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于权威的孱弱者——浅探《请勿谈论庄天海》中庄天海的存在意义

张 岚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庄天海是谁?每一个阅读《请勿谈论庄天海》的读者都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东西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庄天海，并且赋予他无上的权力，但令人费解的是，东西在塑造这个神秘人物的时候又常常不着痕迹地否定他存在的真实性。可见，要理解这部小说，有两个绕不开问题——庄天海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体精神需求下的庄天海

对于孟泥而言，庄天海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曾经无所不用其极地入侵她的生活。他破坏她的爱情，践踏她的尊严，毁灭她的爱人，他把她推向痛苦的深渊，然而，当她服膺于他的时候，他又给她美好的姻缘和幸福的家庭。孟泥无疑是惧怕庄天海的，庄天海的无上权力，庄天海强烈的破坏欲，庄天海残忍的制裁手段，都让孟泥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阅读文本，我们可以知道，即便孟泥获得了美好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她对庄天海的恐惧感仍然有增无减。既然孟泥对庄天海感到恐惧，她完全可以选择与庄天海这个人、这个名字以及关于庄天海的记忆保持距离，但是她偏偏选择了服膺和信奉，这是为什么呢?

这得从孟泥其人开始说起。相对于东西以往的小说，孟泥的生存状态是特殊的，她的生存空间不仅有常见的现代工业社会，还有很少被严肃文学所描写的网络空间。在现代工业社会的生存中——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孟泥是个孤独的人，她朋友不多，周围人对她也不甚关心，以至于她“眼角的血丝”“食欲不振语速变慢”等那么明显的失恋特征都没有引起周遭人的注意。而网络化生存的描写，更是把笔触从孟泥现实生活中的孤独深入到内心的孤独。所谓网络化生存，是指人们将在互联网中的活动作为自己生活重要部分的生活方式。网络活动确实是孟泥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现实生活的交流充斥着网络语言和网络思维，她习惯的娱乐方式是刷微博。当她意图报复庄天海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通过网络行为“人肉”来报复庄天海。当她的裸照通行全网的时候，她用“宅”在家的方式逃避现实社会，又通过网购来解决生活问题。当网络把孟泥和现实生活和现实的人际关系隔离开后，孟泥内心的孤独、空虚和痛苦就被凸显出来了。在孟泥的电脑被偷后和她的裸照曝光后，这种凸显的效果愈益明显。

然而，孟泥的孤独、空虚和痛苦源于何处呢。从小说的剧情开来，孟泥的痛苦似乎源于恋人王小尚的背叛，源于自己的身体私隐被曝光。如此一看，她的孤独和空虚倒显得无来由。其实，孟泥的空虚和孤独来自于她精神和心灵的无依无傍。相对于传统的农业社会来说，现代工业社会给予了人极大的自由，这种自由既包身体的自由也包括思想和心灵的自由，但是过度的自由——无根的自由使得人变得没有依靠，使人变得空虚。正如网络世界给人呈现了纷繁的信息，但网络世界在呈现这些信息的时候并没有做出统一的观念、价值判断，它把判断的权利留给了受众。我们可以说这是网络开放性和自由性的展现，但我们同时也应认识到，网络之所以无法做出统一的判断是因为网络文化本身就是一种缺乏公众的统一的核心观念(不考虑强行植入的意识形态)的文化。而浸染其中的孟泥，她的精神和网络文化一样也是缺核的，她缺乏完整的坚定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

从更深层的角度——即从人成长发展的角度而言，孟泥的孤独、空虚是人性本性。当人脱离儿童状态，意识到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之时，他对父母的完全依赖、他和自然之间浑一的关系便被隔断了，从此他自由了(从人和自然原始浑一的状态中产生出来这一意义上的自由)，但是自由在给予人脱离权威控制的幸福感时，同时也让人陷入一种无所依靠的境地，这种无所依傍的感觉促使人形成了一种深刻的无力量感和孤独感。所以使孟泥痛苦不仅仅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失利，灵魂深处无可摆脱的孤独感更让她觉得痛苦。

