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峰
(宁德师范学院 教育系,福建 宁德352100)
福安位于福建省东北部,先秦时期福安属闽越族居住地。福安建县于宋淳佑五年(公元1245年),之后直隶福建路福州,县治设在韩阳坂,距今已有七百六十多年的历史。据《八闽通志》记载:“福安县本唐长溪县地。宋淳佑五年,析置福安县。元至元二十三年,隶福宁州。国朝洪武二年,改隶福州府。成化九年,仍隶福宁州。”“福宁州,汉建安初为侯官县地。宋淳佑中,又析长溪之西乡,置福安县。元至元二十三年(公元1286年),升长溪县为福宁州,属福州路,领宁德、福安二县。”[1]27清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福宁府成立,随属福宁府。
福安话属于闽东方言的北片区(福宁片),是北片区的代表方言,主要通行于福建省东北部交溪和霍童溪流域的福安市、蕉城区、福鼎市、周宁县、寿宁县和柘荣县。
历史上这几个县均隶属福宁府,作为该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的福安,其方言在北片大部分地区均可自由交流。福安话是闽东方言中较有特色的代表,它对周围其它方言产生较大影响。
正因为福安在闽东历史上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地位,使得福安成为早期西洋传教士在闽东传教的中心,福安话成为西洋传教士在闽东传教过程中重点学习和研究的方言。
天主教和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时间,历来众说纷纭,有东汉说、南北朝说以及唐代说等。由于起始时间的不确定性,导致了后来研究者对基督教在华传播阶段划分问题上各持己见。但总的来说,不论是唐代的景教还是元朝的基督教都因规模不大以及朝代更迭无果而终。
十五世纪末,随着西方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的萌芽,西方与东方各国的贸易往来更加频繁。与此同时,受宗教改革打击的罗马教廷也想借助葡萄牙、西班牙两国殖民势力以发展他们在海外的传教事业。明清之际基督教再传中国,就是在“地理大发现”这一历史背景下产生的。
明代西洋传教士在中国活动的一个重点区域即福建。福安由于其枕山附海、河道纵深等独特的地理位置,自然而然成为西洋传教士在闽东传教的最佳切入点。天主教在福安的传播可以追溯到明朝末年。明崇祯四年(1631年)一月,马尼拉多明我会菲律宾“玫瑰省”派遣意大利传教士高岐(Angelus)等十一人途经台湾抵厦门进入福州,在福建设立了第一个多明我会传教区。同年六月初一,高岐等人进入福安县境内,落脚现在城阳乡的溪东村,把一座民居改造成教堂,成为外国传教士在闽东建立的第一座教堂。
明朝末年,天主教多明我会派遣刘加比拉等人来到闽东加强传教力量。经过他们十几年的努力,初步建立了福安县的溪东、城关、穆阳、康厝、留洋、双峰、溪潭、罗家巷、藤江、六屿、下环、顶头和宁德县的岚口、岐头、塔山等天主教据点。这些早期的天主教据点除留洋、岚口外,其余大多在溪边、江边、海边等交通便利之处。刘加比拉等人还将天主教传到霞浦城厢。[2]46此后,虽然清政府连续四朝严厉禁教,但是天主教在闽东却仍以地下发展的方式秘密传播。福建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并且远离政治中心,这样的地理条件确实为天主教的秘密传播提供了便利。天主教在闽东地区的秘密传播大都集中在偏远的山区、农村等清政府不便控制的区域。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罗马教廷决定在中国设立九个宗座代牧区,福建位列这九个牧区之首,兼领浙江、江西两省教务。福建教区助教府就设在福安穆阳,由西班牙籍传教士徐方济各·哇劳担任第一任主教。在此后的近二百年间,福安一直是福建省天主教中心。[3]1035之后长达一百二十年的雍、乾、嘉、道“四朝禁教时期”,闽东的天主教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天主教活动被迫转入地下。
对于远道而来的传教士来说,只有较熟练地掌握本地语言,才能更深入了解和认识当地文化,制定出有针对性的、行之有效的传教方略。特别是在方言众多的福建传教,必须把学习本地方言作为传教工作的第一步。为了传教并与当地人进行交流,传教士们在方言学习和研究方面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
当时进入福安传教的多明我会士十分重视对所在传教区语言的掌握。由于他们原先大都接受过较为系统的语言学训练,经过刻苦的学习,绝大多数都精通福安话,因此在往来书信中描述活动地点时,多采用福安方言的西式注音,尽管同一地名不同传教士的拼写常常存在着差异,例如穆洋,就有Mo-Yang、Mu-yang、Mouc-yiong、Muc-yang、Mouc等。[4]16-17在学会福安话口语之后,他们往往会着手编写和出版方言圣经译本、方言字典等供当地教徒和其他传教士使用。
在福安,从十八世纪初至十九世纪末,先后出现了《安腔八音》和《简易识字七音字汇》(以下简称《七音字汇》)等福安话韵书,其中《七音字汇》为天主教神学院的中文教师福安甘棠人郑宜光所编。此外,为方便传教,西班牙传教士伊格那西欧·伊巴聂兹历时近十一年编写了福安话词典《班华字典》。
《七音字汇》成书的年代大约是在二十世纪20年代[5]12,编著此书的目的跟传教士的传教也是密切相关的。据叶太青(2007)对郑宜光学生的访谈:郑宜光原是一位天主教神父,在福安神学院办的中学担任过国文教师。而《班华字典》的序言中提到《班华字典》在编写过程中,在核实材料、确定读音、汉字写法等方面得到了tang ngei kung 先生的帮助,tang ngei kung 正好是福安话郑宜光的发音,可见这位tang ngei kung 应该就是《七音字汇》的作者郑宜光。
此书反映的方言语音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福安话,其特点是完整地保存了中古阳声韵韵尾-m、-n、-η和入声韵韵尾-p、-t、-k。
