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影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20世纪80至90年代,在美国的民权运动和多元文化思潮的影响下,美国华裔文学得以蓬勃发展。诸多华裔作家从不同角度描述早期华人艰辛的移民生活,主题迥异。其中有中美文化的碰撞与冲突、种族文化身份的界定、母女或父子认知的对抗、中国习俗歧视的破除以及华裔刻板形象的颠覆等等。“不同的时代背景会赋予作品截然不同的时代经验”[1],在新型的社会背景下,华裔文学的主题进一步产生流变,作品创作模式不再仅仅局限于少数族裔作家“我是谁”的认知篱笆,而是扩大至新一代移民在美国主流社会的全新生活体验,甚至触及到人类共有的伦理价值观念和普世思想。任璧莲在其代表作《典型的美国佬》中用“如此新生活”概括了新一代华裔的生活经验。主人公张意峰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拉尔夫·张,开始了在美国的新生活。在陌生的社会伦理环境下,他面临着不同的伦理选择,理性意志和非理性意志的不同组合和变化使其表现出不同的行为和性格特征。在追求“求学梦”“事业梦”和“发财梦”的过程中,其伦理选择和伦理身份发生了历时的嬗变:从中国崇尚修德的“传统知识分子”流变为美国金钱至上的“投机冒险商人”、从“落叶归根”的“异国者”演变为“落地生根”的“典型美国佬”,从而进一步理解作家为何在小说开篇便声明“这是一个美国故事”。
在故事的开端,张意峰还没有拉夫尔这个英语名字,作为一个越洋求学者,他的梦想就是做父亲心目中的儿子,做一名优秀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去美国的航路上,张意峰一心学习,为自己订了一系列的目标:修德、带回一个博士学位证书、为全家争光、不能和姑娘有什么瓜葛,而且无论天晴下雨,月圆月缺,他总是认真地学习着。“大海在歌唱,在喷吐,在冲击着甲板,而他一个劲儿攻读着。地平线渐渐显现,最后露出陆地轮廓,他还是攻读着!当陆地轮廓加厚,变形和解体,如同胎儿不可避免地要长出眼睛和耳朵时,他仍在孜孜不倦地苦读。”[2]7因为他已发誓,要想达到重要的目标,那就必须学习,直到他能够看到金门大桥上的塔门。到达美国之后,尽管他仍然孤独,但“学习的时候感到很自在,他一旦投入学习就不再去留学生事务办公室,而是有石阶的图书馆,在这里,他趴在前后环接的橡木桌上,刻苦学习,要不他就去厨房。厨房坐落在123号大街他的寄宿房间的尽头,在这里,他和同学们一道在炉边的黑板上排疑解难。”[2]14他清楚自己只是这个繁华国家的逗留者,热切地期望着有一天学成回国,落叶归根。
“在文学批评中,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3],伦理身份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的核心术语之一,作品人物的命运去向与其伦理身份的确立紧密相关。尽管有了拉夫尔·张这个美国式的称谓,张意峰在美国最初生活的伦理身份仍是一名中国的求学者,他的生活很充实,目标很明确,在当时的伦理环境下是一个让人敬佩的传统知识分子。然而,1948年,中国国共内战接近尾声,共产党最终掌管了国家,美国不再承认他的留学生身份,拉夫尔“拒绝加入美国国籍。他把拇指搁在鼻端,对意在帮助他的救济法表示了蔑视,好像在声称他的家就是中国,中国就是他的家。”[2]23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当签证过期后,他失去了合法的社会身份,伦理身份的变化使其与身处的社会环境产生矛盾,丧失了公民享有受教育的基本权利,无法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同时,为了躲避移民局的查访,他变得居无定所,“到了8月,他像螺旋一样搬了九次家,离开了他的中国朋友。但是,这些朋友和大学仍然形成了某种以他为主的宇宙中心,不过,这只是一个原点,他很少能看到别人。”[2]33他精疲力竭,抬眼看不到未来,合法社会身份的失去剥夺了他本应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生活。同时,拉夫尔不仅丧失了未来而且丧失了家的地方和家里的生活,“他再也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或者准确点说,是否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那个本来可以支撑着他的一对引擎,也已一去不复返”[2]34,绝望中,他甚至想到自杀,“他切下了一小片指甲,将刀片放到手心,用劲下压,皮肤上开出了一个三角形,就像是一顶帐篷飘到了他身上。结果,他看到血一滴滴地流下,蜿蜒到了手边”[2]43。
根据文学伦理学的批评理论,“‘斯芬克斯因子’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人性因子 (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4]5在遭遇生活窘境的情况下,拉夫尔身处伦理困境,几乎失去了人性因子,徘徊在犯罪的边缘。“女孩飞快地旋转着身子、手提包向空中抛去。手提包是红色的,有一根精致的金链子。她只用两只手指捏它。这是诱惑吗?如果是的,那么它正在起作用——但是拉夫尔只是捏紧了手指,让女孩一蹦一跳地过去了。”[2]49而后,他感觉很高兴,尽管生活抛弃了自己,他发现自己是有几分尊严的人物,经受起一种神秘的考验。这个具有隐喻性的考验展示了斯芬克斯因子在拉夫尔身上的不同组合与变化,表现为理性意志和非理性意志的伦理冲突,最终人性因子控制住了兽性因子,他做出了正确的伦理选择。也正是因为这个伦理选择,他的解救者特蕾莎奇迹般地与他相遇,他的家庭身份、社会身份、甚至族裔身份逐步得以修复,生活逐步向上,实现了他的事业梦。拉夫尔这段波折的生活经历充分显示了正确的伦理选择和伦理观念在个人生活和个性发展中的价值。