在现在的工业社会中，个体都是孤独的，个体都接受着由孤独所导致的痛苦的煎熬。事实上，在这样一个自由的大时代之下，人心是孱弱的，如果人心不够强大，如果人对自我没有坚定的信心，如果人没有坚定的意志，那么人的精神和心灵就很容易被恶势力入侵，“我们已经看到，个人是不能忍受这种孤独的，作为一种孤独的存在物，人是无力与外部世界抗衡的，从而他非常害怕外部世界;由于他处于孤独的境地，所以对于他来说，世界也是支离破碎的，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生命，为了生存，他企图逃避自由，否定自由。他被套进了新的枷锁”［1］96，笔者所说的恶势力便是弗洛姆笔下的“新的枷锁”。对于孟泥来说，庄天海便是她人生的新的枷锁。小说中，孟泥有三次逃避现实的行动。第一次是电脑被偷后，孟泥生怕自己的裸照会被发到网上，所以连微博不敢刷，也不敢出门，下了班就回家呆着。第二次是孟泥的裸照通行全网之后，孟泥连工作都辞了，“她甚至讨厌人类”，然后天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这两次逃避行动都是显性的，孟泥意在于逃避现实，逃避庄天海的势力，借以减轻自己的痛苦。第三次逃避行动是隐性的，孟泥和陆警察组建家庭后，一直怀不上孩子，孟泥认定是因为自己得罪了庄天海才导致自己怀不上，且刻意无视陆警察指出的怀不上的现实原因——“打靶时间不对”。这一次，孟泥也是逃避现实，但是她不是像前两次一样是为了逃避庄天海，她这次逃避现实正是为了归顺庄天海。如果说孟泥之前还是反抗庄天海权威的抗拒者的话，那么现在，孟泥已经成为庄天海新的虔诚的臣服者。事实上，也正是前两次逃避的行为让孟泥意识到面对现实的压迫自己是多么无力和弱小，而庄天海又是多么地强大。纵观文本全文，孟泥对庄天海的态度是循序变化的:抗拒——将信将疑——接受——敬畏——恐惧。当孟泥遭遇挫折，她先是抗争，而后她发现了自己的无力，她开始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孟泥否定自己实际上是对自己精神力量的削减，也是对自我完整性的破坏。最终，为了保持心灵精神的充实度，她不得不吸取外界的力量来填补精神的虚空，而这也致使她最终走向了庄天海。

庄天海对于孟泥来说就是新的枷锁，庄天海之所以能进驻孟泥的精神世界是因为孟泥精神的孱弱。但正如以上所分析，庄天海入驻孟泥的精神并不是庄天海的单方面的进攻，他能成功进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孟泥——她也主动接纳庄天海。为什么孟泥主动接纳庄天海?“人，他获得的自由愈多(从人和自然原始浑一的状态中产生出来这一意义上的自由)，他愈加‘个人化’，他就愈别无他择，或者通过自发性的爱和创造性的工作来使得自己与世界联接起来，或者通过那些会破坏他的自由和他个人自我完整性的与世界的联结方式来寻求某种安全。”［1］69对于孟泥来说，庄天海不仅是新的枷锁，更是一种使得自己与世界联结起来的力量。对于经历各种磨难和不堪的孟泥而言，只有屈服于一种权威才能让自己获得安全感，才能让自己痛苦而孤独的灵魂得到庇护。

二、社会关系中的庄天海

从孟泥的角度理解庄天海，庄天海便是入侵孟泥内心的恶势力。当然，庄天海能够在孟泥精神和心灵扎根，是因为孟泥作为孤独的个体，她本身就需要一种权威来庇护自己，使自己能够逃避自由和孤独带来的痛苦。然而，庄天海作为一种权威的象征，他是具有社会性的。所以仅仅从孟泥的角度理解庄天海是不够的，要想知道庄天海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还要分析其在孟泥与他人、孟泥与“大家”的交往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庄天海对于众人来说是一种权威的象征。所谓权威，是使人信服的威望和力量。人们对权力安排的服从可能有被迫的成分，但是对权威的安排的服从则属于认同。在文本中，庄天海就具有权威的特性——他集各种权力于一身，其所具有的权力使得孱弱者、自保者俯首称臣。同时作为恶势力，他还具有“恶”的特性——在行使权力的时候充分体现了人的破坏欲和破坏性，热衷于制裁别人掌控别人。他双重特性解释了为什么大众选择其作为自己精神的庇护者。庄天海的权威满足了个体们寻求安全感的需要，庄天海“恶”的特质使得个体具有了制裁权，从而满足了个体们排遣空虚无聊的诉求。因而庄天海对于社会群体是具有共同的影响力的。通过庄天海在个体与个体交往，个体与群体交往之间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这个发自于个体又统领和钳制个体的权威象征的存在意义。

