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立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图书馆,安徽 桐城 231403)
吴汝纶(1840—1903),安徽桐城人,清末教育家,晚期桐城派大师,曾任深州、冀州知府。从政期间,重视教育,亲自授课,一时名人学士麋集津冀,以致“民忘其吏,推为大师”。1889年起任莲池书院山长,1901年被管学大臣张百熙推荐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坚辞不任,后以五品官衔赴日本考察学制。
吴汝纶于1902年五月五日①本句中“五月五日”及本文中用汉字表述的日期均指农历。启程赴日本,九月廿一日回到上海,历时4个多月。在日本期间,吴汝纶遍访知名学者、教育行政等各行专家,到文部等省听讲,重点考察了自小学堂到高等学堂的日本学校。考察过程中,吴汝纶特别留心日本学制,而对图书馆的发展状况尤为关注。
据《东游丛录》记载,吴汝纶对日本图书馆的考察,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文部听讲所获,二是实地考察。
文部听讲是吴汝纶了解日本及世界各国图书馆情况的主要来源,涉及学校图书馆的隶属、在学校结构中的地位,对管理者的要求,以及收费等情况。对于公共图书馆的讲解,吴汝纶有较为详细的记录,涉及图书馆的功能作用、办馆方式、建设策略和馆舍构成,等等,几乎囊括了图书馆的各个方面。
《东游丛录》记录实地考察图书馆只有三处:一是五月十五日,到长畸高等中学“行过图书馆”[1]703。二是五月廿五日赴大学堂,“入图书馆”[1]712。三是八月廿五日“阅大桥图书馆”[1]738。其中最详细的是对大桥图书馆的介绍。包括办馆历史、馆舍结构、馆藏资源、管理方式等,吴汝纶还向大桥图书馆赠送了三本中国图书,其中之一是自己的著作《深州风土记》。
通过文部听讲和实地考察,吴汝纶获得了对日本及世界有关国家图书馆状况的初步了解,具体如下:
“图书馆有官立,有公立,有私立。”[2]688“官立”图书馆,就是由官府设立,自中央政府,至道、府,皆设立有公共图书馆或学校图书馆,如《东游丛录》中提到的“高等实业学校图书馆”、“大学校图书馆”;“公立”图书馆则是由有关组织机构设立的图书馆,大部分是民间组织,也有官府下属的非政府组织;“私立”图书馆则纯粹由个人投资建设,如“大桥图书馆”。
多元化的办馆形式表明当时日本经济较为发达,也体现了日本社会对图书馆事业的普遍重视和参与。但从吴汝纶的考察记录看,日本图书馆主要设立在高等学府、府以上行政区域,而小学校以及府以下的行政区域,几乎没有设立图书馆的记载。
日本图书馆建设经费来源有三种形式:官府投资、社会组织集资、个人投资。运营经费则有所不同,除了上述三种渠道的资金补充外,日本各类图书馆几乎都有一定的服务收费。比如,日本高等实业学校,“学生每名每月应出学俸料或二元,或二元二角”[2]667。这里的“学俸”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学费”,其中就明确包含有“图书费”。不仅日本如此,其他国家也有这种通例,“各国学税”(日本称学俸)中包含有“图书费”[2]681。官立学校如此,公立和私立图书馆更是如此,大桥图书馆“阅书者到门购求览券乃得入,一次金三钱,若购十次,金廿十四钱,求阅新报者减半价。”[1]738虽然每次收费标准并不高,但明显是经营性收费,并且有“多购(求览券)”可以打折(满十次八折)的优惠政策。
在运行经费或资源相对不足的情况下,以投资方后续注资为主体,受惠方适度付费为补充的运营方式,显然是适当的。这样,既保证了各类图书馆能持续地运行下去,能适度补充资源、发展规模;也能明确受益者的责任,提高图书资源利用率,更好地发挥图书馆的社会服务和知识传播功能。
从《东游丛录》记载可以看到,当时日本及世界各国图书资源构成基本一致,那就是“本国外国古时今时各图书”[2]688。而学校图书馆与公共图书馆有一定的区别,前者资源构成与学校人才培养联系紧密,如,大学校图书馆“参考之书尽备”;后者面向社会公众,图书资源更倾向于大众化需求,比如,“新闻报及新刊杂志书”,便有所注重。[1]738就日本图书馆而言,首先,文献资源相当充实。大学校图书馆有图书31.3万册,而私立的大桥图书馆也有书刊3.6万册。其次,无论高校图书馆还是公共图书馆,也无论图书还是报刊,都非常重视国内和国外相结合。日本大学堂图书馆有欧美图书14万册,加上中国图书,就超过了总馆藏的50%。大桥图书馆作为公共图书馆“西书二千余册”、“外国杂志五百册”,再加上数量可观的汉书,外国书刊的比例也不小。