《七音字汇》继承了福州方言韵书《戚林八音》和福安话传统方言韵书《安腔戚林八音》的编写模式,同时又汲取了西洋传教士编写字典的经验,相对于以前的韵书有了很大的进步。加上此书由教会刻印刊行,传教士借以传教,在民间影响极大,至今仍然具有研究、考察福安话读音的价值。[6]193
《七音字汇》采用罗马拼音给每个字柱(声母代表字)和字母(韵母或韵部代表字)标音,如16 个字柱分别为“柳L、边P、求K、气Kh、低T、波Ph、他Th、曾Ch、日N、时S、蒙M、语Ng、出Chh、与Y、舞B、飞H”。这为我们研究、了解福安话近百年来语音的演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此外,《七音字汇》还收录了许多福安方言本字和俗字,如“趁,趁钱。”(见《字汇》185 页)在古代,“趁”即有“挣、赚钱”的意思,例见《水浒传》:“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二刻拍案惊奇》:“胡鸿道:‘说这女子也可怜,他缝衣补裳,趁钱过日。’”此义在元、明杂剧和小说中,时有所见,其来源于早期白话,如:《朱子语类》卷一一六:“如人趁钱养家一般,一日不去趁,便受饥饿。”《古今小说》卷二十六:“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看不见,又没趁钱。”可见,“趁钱”的这种用法在近代汉语中属于通语,应用很普遍,发展到现代,使用范围逐渐缩小,仅在吴语和闽语中使用较多。故福安方言[teη5]的本字当为“趁”。“,米生之”(见《字汇》135 页),《龙龛手鉴》解释为“奴代反,小虻蟲。”《广韵·去声·代韵》:“,小蟲也。”
此外,《字汇》中还收录了许多异体字,如“天靝:首上之天。”(见《字汇》160 页)。据《汇音宝鉴》:“靝,道教天字”;据《字学三正》“”乃古文“天”字,出自《绛州碑文》。
再如:“鞋鞵,布做之鞋”(见《字汇》135 页)。据《大徐本·说文》“鞵,从革奚声,户佳切”。《字鑑》:“户佳切,《说文》革履也,从革奚声,俗作鞋。”《经典文字辨证书》亦认为“鞵正体,鞋俗体。”
《班华字典》的西班牙语为:Diccionario Espanol-Chino,dialecto de Fu-an (houc-an),是一本反映清末福建省福安方言的方言字典,作者为西班牙传教士伊格那西欧·伊巴聂兹(IGNACIO IBANEZ)。此字典自1882年8 月2 日开始至1893年5 月11 日历时近11年完成。后经Blas Cornejo 的修改于1941至1943 由上海商务印书馆Don Bosco 学院出版。《班华字典》是一部大型字典,全书共1041 页,以西班牙语、福安话双语对照。
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言:“我的目的不是写一部完美无缺的字典,而是开辟这条道路,使后来人不断修订”。
比如《班华字典》中有表示“插秧”的词,记作“pu5ch'en2 播田”,秋谷裕幸则认定前字是“布”,后字是有音无字。其实“插秧”的福安话白读作pu5ch'en2,本字当为“布塍”,“塍”《说文》解释为“稻中畦也。”清朝学者王筠句读,据《尔雅》释文及《韵会》引文订作:“稻田中畦埒也”,可见“塍”原指“田埂”。《广雅》:“塍,堤也”。没有田埂便不成水田,又云:“畦,田五十亩”。可知塍即有“田、田埂”之义。
秋谷裕幸先生研究表明《班华字典》包括零声母在内共有声母十七个;包括自成音节的m 在内的韵母八十七个;单字调七个。[7]41
明末清初在福安传教的以西班牙传教士为主的教士们收集、整理、编写福安方言词典的初衷是想为其他教士更有效地传教找到一条捷径,以便使后来的教士们更快地掌握福安的当地方言,融入当地的百姓之中。
由于这些传教士大都经过系统、严格的语言学训练,故能够运用当时世界上先进的语言科学知识记录方言口语。因此这些字典客观上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多世纪前的福安方言的原貌,为我们探究福安方言的发展、变化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使我们可以较系统、全面地了解十八世纪以来福安方言用字的基本情况。这些词典文献同时也对福安地方文化的保存和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汉语方言研究史和辞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此外,这些传教士们在福安的传教以及方言研究,使得地处偏远的闽东小城融入到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前沿,把福安这个小城推到了中西文化碰撞的潮头。通过教会在当地开办神学院的传习、讲授,构筑起福安方言与西班牙语相互沟通的桥梁,奠定了教会教育走向平民化,向当地民众倾斜的基础。
西洋传教士们对福安方言研究的影响可谓深远,直至今天仍有许多民间人士致力于福安方言的研究。如缪寿龙、陈水文等继承《七音字汇》体例而编著的《福安方言双用字典》,虽未公开出版,却在民间流传甚广,为规范福安话的读音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1][明]黄仲昭.八闽通志[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2]李健民.天主教在问东的传播和发展[J].宁德师专学报,2000(1).
[3]蓝如春,福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福安市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
[4]张先清.官府、宗族与天主教17-19 世纪福安乡村教会的历史叙事[M].北京:中华书局,2009.
[5]郭 旻.新福安七音(油印稿)[Z].
[6]叶太青.闽东北片方言语音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
[7]秋谷裕幸.〈班华字典——福安方言〉音系初探[J].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