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玲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在“五四”女作家中,冯沅君曾明确表达“生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勿宁死”[4]的决绝态度,庐隐更是坚定地提出“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5]的人权宣言,这些女作家几乎同时控诉封建礼教宗法制度对女性的残害和压制。然而,凌叔华却与这些女作家不一样,她执着地以她那独树一帜的温婉淡雅、含蓄内敛的审美风格书写着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物事人情。
相比于文学作品中广为读者熟知的“二元”结构模式,凌叔华短篇小说《酒后》、《绣枕》的结构模式同却新颖别致,可以被归结为:“二元+第三方”。
所谓的“二元”其实不难理解,自然不必赘述。这里需要交代清楚的是这“二元”对应的是文本中的谁与谁。其中,“二元”中的一方被作者固定地设置为女主人公,而另一方却有了人物形态的变化,既可能被设定为女主人公的丈夫,也可能是女主人公的仆人。这“二元”在对话中铺叙开小说的故事情节。比如《酒后》中的“二元”分别指的是女主人公采苕与丈夫永璋,《绣枕》中的“二元”分别指的是女主人公大小姐与仆人张妈。
这些作品结构的新颖之处完全体现在作者别具匠心地在“二元”角色对话之外设定了“第三方”这样一个角色。有别于作品里的“二元”全部被设定为人物,“第三方”则既可以以单个人的形态出现也可以以实物的形态存在。这两部作品中的“第三方”分别为子仪、张妈的女儿小妞儿。
细读完文本之后,不难发现,“第三方”正是推动故事情节发生转变之关键所在。“第三方”的存在使故事情节的转变变得顺理成章而不突兀。如《酒后》中的子仪在采苕家喝醉后睡在了采苕家的椅子上,正是采苕微醺后看到灯光下熟睡的高尚优美的子仪后才向丈夫提出要闻一闻他的脸的要求;《绣枕》中大小姐正是通过和小妞儿在上房的谈话,才知道她奉父亲之命为白总长家绣的靠垫早已被拿来当做脚踏垫子用,后来白少爷看见干脆就叫王嫂捡了去,这也暗示着大小姐成为白家媳妇之梦彻底破碎。
凌叔华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善于捕捉生活中具有典型特征和意义的画面,她“落笔不多”[6],只是将笔墨集中于书写一两个人物、一两件事情,这样就使得故事情节呈现出明显的非线性特征,其小说自然带有情节淡化的倾向。
在《酒后》中,作者独具匠心地用冷静的笔调书写了女主人公采苕微醺提出想要亲吻子仪和最后决定不再亲吻他这样两个事件,在叙述这两个事件的过程中,并没有交代最终采苕为何放弃亲吻子仪的想法,亦没有在叙述故事之余发表任何评论。
上述神话表明文字作为人类文明的划时代标志,它是文明与野蛮的区别。从空间上看,不同人群是否掌握了文字和书写能力,成为统治与被统治的一个工具,无文字的族群被贴上“野蛮人”或“落后”的标签。奇怪的事,神话叙事的主体是无文字民族,这似乎表明他们接受了无文字带来的后果,自责及接受“神授”安排的无奈。
《绣枕》是体现凌叔华小说情节淡化倾向的另一代表性作品。《绣枕》这一短篇小说故事的时间背景长达两年之久,故事发生的场景单一,始终是家庭。这篇2 300 余字的小说实际上是由大小姐的两幅生活图景串联而成,前一幅是她挥汗如雨绣靠枕的绣枕图,后一幅则是她失落地对着残破的绣花枕顶儿发呆的伤枕图。在描摹这两幅生活图景之外,并没有详细交代大小姐爱情美梦是如何被搁浅的过程。
凌叔华的作品固然带有情节淡化的倾向,但其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淡化情节之中,作品渗透出较为明显的、温和的讽刺力量。
《酒后》中的女主人公采苕在外在刺激物(酒后,采苕微醺)的激发下,其潜意识中对子仪澎湃的情感得以点燃,一时间她想要暂时摆脱日复一日的枯燥家庭生活,想要听从内心的呼唤,去追求理想的情感,于是她勇敢地向丈夫提出想要亲吻子仪,这一举动虽带有反叛旧式家庭和旧传统的意味,然而,她碍于坚不可摧的传统道德规范的束缚,不得不选择将对子仪真挚的情感深藏于心,最后决定不再亲吻他。这是她对旧式家庭的回归,对传统道德规范的妥协,这固然能最大程度地维护其固有的家庭秩序,但也注定了采苕不得不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家庭生活中消磨生命的悲剧命运,这正是对女性被异化、被物化的男权社会的讽刺。
《绣枕》亦很好地体现着这种讽刺力量。绣枕图中的大小姐虽在炎热的夏天久居深闺绣靠垫却能面露笑靥,在张妈的调侃之下对爱情和未来怀有美好的憧憬;而伤枕图中的大小姐则对生活毫无憧憬,慵懒而又略显呆滞。这样两幅图景的映衬、对照,能够具象化地凸显大小姐性格和心理的发展变化,也将大小姐的悲惨命运真切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这种讽刺虽然明显却是温和的,因为作者只是作为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讲述这些悲情女子的故事,只是让故事本身客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丝毫没有渗透进作者对该故事的价值判断。
