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亮”考释

贺卫国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火亮”近代白话小说常见，现代汉语也不乏其例，但迄今尚无人关注，《小说词语汇释》［1］、《中国小说大辞典》［2］、《明清小说辞典》［3］、《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语词大辞典》［4］、《近代汉语大词典》［5］等辞书亦未收录。《汉语大词典》［6］、《现代汉语词典》［7］虽收“火亮”，但前者书证偏晚，义项不全，后者也存在义项不全的问题。所以，“火亮”一词尚有讨论的必要。就笔者搜集的语料看，排除用作人名这类情况，“火亮”大致有充当主谓短语、充当名词、充当形容词三种用法，下面一一举例论述。

一、主谓短语

作这种用法时，“火”、“亮”两个字虽然连在一起使用，但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短语，“火”为主语，“亮”为谓语，意为“火起，火焰大，灯火明亮”，至迟明代已见。下面是一些具体的例子:

(1)大木梆二架(每架长五尺，内空六寸，深一尺，要性响体坚之木，不合式者，即行改造，每擂梆必双，庶声合而可远，该路采木造兴)，旗杆三根(好绳三副)，发火草六十个(用房一间覆之，毋令雨湿)，火池三座(连草苫盖听用)，火绳五条，火镰火石一副，旗杆三根(每根长一丈八尺，要直，每根相去五丈)，扯旗绳五副(务要新粗，半年一换)，火池(每座方五尺，张口，庶草多火亮)。以上俱军采办。(明·戚继光《练兵实纪·杂集·卷六 车 、步、骑营阵解》)

(2)船中人见火亮，一齐扒起，执了器械，走出船头，一棍一个，打下水了。(明末清初白话小说《生绡剪》第1回)

(3)至更深时，忽见南边火亮鼓鸣，众木横列而进，飞桥随后又前，矢石越过女墙，守兵受伤。(清·汪寄《希夷梦》第24回)

(4)李老五放下车子，扒着墙头一瞧，只见李福才的北屋里，灯明火亮，人影晃动，好象开会似的。(冯传家《春泉·夺旗》)

(5)这摊上的烟叶子厚不厚，口劲强不强，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远地一眼就能瞧出来。(汪曾祺《讲用》)

例(1)“火亮”与主谓短语“草多”并列，例(3)“火亮”与主谓短语“鼓鸣”并列，例(4)“火亮”与主谓短语“灯明”并列，“火亮”的结构已不言自明。其中，例(1)“火亮”指“火焰大”，例(3)、(4)指“灯火明亮”。孤立地看例(2)，“火亮”之意难解，但其上文已有“果然更夫睡着，走上船头，二人摸出火种，发焠焠起，烧旺阡张”之语，再往前则有“凡听得火起之处，切不可贪懒，不去走走”、“火起之处不可不走走”提示，故该例“火亮”当指“火起”。例(5)“火亮”指“(烧烟时发出的)火光明亮”。

二、名词

“火亮”充当名词，有时指“火把”之类照明用具，有时指“火光”。

1.指“火把”之类照明用具

作“火把”之类照明用具解的“火亮”最早见于夏敬渠(1705－1787)著《野叟曝言》，《三侠五义》、《小五义》、《小八义》、《施公案》、《西太后艳史演义》、《汉代宫廷艳史》等清民白话小说多有用例，现代文学作品也偶有用例。下面是一些具体的例子:

(6)走不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赶下岗子来。素臣提着腰刀，晾攥了铁尺，飞步迎去。却见来人有八九个，都把两手反绑着，有两个喽罗模样，四只手擎着七八把火亮。素臣料是用苦肉计，按刀而行。(夏敬渠《野叟曝言》第12回)

(7)停了一会，只听一片铃声，十几匹马跑将下来，马上都手执火把，照得林中雪亮，众人浑身发抖。接连又是一队，也有十几个人，十几匹马，打着火亮，飞跑而过。(同上第44回)

(8)是日巡视西营，止看过延安镇标头营，天色已晚，素臣令打起火亮，乘夜观兵，至辽东卫标头营，脚二鼓，仍令童男女歌唱，沉醉入帐，至三更，两蛮女归帐，素臣密传尹雄进帐，问营中有无奸细?(同上第113回)

(9)张龙道:“贤弟千万莫揭此板。你就在此看守。我回到庙内将伴当等唤来，多拿火亮，岂不拿个稳当的。”(石玉昆《三侠五义》第51回)

(10)婆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了，说:“大爷，他们这新人上轿的屋里，连个火亮也没有。别是不得吧?”(石玉昆《小五义》第118回)

(11)阮英说道:“俺营的左右，全有树林，每一边藏兵五百多。带油松亮子多砍枝子，将亮子挂在树枝以上，先别点着。只等号炮一响，将火亮都要点齐，留一百名兵在树林内尽喊叫杀呀，虚张声势。”(田连元《小八义》第86回)