从文本来看，是庄天海把孟泥和其他人物联系起来的。这些人物不仅包括有名有姓的有具体形象的人物，如王小尚、“青春痘”汪网、陆警察、孟泥的儿子，还包括了匿名存在的大多数“大家”“别人”。以庄天海角色担当为划分点，可以把孟泥和其他人物的关系分为两种，一种是脆弱的、虚伪的人际关系，也就是孟泥和王小尚、汪网以及“大家”“别人”之间的关系。另一种是坚实的、真诚的人际关系，也就是孟泥和陆警察之间的关系。

第一种关系中，庄天海是双方沟通交流的关键词，沟通的双方对庄天海有着一致的认识——庄天海介入了他们的人生并掌控着他们的命运。从孟泥和王小尚的关系说起，孟泥和王小尚一共一起讨论过庄天海三次，其中第二次讨论深具意味。当孟泥的裸照被散播到网络世界的各个角落后，劈腿后失踪已久的王小尚来电质问孟泥是不是在报复他，由而产生了以下一段对话:

“你这只白眼狼，先拿到良心文凭再来骂我。我怎么没有想到报复?我真希望这就是我的报复。”

“有人告诉我，挂裸照是庄天海给你出的主意。”

“你妈才庄天海呢。你抱上了他的粗腿，还跟我说不认识，哄鬼呀?”

“我要哄你我就被车撞死。”

“你的新欢不就是他介绍的吗?”

“奶奶的，怎么我一交女朋友就是他的功劳?”

“你就装B吧。”

不久之前他们尚对庄天海不屑一顾，此刻，庄天海却成为了他们交流的关键词，庄天海说的话也成为他们相互攻击和指责对方的有力的证据。这说明他们两人都默认了庄天海的权威。但是，阅读上下文，我们可以发现此时此刻孟泥还是爱着王小尚的，同时，王小尚对孟泥也是有感情的，但是两个有感情的人竟然只能依靠庄天海——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作为共同话题来进行交流。这说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脆弱。他们之间关系脆弱，一者是因为两人存在着嫌隙，二者——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人与人之间永远是存在缝隙的，而此刻的庄天海不仅仅是权威的象征，也是人与人间缝隙的象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因为共同的痛苦(个体化的孤独而引起的痛苦)而变得亲密，由于个体心理和精神上的本质意义的孤独，个体与个体永远只能比肩而立，不可能融为一体。然而，无论比肩而立的个体靠得有多近，他们中间永远都有着距离——由个体的孤独性所造成的永恒的缝隙。从个体自身来说，个体的孤独导致了他的痛苦和内心的虚弱与自我确认意义上的无用，从外在关系来说，个体的孤独也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虚伪和脆弱。无论孟泥多爱王小尚她都无法跨过二者孤独所形成的“鸿沟”，而这条“鸿沟”的存在也注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脆弱不堪一击的。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脆弱在屈从权威这点上表现得更明显。当个体选择屈从于一种权威时，他便找到了一种融于社会和群体的方式，此刻他与他人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一种是志同道合者，一种是异己者(其实称为异权威者更贴切)。在屈从庄天海这点上，孟泥和汪网之间的关系是从异己者转化成志同道合者。当孟泥表示不认识庄天海并骂庄天海是“王八蛋”后，汪网轻蔑地骂孟泥:“你竟敢骂他，真是忘恩负义”，其对庄天海的维护之情和对孟泥的敌对情绪十分明显。孟泥和汪网的矛盾在于是否屈从权威。当个体因为屈从而得到权威的庇护的时候，出于精神空虚的原因，他对异己者的会抱有一种敌对情绪，这种敌对情绪甚至会转化成一种破坏欲(当然，破坏性也是人的本性之一，但是作为本性，破坏欲是没有具体对象的，在一定的条件下，它会变得有目标性)。汪网的破坏欲是很强烈的，在孟泥的裸照曝光于网络后，汪网第一个致电“问候”孟泥，夹枪带棍一顿冷嘲热讽，既展现了“仇者快”的嘴脸又摆出正义者的姿态。笔者认为裸照很有可能就是汪网发布的，汪网雇佣黑客盗取孟泥的裸照，然后再通过别的手段使得裸照在广东一个网吧里散播到网上。以现在的科技来说，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更重要的是，作者东西在写作中也保留了这种可能性，作者并没有交代拿到电脑和用电脑人肉庄天海这个动作间的时间差(如果时间差存在那么黑客就有时间行动)，同时，裸照事件发生之后，汪网第一个致电孟泥，这样一种巧合实在是别有意味。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说明破坏欲的杀伤力是极大的，当然庄天海通过车祸“处死”了王小尚也能说明杀伤力之大。