“许多年以前,如果听说你是个中国人,人们惯于把我们和餐馆、洗衣店联系在一起。现在他们会立刻想到中国人就是工程师。”[5]作为90年代崛起的华裔作家,任璧莲聚焦作品所反映的时代精神(zeitgeist),她把这些发生在新一代移民身上的新变化和新体验诉诸于创作之中,赋予了拉夫尔多维的伦理身份,在定位和调整伦理价值观念的过程中,拓展其在美国这片新大陆的生活经验。
在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中,成家是一个男人立业的基本条件之一。与姐姐特蕾莎的相遇使拉夫尔结识了海伦,并与其结为夫妻,获得了“为人夫”的基本家庭伦理身份,“他已习惯了这个伴侣,或者说已差不多习惯了——习惯她早上隔着床罩穿衣,光着柔软的膀子去打扮,习惯她有时候隔着门和他姐姐讲话。他多多少少已适应了叫妻子,适应了别人叫他丈夫,不管这意味着什么。”[2]72有了这个新身份,拉夫尔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履行的新责任和新任务,心中再次燃起攻读博士学位的愿望。然而,国民党倒台后,他和其他的中国学生一样非法,没有身份,在等待美国移民局对他们采取行动之前,他需要融入身处的社会环境,以获取一个合法的社会身份。“截至当时,地球仍按着一定的速度和一定的角度在旋转。它遵循着它的轨道,结果,从前是泥土的世界现在有了太阳、连翘、水仙和鲜花盛开的榅桲。但是,拉夫尔仍旧认为,他从睡椅中起来是另外一种奇迹,他自己的奇迹。和社会紧紧地连在一起,他想象着和更为雄伟的力量联结在一起。”[2]92当海伦怀孕后,拉夫尔又有了“为人父”的伦理身份。他开始思索着孩子的意义,甚至“他买了一个新坐垫,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他需要进行一种真正的生活,他可以申请博士学位,孩子的未来就依赖于此,《由计算机分析来看飞机躯体的应力》——他在寻求一种数字方案来解决分析无法解决的方程。他每天都冲卡片,冲,冲,尽量避免动摇、分心和曲解”。[2]120
家庭伦理身份的确立为拉夫尔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打下坚实的基础。几经波折之后,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博士梦”。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拉夫尔一边接受文凭,一边感到犹豫,他想让他姐姐给拍张好照片。人人都在鼓掌。他转向观众,挥了挥手,像个电影明星。他,拉尔夫·张现在是张博士!”[2]124而且更令人欣慰是,拉夫尔在美国落脚九年后,已经从永久居民变成了公民,他的社会身份已经完全确立,尽管中国成分是他更自然的部分,但是中国成分和美国成分两者对他已经不可或缺了。美国合法伦理身份的保障使其每天的生活都在“上升”,他买了新车和新房,“他们真幸运!来这个国家的人有几个买到这样的房子?时间过得太慢,但也太快——他们发现他们从前的生活在无知的泥泞里陷得越深,他们现在的生活似乎弹跳得就越高”[2]165。每一个梦想朦胧中都成为了现实,甚至他幸运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终身教职,“张教授。这依然使他感到振奋。他,拉尔夫·张,成了一名教授!现在,有了终身教职。他很高兴地重复了他的办公时间,另外还告诉了他的办公室地址,以此提醒他自己:他有半个很好的新办公室,有一扇窗户。终身教职。对于非终身教职者而言,这是一个多么加快脉搏的想法啊!”[2]189拉夫尔挤进了美国人口的前百分之二十里,他感受着自己的好运与美好生活,坚信美国是个了不起的国家,自由和正义代替了一切,美国梦好像已经完全实现,他的思路也越来越开阔。
拉夫尔相信自己一直受到神的指引,会永远踏着正确的道路走。然而,成功的喜悦只是暂时满足了拉夫尔的欲望。格罗弗,一个貌似白手起家的华裔富豪的出现使他陷入了魔力商标和金钱的诱惑,为之心神动荡。“他的生活已经非同凡响。这仅仅是开始,真有这么可能吗?他回味着格罗弗所说过的话,这也许是一个真正的成功故事的开始。这也许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的开始。”[2]202拉夫尔的伦理价值观念发生了改变,学业和事业上取得的成就在百万财富面前显得黯然失色,他陷入了伦理的困境,再一次面对着艰难的伦理选择。尽管他对变换工作确实有过忧虑,“他想起他解方程时候的孤注一掷。他竭尽全力去争取终身职位!多少年来,他的目标就是这个,就像穆斯林教徒朝觐麦加圣地一样!现在,他终于成了千真万确的张教授。他不太确信他是否要回归朴素的拉夫尔,或者说,意峰。”[2]204但最终他说服了自己,这只是请假,便签下了炸鸡店的协议。