(12)(朱光祖)又将刀取出来，即在身旁取出火亮，在手内一晃，借着亮光，向鼓里看去，果见一对双钩，挂在里面。便即探手去取，那知取不下来。又将火亮一亮，才见有细连环铁索，将双钩在那里系住。(佚名《施公案》第393回)

(13)天气是黑魆魆的，加着枯藤断葛，棘刺很多，大家带些火亮，灵活的，一步套一步，已升入云端，手脚稍松的，早一个咕咚，跌入水晶宫里，游流的不知去向。(李伯通《西太后艳史演义》第19回)

(14)差不多到三鼓的时候，大家偃旗息鼓，直等将蓝乡周近完全围起，一声令下，登时金鼓震天，灯球火把，照耀得和白日一样。……揉开睡眼，只见灯光火亮，照耀得和白日一样，只吓得三魂落地七魄升天，连裤子也来不及穿，赤身露体的逃走，霎时，东奔西散，跑个精光。(徐哲身《汉代宫廷艳史》第69回)

(15)因为人家跑得飞快，火亮余光射到后面，如何能照径分明?(赵焕亭《奇侠精忠全传》第197回)

(16)我不是太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火亮。

例(6)前文说“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下文说“四只手擎着七八把火亮”，例(7)前面说“手执火把”，后面说“打着火亮”，例(14)前文说“灯球火把，照耀得和白日一样”，下文说“只见灯光火亮，照耀得和白日一样”，“火亮”与“火把”互文，其义不言自明。用“‘火把’之类照明用具”义去理解其余诸例中的“火亮”，亦可豁然而通。也许是因电筒之类照明用具普遍使用的缘故，今天“火把”已不再流行，当前“火亮”似乎也很少有“指‘火把’之类照明用具”用法。

2.指“火光”

作此义解的“火亮”最早见于明代罗懋登(公元1597年前后在世)《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续红楼梦》、《三侠剑》、《奇侠精忠全传》等清代、民国白话小说也多有用例。

(17)好个黄凤仙，就在船舱板上画一个城门，船舱头上放一盏灯，取过一条纸来，画上一道符，递在唐状元手里，教他拿着符，自己叫门。又叮嘱他道:“你进门之后，逢火亮处，照直只管走。走到金银财宝去处，你却就住，扭转身子就回来。”(《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85回)

按，只看上述文字，“火亮”似可作“火把”解，也可作“火光”解，甚至可作“指‘火把’之类照明用具”解，但下文有这样一段话:“唐状元挺身而进，进到里面，果是有一路火光，唐状元遵着老婆的教，照着火光路上一直跑。跑了一会，猛空里满脚下都撞得是金子、银子，堆积如山。仔细看来，只是一片白，也不认得是个甚么去处。这非义之财，唐状元不苟，就轮起脚来，照着火光路上又走。”显然，上下文“火亮”与“火光”互见，例(17)当指“火光”无疑。

(18)只见甄士隐上前，向妙玉脸上喷了一口仙气，就象戏台上放了一股松香火亮儿似的，两人都吃了一惊。(《续红楼梦》第2卷)

(19)贾明说道:“师兄，地道里边黑，你可别打火折，若是一打火折，恐怕贼人顺着火亮儿，可就看见咱们啦。要不打火折，定一定眼神，咱们弟兄都是童子功，眼神最足。你我二人千万别喊叫，贼人他要在地道之内，我有主意拿他。”(张杰鑫《三侠剑》第1回)

(20)遇春大步行去，时已入夜，却见西北角上，疏落落映出一片火亮，知有人家，连忙奔去一看，不由大惊。(赵焕亭《奇侠精忠全传》第43回)

例(18)中的“火亮”是“松香”发出来的，例(19)是“火折”发出来的，显然指“小的火光”;例(20)中的“火亮”是“一片”，光亮应当比较大。

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也能找到不少作“火光”解的“火亮”用例，如:

(21)曹冷元烟袋锅上的火亮，象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冯德英《迎春花》第18章)

(22)魏强正焦急地思摸渡河办法时，东察西看的小秃，忽然像得到宝贝似的，手指着下游河弯子，低声地叫道:“那有火亮!”人们朝他手指的方向转了过去，果然，有个忽隐忽现的一颗小红火儿，“是渔船上的人在抽烟!”“烟火是肯定的，不一定是渔船!”大家乱猜起来。(冯志《敌后武工队》第27章)

(23)银杏再看去，长寿老头从地里拔出个白东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烟，火亮一蹿一跳的，却看不见长寿老头的脸。(刘绍棠《运河的桨声》)

