为诗文的作用是教化天下,观乎国家兴亡,可以惩戒恶人,劝勉好人,考察民情,了解风俗。
梁肃受佛教的影响比较深。他对文学的社会功利性作用谈得不多。不过从现存文献中仍然可以看出梁肃主张文学应该重视反映现实的功能,如梁肃《秘书监包府君集序》云:“文章之道与政通矣”。这很明显脱胎于《礼记·乐记》中“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梁肃又于《左补阙李翰前集序》言:“文之作,上所以发扬道德,正性命之纪;次所以裁成典礼,厚人伦之义;又其次所以昭显义类,立天下之中。”梁肃认为文的作用有三,一是发扬道德,二是敦厚人伦,三是昭显善良。前两条侧重于对道义的发扬,第三条有反映现实的意味。梁肃认为文与政通、文章要反映社会现实的观点显然和刘知几是相通的。
陈寅恪认为:“盖古文运动之初起,由于萧颖士、李华、独孤及之倡导与梁肃之发扬”[15]。胡大浚《梁肃的文学观》一文亦指出梁肃“是唐代古文运动中由萧颖士、李华、独孤及到韩愈、柳宗元之间的一座桥梁”。梁肃受到了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人宗经载道文学观的巨大影响,这已成共识。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学习对象上,对文辞的重视上及对文章反映现实作用的认识上等三个方面,梁肃和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的观点有着很大的不同,他实际上倡导的是刘知几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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