“突转”与“发现”是戏剧中常用的艺术手法,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就将其运用得淋漓尽致。凌叔华早期小说《酒后》和《绣枕》同样巧妙地运用了这一戏剧技巧。“突转”与”发现”这一戏剧技巧在凌叔华早期小说中运用得新奇而不落俗套,她总是用客观冷静而又含蓄的笔触书写超出读者期待视野的故事情节,常常给人以意外感、惊喜感。
“突转”与“发现”这两个专业术语出自古希腊著名思想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在《诗学》第六章界定何为“悲剧”时,他明确表达了“情节是悲剧的根本,用形象的话来说,是悲剧的灵魂”这样的观点,接下来,在讲到“情节”时,则高度概括“突转与发现是情节中的两个成分”[7]65。这是“突转”与“发现”作为专业术语首次被提出。在《诗学》第十一章中,则进一步阐明“突转,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此种转变,必须符合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发现,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有时,“发现实际上只是一方的事”,有时“双方则须互相发现”,“最佳的发现与突转同时发生。”[7]89笔者不从情节角度谈论“突转”与“发现”,而是从艺术手法角度讨论“突转”与“发现”在凌叔华早期作品中的运用。
《酒后》中女主人公采苕借着酒意,勇敢地向丈夫提出想要亲吻高贵优美的“第三方”子仪的要求,丈夫勉强同意后,采苕便向子仪走去,她愈走近,心跳的速度愈增,脸上奇热。就在读者认为采苕一定会吻子仪的时候,小说的故事情节却发生了“突转”,沿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开来:她心内猛然停止了强烈地跳,走回去了,三步并两步地走回永璋身边,一语不发,低头坐下,对丈夫说不要kiss 他了。这真是戏剧性的情节,着实出乎意料,却又实属情理之中。采苕提出想要闻一闻子仪的脸的要求,可以看做旧式女子潜意识深处的反叛家庭与传统礼教的因子在外在刺激物的激发下被释放出来。这其实是令读者出乎意料的。然而,在短暂的反叛之后,她终于还是“发现”(对应之前所讲的“发现”,这种“发现”只是采苕的事)了终究难以摆脱传统礼教的束缚,难以超越“发乎情止于礼”的传统道德规范,于是还是回归了传统。这种反叛只是不彻底的反叛,因而又在情理之中。不难发现,“第三方”子仪的设置为情节发生突转埋下了伏笔。
《绣枕》中炎热的夏天,大小姐低头绣着一对靠垫,已经绣了半年,光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经张妈之口,才知道是要送到白总长那里,张妈又告诉大小姐,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大小姐有红鸾星照命主,白总长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适亲事。尽管知道是作为附属品被父亲有意安排进白家做媳妇,但由于内心深处对爱情和婚姻的憧憬,大小姐听后,脸上还是微微红晕起来。就在读者理所当然地认定大小姐顺了其父之意,即将成功嫁进白家之时,故事情节同样发生了“突转”:张妈的女儿小妞儿告诉大小姐,干妈送给她一对枕头顶儿,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因为已经弄脏了。听到这里,大小姐忽然心中一动,她想起了她绣的靠垫,于是吩咐小妞儿拿来,大小姐看完,没听进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是摇摇头算答复了。大小姐这才“发现”她永远进不了白家了,她的憧憬破碎了,她只能在深闺中继续做针线活。正是“第三方”小妞儿的存在,才使得故事情节的“突转”得以实现。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典型的既传统又现代的综合体,凌叔华既葆有传统闺秀才女的精神气质,又兼具现代女性的主体性追求,这两种气质的兼容并存,从根本上影响着作家的审美风格。
凌叔华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其外曾祖父是著名学者、诗人和画家,祖父是广东巨富,父亲凌福彭则是一个典型的旧式文人,曾中进士,官至直隶布政使,与康有为、辜鸿铭等往来甚密。她自幼接受私塾教育,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养成了温婉淡雅、含蓄沉稳的气质。