日本图书馆的资源结构体现了两个重要特征:一西学书籍较为普遍;二是汉(中国)图书在日本图书馆的大量典藏。由以上两个方面可以看到,虽然中国文化对日本曾产生过深刻影响,但近代日本图书馆藏已发生重大变化,即由东亚向欧美倾斜,这也说明了日本人价值取向的改变,那就是远中近西、脱亚入欧。
日本图书馆主要设置三类功能室,分别是书库、阅览室、管理室。书库主要用来收藏图书,阅览室又分为图书室和报刊室,管理室包括“借书发书之室”、“委员平议室”和“事务室”[2]688。为了提高借阅效率,图书馆还设置有藏书目录,分别供图书馆员和读者检索图书使用。
在纸印文献时代,图书馆的功能限定于馆藏和借阅服务两个主要方面。当时,日本及世界各国都以此为中心设置图书馆的功能。将图书阅览和新闻报刊阅览分开,体现了图书馆管理的进步思想,毕竟两者的阅读对象、阅读目的和阅读方式均有差别。而将男女阅览室分开设置,也是当时日本图书馆通行的做法。
图书馆的管理有行政管理和业务管理两个方面。
行政管理主要包括图书馆的行政隶属和管理人员。日本官立图书馆由政府管理,如高等实业学校图书馆,由中央政府投资,“归文部统辖”[2]667;公立图书馆隶属于主办图书馆的非政府组织或群团;私立图书馆由投资人全权管理,如大桥图书馆由大桥家族管理。馆内管理人员,首先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也就是现在所称的馆长,也因办馆形式的不同而有所区别。官立高校图书馆,一般是由校长兼任馆长,如日本大学校图书馆“由校长管理”[2]678,也有由校长选派的教授任馆长;官立公共图书馆由政府官员兼任馆长。公立图书馆由社会组织或群团负责人中有德望者担任馆长。私立图书馆由投资者本人或另聘他人担任馆长一职。其次是馆长以下的各层级、各部门管理者,相当于今天的副馆长、各部(室)主任,一般是由馆长任用并授权管理。从吴汝纶考察可见,日本图书馆在管理者人选上,特别重视两个方面,一是高度重视馆长人选的身份和名望。无论是政府委任的官员、大学校长、教授,还是非政府组织负责人,都有显赫的政治地位和不凡的品德声望。即使私立图书馆的投资者,也是非常有名望的人士。大桥图书馆的创始人大桥佐平,在日本的印刷业、出版业、广告业和图书馆事业等方面均大有建树,对日本经济发展和文化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在当时很受国人尊敬[3]。二是高度重视内部管理者人选的学术水平和业务能力。如日本大学校图书馆“用教授或助教监督”[2]669,而非一般的行政人员。管理者的学历背景和教职身份,提升了图书馆知识水准和文化层次;大桥图书馆的“馆中人”“查检书目,送书收书,皆极速”[1]739,不仅证明了图书馆员业务技能的熟练程度,也反映了图书馆强大的服务能力。
图书馆的业务管理需要完备的规章制度。日本图书馆不仅有《章程》,而且“章程甚善”[1]739。这里所说的《章程》,既有宏观方面的办馆宗旨、办馆形式、馆藏构成、功能设置等,也有周密详备的管理制度。如“专门书不借出馆,普通书可听人借出”[2]688、“藏书目录分二种:一、备馆中人检查;一、分各种学类,备阅书人检查”[2]689、“其所阅书于券内注名,还过即盖馆中印章,出门时缴此券”[1]739等,说明日本图书馆的管理制度,已经相当细化。这些制度,不仅有专业性的技术要求,保证了管理的精细、严密,提高了流通效率;而且针对不同文献类别、不同读者需求,设置弹性制度,有灵活性、人性化特征。
公共图书馆中大桥图书馆“每日午前八时九时,至午后四时五时开馆”,基本上是今天所说的“朝九晚五”的开放模式,每天8小时,周开放时间为56小时。而从其优惠收费、馆员收书还书“极速”上看,读者到馆率还是比较高的。由于吴汝纶在日本考察期间,正值日本各类学校放暑假,他所到的学校图书馆基本处于闭馆状态,因此,没有学校图书馆开放情况的记载。
以上分析说明:虽然吴汝纶在日本期间,很认真、很细致地记录了对日本图书馆的所闻所见,客观全面地反映了日本图书馆当时的状况。这些记载,对思变图强的中国人会有所启发,对中国的图书馆事业的发展会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而吴汝纶本人在考察和总结过程中的思考,以及回国后创办桐城学堂的实践,也反映了他对图书馆事业的认识。