(24)在附近的山半腰，有星星点点摇摇欲灭的火亮儿，这不是渔港夜间的灯火，更不是渔火，却好象是远远的地方，在坟地里冒出来的磷磷“鬼火”儿。(马中彬《南海之鹰》)

(25)这些日子，吕富国像是就剩下抽烟一码事。那烟头上的丁点儿火亮，比那窗外的月光还要孤寂许多。(星竹《鬼村》十九)

(26)笼子里那只不知疲倦的歌手似乎已经睡着了，就连悬挂在窝棚柱子上那盏马灯，好像也打盹了，它的火亮愈来愈小，最后猛然跳跃了一下，熄灭了。(从维熙《远去的白帆》)

(27)汽车又向前冲了一阵，火亮越发大了。后来，我和小杨几乎同时喊起来，车也猛地刹住了!原来，那是一个人，提了一盏马灯向前走着。(林青《风雪“一家店”》)

例(21)说的“火亮”是“烟袋锅上的”，“象萤火虫一样”;例(22)说的“火亮”是“忽隐忽现的一颗小红火儿”;例(23)、(25)说的“火亮”是烟头发出的;例(24)说的“火亮”是“星星点点摇摇欲灭”。因此，这些例句中的“火亮”都是指“小的火光”，例(26)、(27)中的“火亮”是马灯发出来的，“火光”本来比较大，但(26)中的马灯将熄，故火光愈来愈小，而(27)中的火光则由远而近，故越来越大。

三、形容词

意为“明亮”。该义盖源于状中结构“如火│亮”，意为“像火一样亮”，《西游记》第八十三回“高低面赛马鞍鞒，眼放金光如火亮”可证。大约清末民初，“如火亮”中的“如”字省略，“火亮”凝固成表“明亮”义的复音词，最早见于李伯通《西太后艳史演义》，现当代汉语亦多有用例。

(28)马化龙忿火攻心，跨了一匹火色龙驹，在这火城中东逃西窜，不料碰着刘锦棠这位火德星君，部下提起火亮个灯球，有人放起火枪，迸出火弹，马化龙惹火烧身，登时跃下火色龙驹，被几个火夫捆了。(李伯通《西太后艳史演义》第17回)

(29)这是从锡兰人那火亮的眼光中，炽热的言谈中识别出的火花，这是燃烧在当代生活中、争自由的火花。(刘白羽《珍珠》)

(30)我身躯内积起的一切可以燃烧的热量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形成一个火亮的光点，把自己烧毁。(张炜《柏慧》第2章)

(31)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火亮的2009年11月10日，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玛格丽特·米切尔著、傅东华译《飘》第24章)

(32)他的两只眼睛可火亮火亮，就像早晨天上燃起的一片明霞。(刘白羽《一个温暖的雪夜》)

(33)他竟从远远的地方，引来电流，使全宅院通宵火亮，对于那在低暗的小屋子里生活的人民是一种威胁，一种镇压。(孙犁《一别十年同口镇》)

(34)还要看电线铜芯的横断面，优等品紫铜颜色火亮、色泽柔和，否则便是次品。(宋哲先《假劣电线电缆充斥市场 需 谨慎!》，2009年11月10日《人民日报》)

(35)四目相碰，不禁发现彼此的眸子正被夕阳映得火亮。男孩于是心头－紧，赶紧垂下眼睑，脸上一片绯红。(郑业雄《蝴蝶》)

上述各例中，例(28)至(31)“火亮”充当定语，例(32)至(34)充当谓语，例(35)充当补语。其中，例(28)“火亮个灯球”中的“个”是结构助词，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的”。

四、结语

《汉语大词典》“火亮”条列有两个义项:①方言。小的火光。书证为自拟句子。②形容明亮。以刘白羽《一个温暖的雪夜》为证。《现代汉语词典》“火亮”条仅列“名词，小的火光”义。根据上面的论述不难看出，《汉语大词典》已收两义书证偏晚，失收“指‘火把’之类照明用具”义;《现代汉语词典》失收“形容词，明亮”义;《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小的火光”义概括不准，以改作“火光”为佳，因“火亮”虽然偏向于指“小的火光”，但并不绝对。如例(17)中的“火亮”是指“小的火光”还是“大的火光”?例(26)、(27)中的“火亮”是“小的火光”还是“大的火光”?似乎难以说清楚。

从现有书证看，“火亮”的演变大致有两条路径:其一，最初为主谓短语，词汇化之后，先是指“火光”，又借指“‘火把’之类照明用具”;其二，意为“像火一样亮”的状中结构“如火亮”中的“如”字省略，“火亮”凝固成表“明亮”义的复音形容词。

［1］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

［2］侯健.中国小说大辞典［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3］张季皋.明清小说辞典［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

［4］吴士勋，王东明.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语词大辞典［Z］.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

［5］许少峰.近代汉语大词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罗竹风.汉语大词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3.

［7］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