当孟泥也屈从于庄天海后，孟泥的就转化成汪网的同道者了，孟泥再也没有遭受过汪网的非难，但是她也没有得到过这位“同道中人”的关心。可见在屈服权威这点上，同道者也好，异己者也罢，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虚伪而脆弱的，因为同道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建立在真诚交往的愿望上的，同道者的关系并无益于保存个体精神的完整性，也无益于个人精神的发展。异己者之间更甚，他们之间的敌对状态仅因为屈服权威与否，一旦异己者也归顺权威，那么二者敌对关系便迅速转换成非真诚的同道关系。

当孟泥屈从庄天海这个权威象征之后，她和陆警察之间的关系变成了情节的焦点。孟泥信奉庄天海，陆警察却始终不相信庄天海的存在，也不信奉庄天海，也没有刻意与庄天海保持敬畏者应有的距离。按理说陆警察应该是孟泥的异己者，那为什么他俩结合在一起了呢?

“屈从并不是逃避孤独和忧虑的唯一办法。另一种方法，也是唯一具有创造性的，不会导致无法解决的冲突的方法，就是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自发性的关系，通过这种关系，在不否定个人独立性的前提下，把个人与世界连结起来。这种关系最主要表现在爱与创发性工作上。它根植于总体人格的完整性与力量之中，因而它所受的限制正是自我成长中所必需的那些限制。”［1］74笔者认为，陆警察便是“人与自然之间建立自发性的关系”来克服孤独带来的痛苦的代表。对于生活，陆警察有自己的坚持和态度，文本有一个小细节。他给孟泥送回电脑后，孟泥为了答谢他给他冲了杯咖啡，“因为杯壁上有昨天的残渣，陆警察没端杯子”，当孟泥问他为什么不喝的时候，他说“不渴”。他既不居功自傲也不为了取悦别人而做莫须有的让步，但他在拒绝孟泥的时候又照顾到孟泥的情绪，这在文本中是很少见的。他主动请缨帮忙揍庄天海，也不是为了讨红颜欢心，而是直觉庄天海的做法实在“太不善良”，可见他的正义精神不是源于他警察的身份，而是发自于其内心。他对他人的爱和关怀都是发自真心的，文中他是唯一一个关心孟泥的人。而且他总是能洞察事情的真相，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用虚幻力量来解释生活中的不幸。综合来看，陆警察正直、善良、热爱工作、热爱生活、关爱他人，这简直就是自发性生存的人物典型代表。而孟泥和陆警察的关系是建立在真诚、真心的基础上的，作者把孟泥与陆警官结合在一起，他所暗示的应当是精神孱弱者的另一种出路——依附精神强者，即从精神强者处获得力量。

这样一条出路是否可行?笔者认为并不可行，因为孟泥和庄天海的儿子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庄爷爷”，如果此路可行，为何孟泥对庄天海的恐惧会像基因一样遗传到儿子身上?如果新生儿都无法幸免地屈从于权威，那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现代工业社会中个体的精神困境?东西并没有留给我们答案。

三、结语

庄天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庄天海是一种权威的象征，它是现代工业社会中个体为了逃避孤独所带来的痛苦而构建的一个精神共同体。它既具有权威的性质，也具有“恶”的性质，它发自千万个个体的内心而后集结成为一种无形的却客观存在的力量，它钳制着个体。个体通过庄天海逃避痛苦，找到同道者，找到安慰和安全感，同时也通过“制裁”异己者来排遣内心的孤独感和空虚感。庄天海的存在意义在于它暴露了现代工业社会中个体的精神困境(本文特指人之孤独)，也暴露了个体精神困境所造成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危机。这是一部描写精神孱弱者的小说，然而，东西正是通过孱弱者孟泥的迷失来提醒读者——警惕孱弱与迷失。

［1］埃里希·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