在《东游丛录》的“文部听讲”和“摘抄日记”里,吴汝纶对日本图书馆的考察是以非常客观方式进行记录,但字里行间,也不可避免地渗透着自己的情感倾向。因此,我们可以从吴汝纶对日本图书馆的事实介绍中,去体味他对图书馆事业的若干认识。
现代图书馆发挥着传播先进科技和文化知识,传递情报信息等功能。19世纪初,对于图书馆的功能和作用,吴汝纶概括为两个重要方面:“一、供专门学之研究;一、广普通学之见闻。”[2]688所谓“专门学”,指的是专门研究某些学科的精深学问,在当时主要指称法律、格致、化学、生物、天文、地理、经济等西学。这些“专门学”的书籍,需要通过从外国进口并进行翻译才能供一般人阅读,既难以获取又价格不菲。吴汝纶认为:“专门之书价甚贵,学者无力购买”[2]688,而从事“专门学”研究者,“考定有缺憾”,必须通过查阅专门书籍来考证和解疑。相比较个人能力来说,图书馆经费实力要强大得多,“足以济用”。所谓“普通学”,指的是平常学问,可以理解为学习、生活、工作的常识性学问,也可以指在本国深入研究并广泛普及的学科知识,比如文学、历史学等。吴汝纶认为,图书馆在“普通学”上的作用主要是“广见闻”。这是因为,个人阅历和知识面有限,尤其在近代技术不断更新、知识日新月异的背景下,一个人不可能知晓所有的“普通学”知识,必须通过广泛阅读,才能获得更多新知。吴汝纶还认为:每个人的私人藏书往往以与自己日常学习、生活、工作最为紧密的图书为主,对自己平时用得很少的书不喜欢收藏。等到“急用”非平常之书时,就“无从索之”。图书馆“广收博辑,无所不备”,所以“足以待学者之考索”(这里的“学者”指学习者,包括专家学者和普通读者)[2]688。
现代图书馆学认为,图书馆的建设包括馆舍建设、资源建设和体制建设、制度建设等诸多方面。馆舍建设和资源建设是图书馆的物质文化基础,体制建设和制度建设是图书馆精神文化保障。通过考察日本图书馆,吴汝纶对以上各方面均有所认识。
关于馆舍建设,吴汝纶强调要具备四个条件:一是“基址宽大”。吴汝纶认为“图书馆的建筑法与其他建筑不同”,由于“图书日新不穷,随时添置”[2]688,所以馆舍也要不断增大。如果每增加一些图书,就改建一次馆舍显然太浪费金钱。因此,他提出“基地宽大”的主张。二是居城町之中。图书馆是公共资源,应为公民所共享。吴汝纶提出,将图书馆位置设在一城或一町的中央位置,体现了公平、均等和致用的思想。三是“光线合宜,空气流通”[2]688。这是从图书馆的功能和读者健康角度来思考的。光线充足,有利于读者阅读,也可以减少使用人工照明;空气流通才能补充足够的氧气,有利于提高阅读质量。因此,吴汝纶对上野图书馆“四围茂树”的状况提出批评,认为“于光线殊为不宜”[2]688。四是“避火灾”。图书是纸质易燃品,防火是图书馆重中之重。对于“庋藏图书”如何避火,吴汝纶提出从建筑角度商定“妙法”,基本思路是:万一发生火灾,要保证“此房之火不至蔓延彼房”[2]688。
关于资源建设,吴汝纶在考察记录中渗透着自己的思考和认识。比如,图书馆要收藏自古至今国内国外各类图书,既要收藏专业书籍也要收藏时尚报刊;图书馆还要不断更新添置,图书馆可以通过接受捐赠的渠道来补充图书,等等。其中最主要的思想是对西学书籍馆藏的肯定和西学的提倡。吴汝纶倾向于西学教育,他对日本图书馆大量馆藏西文书籍格外感兴趣,准确记录馆藏数量,意在表明自己的认同态度并积极向国内同行推荐。
吴汝纶对当时日本图书馆体制和制度建设,尤其是学校图书馆由校长亲自兼任馆长、教授和助教参与图书馆管理、严格的管理制度和熟练的操作技术等,都非常肯定和赞许,认识到这是图书馆事业发展进步的标志。
吴汝纶以京师大学堂总教习身份,到日本考察学制。其间对日本图书馆的考察,让他认识到日本图书馆发展快速、文献资源西化、制度完善、技术进步,促进了日本国民素质提高与经济文化发展,推动着国力的提升。然而,从吴汝纶在考察期间与国内官员、朋友同僚的书信往来中,却基本上没有提到中国图书馆,特别是中国学校图书馆的建设。1902年他在为桐城学堂亲自拟定的《开办学堂章程十七条》中,只是提出“堂中应购报章,设阅报房存贮,以供本堂众览”[4]468,并没有提议在桐城学堂建立图书馆或图书室。吴汝纶对中外图书馆认识上的落差,源于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吴汝纶对中国的国情有自己的判断。