同时,他的思想和行为也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发生着变化。办公室贴满了灵感语录,“一切财富均来自思想”,“除非你为追求金钱而工作到白热化的程度否则你就决不会赚得大笔的财富”[2]207。房中到处都是《赚钱》《做自己的老板》和《90天成功致富之路》之类的书籍,拉夫尔“双腿跷在办公桌上,就像房管员彼得一样快速翻阅着这些书籍。他辛辛苦苦所得到的博士学位证书哪去了——这张博士证书软弱无力地躺在一个高高的书架上,它的上面是一箱现金出纳机所打出的带子”[2]208。狂热的金钱崇拜逐步使拉夫尔失去了理性,他如痴如醉地规划着“拉夫尔鸡宫”,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将会赚多少钱,甚至每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摆弄,用新的出纳单取代当天的出纳单。短暂的、可观的收入蒙蔽了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鸡宫的地基在下沉,看不见格罗弗与妻子在调情,只有现金出纳机。
“文学作品为了惩恶扬善的教诲目的都要树立道德榜样,探讨如何用理性意志控制自由意志,让人从善。”[4]8显然,此时拉夫尔理性意志和非理性意志的力量消长导致其性格和命运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他对自身的伦理环境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失去了人性因子的控制,摒弃了知识分子所应该具备的社会伦理意识。在金钱欲望的驱使下,他演变为一名疯狂的美国“投机冒险商人”。错误的伦理选择和伦理身份断送了其本应继续向上的生活,命运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炸鸡店的地基开始下陷,墙面开始裂缝。“就在他们在出纳机旁商谈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房子的吱吱裂缝声——这声音听上去既陌生又遥远,和鸡的噗哧噗哧声与嘶嘶声,出纳机的咔嚓咔嚓声完全不协调”[2]256。裂缝越来越大,鸡店关闭了,拉夫尔的魔力商标消失了,金钱帝国的梦想皆成幻影,拉夫尔的“发财梦”彻底破灭。
“伦理意识的最重要特征就是分辨善恶的能力,自由意志主要产生于人的动物性本能,其主要表现形式为人的不同欲望,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动态。理性意志是人性因子的意志体现,也是理性的意志体现。”[4]8拉夫尔在经历一系列的梦想的实现和幻灭后,似乎如梦初醒,回归了理性,“你们一定感到吃惊,我的思想从来没有现在那么清净。百炼之后,我已确实成钢”。[2]260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了破产的事实,“在前面的草坪上挂出‘出售’的牌子。他们喝奶粉而不是新鲜的牛奶。他们不再订报纸。”[2]271在姐姐特蕾莎的帮助下,拉夫尔回归了工程师的身份,恢复了教授的身份,但因经济拮据,他们卖掉了豪宅,搬进一套花园公寓。在凄凉的现实面前,拉夫尔意识到美国根本不是美国,“一个人在中国注定灭亡,在这儿也同样要灭亡。看不见,听不见。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个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总和,自由只不过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2]305。
“文学作品中描写人的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的交锋与转换,其目的都是为了突出理性意志怎样抑制和引导自由意志,让人做一个有道德的人。”[4]21拉尔夫·张的追梦生活既好又坏,既幸运又不幸,其伟大的梦想被自由意志所折衷,而幻灭又被理性意志的回归所缓解。在此过程中,他的身份发生多维的嬗变,实现了作者希望扩大移民在美国的经验,把美国人还给美国的伦理诉求。同时,作为一个不仅重视“艺术自由”更为重视“社会责任”的作家,任璧莲在访谈中曾说过,“我倾向那些很有伦理的人。我所指的伦理是对价值观念和人类状况的关怀。我不是谈论提倡道德优越这类的道德,我是谈论关系生活方式意义上的伦理。”[6]在《典型的美国佬》中,拉夫尔在不同的生活时期做出不同的伦理选择,而不同的伦理选择又决定其迥异的生活方式。在此过程中,其美国梦得以颠覆与重构,理性意志得以回归,构建起正确的伦理价值观念,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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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爱民,邵怡,卢俊.20世纪美国华裔小说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44.
[2]任璧莲.典型的美国佬[M].王光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3]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12-22.
[4]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1-13.
[5]Zastrow, Chailes.Social Problems∶Issues and Solutions[M].Chicago∶NelsonHall Publishers,1991∶126.
[6]松川幽芳,撰.张子清,译.任璧莲访谈录[M].典型的美国佬.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