虽最早接受的是传统文化教育,但凌叔华年幼时所处的特殊时代与环境给了她较早接触现代文明的机会。其父凌福彭曾将她送往日本接受正规学校教育。回国后,她先后进入天津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和燕京大学女子学院学习,此时的中国正经受着“五四”思潮的洗礼,个性解放、女性觉醒、自由恋爱这些新思想开始进入她的视野并在她的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1919年,“五四”运动的浪潮早已波及天津,正在天津第一女子师范求学的凌叔华,积极投身于学生运动之中,她被选为“学生会的四个秘书之一”[8]578,为学生游行集会撰写标语、演讲词等。此时的凌叔华已实现了从单纯的闺秀才女向现代女性身份的转变,“五四”启蒙运动唤醒了她作为女性的自觉意识,开启了她深远的自我反思与探索之路。但她不曾真正为哪一场运动摇旗呐喊过,诚如她所说,“选家好意硬派我做五四运动健将,这也使我受宠若惊,在五四时我是个中学生,在醉心古画古诗以及中国的一切古艺术。”[8]778她就是这样含蓄而又内敛,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能够用理性的态度去看待纷繁复杂的局面。文如其人,这一点能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得到印证。
凌叔华以其女性经验的自觉和内省以及冷静的观察,写出了这样一系列女子:无论是《酒后》中的采苕,抑或是《绣枕》中的大小姐,都是聪慧、美丽而又婉顺的深闺女子。
一方面,家庭是她们生活乃至生命的绝大部分,在与世隔绝的深闺生活中,她们感受到的是寂寞无助的伤感。无奈、压抑、隐蔽是她们生活的本相。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她们颓废寄生,仍然保留着依赖男性的精神痼疾,这就注定她们只能用一生去演绎生命被扼杀的命运,这是一种从欲望到情感到意志甚至到思想的全面被扼杀。《绣枕》便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孟悦、戴锦华认为,它“可能是五四时期唯一一篇泄露女性内心经验的作品,它在前景展示了一个以往不进入人们视线的旧式女子的生活空间,与世隔绝的死寂闺房”[9]。待字闺中的没落世家的大小姐,奉父亲之命精心绣制一对靠垫,以便作为政治工具顺利嫁入白家做二少奶奶。在父权的笼罩下,她不允许有情感、有意志,只能接受把美好的青春拿来做针线活的命运。当从小妞儿口中得知那对凝结着她心血与憧憬的靠垫被白家少爷弃给了佣人时,她绝望了。在封建制度下,中国妇女只是被视作“物”,作为筹码被送来送去。“绣枕”成为封建制度下被侮辱、被漠视女人的命运的隐喻,暗讽了女人被异化被物化的男权社会。
另一方面,她们开始产生自我觉醒的意识,开始关注自身的生命体验,开始关注作为“人”的价值与尊严,渴望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之外追求个性的舒展。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是从现代立场上宣言女性的自由与独立,亦可以说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文化的反叛,这又恰好呼应了“五四”时期妇女解放的时代主题。《酒后》中,采苕借着酒意,勇敢地提出想要亲吻子仪,这是她对潜意识情感的大胆释放。“高尚优美”的子仪触发了她内心深处对异性的爱慕之情,使她原本无聊、死寂的情感世界重新泛起了涟漪,要知道这种情愫对她来说实在是久违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角落里的追求理想的情感、维护作为“人”的尊严的意识终于被强烈的、无法压抑的情感唤醒了,于是她开始了大胆的反叛。
虽然她们也会反叛,但终究还是难以摆脱传统礼教的束缚,难以超越“发乎情止于礼”的传统道德规范,她们的“挣扎是轻的,反抗是顺从的”[10],最后她们还是无路可走,只能回归传统。采苕不要亲吻子仪了,大小姐只能日复一日地继续在深闺做女工。
综上,凌叔华以其细腻的笔触,在平静的书写中,为她笔下与世隔绝、被时代抛弃的女性发出了悲叹,然而,她的作品“没有眼泪,也没有血,也没有失业或饥饿,这些表面的人生,作者因生活不同,与之远离了,作者在自己所生活的一个平静世界里,看到的是悲剧,是人生琐碎的纠葛,是平凡现象中的动静,这悲剧不叫喊,不呻吟,却只是沉默”[3]372。这从根本上取决于凌叔华是既传统又现代的闺秀才女与现代女性的综合体。
凌叔华的小说不以动态取胜,贵在以静制动。她如画家写意,以画笔入小说,妙趣横生,自成一格。这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固有的内倾性格,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她温婉淡雅、含蓄内敛的审美风格。