经历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入侵,《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的大量地割地赔款,中国的经济实力已非常虚弱,从官方角度已经无力投资建设各级各类图书馆;社会力量办学,经费捉襟见肘,也难以规划图书馆(室)建设,此时提议中国图书馆的建设,显然不符实情。其次,对教育救国途径的认识。吴汝纶强烈认识到中国要通过改革教育来救亡图存,废科举、建学堂、兴西学是当务之急。通过学堂的中西课程设置、西学教材教学,提高国民的文化素质和科学思想,当为捷径。“养伟器,在大学;开民智,在小学。”[5]783吴汝纶致力于通过新学校新课堂来传授新知识的方式来教育国民,从而走一条“教育救国”之路。至于图书馆建设和发展,在资金匮乏、国民文化素质普遍不高、传统教学方式仍然有效的背景下,只能退居次要位置。再次,吴汝纶本人经历中,对图书馆的利用也非常有限。北洋大臣李鸿章与直隶总督方观承建造的直隶图书馆就在莲池书院的前院。然而,从吴汝纶日记、书信和其他文献中,却从未发现使用图书馆的记载。吴汝纶所读之书有三个来源:一是个人收藏,二是朋友间的互相交流,三是书院藏书。中国文人传统的读书方式,让图书馆的位置和作用被遮蔽;晚清图书馆还处在藏书楼阶段,其馆藏资源封闭性和读者群体狭窄性,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图书馆作用的认识,吴汝纶也不例外。最后,吴汝纶在1902年冬季回家乡后,不幸受寒染病,于1903年正月十二日逝世,其时,桐城学堂尚未正式开学。如果吴汝纶不是遭遇“办学未成身先死”,他一定会在后来蓬勃发展的新式学堂里建设中国式学校图书馆。正是以上诸多原因,造成吴汝纶在中国图书馆事业上认识迟滞和实践缺位。
“在日本,吴汝纶看到了完备的教育体制”[6]35,看到近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积极引进西学并主动向西方学习,“国民素质迅速提高,国力日渐强大”[6]35。其图书馆事业也反映了这一社会变化特征,馆藏图书资源由和汉为主转向欧美并重,从侧面反映了日本对西学书籍的大量需求。另一方面,日本经济的发展,也促进了图书馆事业的进步。官立、公立、私立等多种形式图书馆并存,体制和经费的强力保障,管理者的学术身份,馆藏资源丰富多样,管理制度的规范严密,服务技术的成熟周到等,标志着日本的图书馆进入了近代社会进步行列。
“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完成由藏书楼全面转变为近代图书馆的历史过程,经历了艰难、曲折甚至是痛苦的模仿、移植、吸纳、创新的过程”[7]4在这一过程中,吴汝纶对日本图书馆的考察,给中国图书馆事业传递了新的信息,必然引发中国图书馆人的积极反思,对中国近代图书馆的诞生产生积极影响。成立于1905年被称为“中国最早的官办图书馆”的湖南图书馆,就是以大桥图书馆为“模特”的。[8]60吴汝纶本人在自己的教育实践中,没能高度重视学校图书馆建设,有客观现实因素,也存在个人认识上的局限。
[1]吴汝纶.东游丛录(卷二)摘抄日记[M]∥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合肥:黄山书社,2002.
[2]吴汝纶.东游丛录(卷一)文部所讲[M]∥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合肥:黄山书社,2002.
[3]龙一春.日本大众传媒体制的特征及其发展趋势[OL].[2012-05-17].http:∥www.doc88.com/p-587798169147.html.
[4]吴汝纶.与桐城县令蒋少由(壬寅年十月十一日)[M]∥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合肥:黄山书社,2002.
[5]吴汝纶.吴汝纶全集(三)[M]∥施培毅,徐寿凯.合肥:黄山书社,2002.
[6]程大立.吴汝纶师范“速成”教育思想与影响[J].宁波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2(6).
[7]吴徐年.日本图书馆思想对我国近代图书馆的影响[J]. 晋图学刊,2003(06).
[8]易世美编译.湖南图书馆史之研究——中国近代公立图书馆成立和日本[J].高校图书馆工作,19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