凌叔华自幼便表现出了出众的绘画才能,她曾在其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中叙述自己六岁时是怎样被父亲的一位朋友在花园中注意到的。当时,她正用木炭在白墙上画着玩儿,画中有花儿,有景,也有人。其父的朋友看到后,不吝辞藻地赞赏她的画有些自己的东西,她有才气,将来一定能成为大画家。凌叔华父亲的这位朋友正是山水竹兰名家王竹林。王竹林和她父亲谈后,其父开始在绘画方面对其有意培养。凌叔华正式拜师学画的第一任老师便是王竹林,他直接影响了凌淑华一生的爱山情怀。后来,又拜宫廷女画师缪素筠和郝漱玉为师学习山水画。齐白石、陈半丁也曾教过她绘画。长期徜徉于山水世界,在浓厚的自然气息的熏陶下,凌叔华的内心深处自然多了一份内敛与沉稳。
她的画是典型的“文人画”,在激情四溢的绘画中,她极力营造着清疏秀逸的诗意氛围,她画中的山峦雾霭笼罩,河流河岸的线条似有似无,白云掺杂一抹淡淡的灰色,山峦、白云就这样与波光粼粼的河面融为一体。朱光潜曾这样描述过她的画:“一条轻浮天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鲜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是一弯静谧清澄的湖水的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11]
文学与绘画虽然分属不同的审美形态范畴,但它们的艺术涵养却是相通的。在写作小说的过程中,她会自然地以画笔入小说,运用绘画上素描的方法,清新地勾勒出自己所熟悉的物事人情。因此,她的小说也如她的绘画一样,“风格朴素,笔致秀逸”[12]而又“意境自远”[6]420。
小说家与画家双重身份的交相辉映,成就了凌叔华淡雅恬静的气质,作为时代新女性,尽管凌叔华的内心深处也有反叛意识,但她不会像同时代的其他女作家一样,陷入自我纠结,在笔下给予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致命一击,相反,她只是采取温和含蓄的方式冷静而又客观地言说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个体生命体验。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凌叔华在《酒后》中会别出心裁地设定女主人公采苕在酒后微醺之时表达潜意识中对子仪的真挚情感了。
作为“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女作家,凌叔华以其鲜活的人生经验和敏锐的生活感悟,用平静、自然而又细腻的书写,构建了一个饱含悲悯与自省的温婉淡雅而又含蓄内敛的文学世界,这是“五四”星空下的别样风景,更是凌叔华小说创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价值。
[1]鲁迅.鲁迅全集:第6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50.
[2]徐志摩.花之寺·序[N].新月,1928-03-10(第1 卷第1 号广告栏).
[3]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5 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372.
[4]冯沅君.隔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4.
[5]庐隐.今后妇女的出路[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369.
[6]唐弢.唐弢文集[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420.
[7]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8]陈学勇.凌叔华文存[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
[9]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78.
[10]阎纯德.二十世纪中国女作家研究[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108-109.
[11]朱光潜.朱光潜文集:第9 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212.
[12]阿英.关于凌叔华创作的考察[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