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伶艳
(常州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李昂是台湾颇受争议的女性小说家,她大胆地把女性主义问题同政治、历史联系起来考察和探究台湾社会,其创作的探索精神对女性书写极具启发意义。
80年代,写出《杀夫》的李昂,其叙事白描功夫已有口皆碑,但到90年代她一改以往创作风格。究其转变原因,除了对小说技艺的思考,亦和80年代末台湾社会解严和政治解构的现象有关。80年代末台湾的解严带来台湾社会文化的丕变,并以此为节点催化了台湾内部对自身历史文化的重新认识和评估,政治和历史成为新型的研究领域和文学题材。自此,台湾小说创作进入多元论述的场域,台湾兴起一股百家争鸣的风潮。而民主运动的兴起和台湾妇女参政的历史也为李昂的创作提供了一个广泛而鲜活的社会和文化环境。同时后殖民女性主义的输入也为李昂的写作提供了理论思考。基于这几项条件,李昂90年代小说创作高举女性主义旗帜,大刀阔斧,一路高歌猛进,呈现出与之前不一样的面貌。长篇小说《迷园》借台湾被殖民的历史彰显女性长久以来被压迫的命运本质;《北港香炉人人插》《带贞操带的魔鬼》《空白的灵堂》和《彩妆血祭》等短篇小说则以政治中的女性角色为蓝图描绘身体政治的性别战争图景;在之后的《自传の小说》中,作者将身体、权力、历史和政治等元素杂糅并加以旖旎的文学想象,通过重构历史来表现女性对自我的认同。李昂整个90年代创作将女性和政治、历史和家国建构结合起来讨论,其目的是为了体现女性意识,表达她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与思考。
始于80年代的后殖民女性主义批评认为第三世界妇女因受父权制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而丧失其自身的语言和行为,强调女性主体的多重身份认同。作为一名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的自觉实践者,李昂把台湾被殖民的民族历史和女性在父权制下压抑的现实境遇结合起来,力求为失去话语权的女性探寻一条出路。写于1990年的长篇小说《迷园》具有浓厚的女性意识,文本中反复咏叹的“我生在甲午战争末年”将个人身世与政治、国家和历史勾连,一方面透过历史的凝视揭示台湾被殖民、被压迫的民族史,申告台湾人的集体记忆;另一方面通过现实线索指涉女性被压迫的命运母题。历史线索和现实线索交错叙述、互为隐喻,这种后殖民叙事的外壳包蕴着女性迷思的精神内核。
C.T.莫汉蒂认为,妇女在这个所谓的文明世界中事实上是附属品,更为严重的是第三世界妇女的生存经验和生存文化在相当程度上被忽略了。作为“第二性”,女性是以男权为中心的主流话语中的异质存在。而作为第三世界的第二性,女性更是边缘中的边缘。《迷园》中反复出现的“我生在甲午战争末年”即强调了台湾被殖民的历史。这种大环境下的女性处境注定是被忽略的。文本中的女性没有话语权,男性永远是缺席的。出生于没落世家的美丽、优雅、智慧的朱影红的父亲在文中从未到场,而她花费心思始终守候着的林西庚最后却突然失去了性能力,男性的性别的解体也意味着男性的缺席,这个“正常”女性个体生命中的重要男人的缺席也意味着女性生命的缺失,在此,女性成为一个无可逃脱的悲剧角色。当代女性追求自我认同寻求幸福的路途充满迷失——带着一份隐忍的憧憬与梦想,渴望获救,却深知拯救难于降临。
小说中的欢场女子也面临着同样境遇。文本里乐队女子有一首哀怨的歌:“我们,那风尘女子、歌曲、以及我,我们做为一个女子,对情爱的渴求,为着或不同的缘由,被命定始终无法被真正的了解,懂得与珍惜,无从得到真心的回报,必然的只有被辜负。既知晓命定要被我们遗弃,我们,那风尘女郎、那歌曲、以及我,便只有自己先行弃绝情爱,如此,历经了含带悔恨的无奈与愁怨,在自我弃绝的心冷意绝中,便有了那无止无尽的堕落与放纵,那颓废中凄楚至极的怨懟与纵情。”[1]这首歌曲传达出失望、迷惘和无法获得爱情自由的情绪。女性在爱情乌托邦破灭后带来的是激愤与失望。这其间寄寓着女性无名的痛楚、难以界说的境况和无所归属的茫然。
《迷园》刻画出世纪末台湾惨淡爱情视景,不管是世家小姐亦或欢场女子,她们对情爱的渴望均被男人们辜负了。从中我们也可以诊断出当代文化和台湾女性作家虚无、无奈和无所皈依的精神状态。文本暗示女性追求自我已进入绝境,要想走出绝境,必须另谋出路。
李昂的政治小说文本是政治视域下的女性承受男权政治话语中心压抑的一声呐喊。在男权政治中心,女性选择用身体政治来表达诉求。无论90年代初的《迷园》,还是李昂政治系列小说文本,抑或后来的《自传の小说》均从文化的角度考察了权力/话语关系中的两性身体政治,从女性/女权角度对抗和消解男权对女性身体或欲望的压抑。
李昂的政治小说不是为了表现政治主题,而是以政治为背景描述政治中的女性。有关政治小说,李昂曾说:“政治是一种最绝对的权利关系,我想表达一个女性和这种权利之间互相的关系,我觉得对我来说,那比真实的去写二二八事件或高雄美丽岛事件更有意义。”“我对于写政治事件没有兴趣”,“我会以政治当背景,但不会作为主题,因为当这些过去后,所写的东西也就跟着过去了。我想表达的是女性在政治事件中做了什么样的人性表现。”[2]这些表述足以证明,李昂写作政治小说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表达其女性主义理念。
李昂的政治小说文本反复借用身体来诉说其女性主义观。人的身体除了生理的质素,还附加了文化的、政治的和社会的质素。莫尼克·维蒂格认为,语言在社会身体上铸造各种形式的真实。维特斯根坦认为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的图画,身体和灵魂有着复杂的关系。和福柯的反本质的身体观念类似,英国社会学家布菜恩·特纳认为身体私密的诉求受限于文化、公众和权力的调整和制约。一方面,身体是由自然、社会与文化构成的;另一方面,身体又是构成世界的原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身体是和政治、权力机制和意识形态相关的符号系统,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身体更是权力控制的焦点。在政治和菲勒斯中心的双重压迫下,女性身体处于被规训的状态,她们被要求成为道德楷模,这增加了她们身体的道德责任感和束缚感。《带贞操带的魔鬼》中代夫出征的寡妇的身体在权利的规训下受到压抑和束缚。[3]49她“通常只能穿黑、蓝、白这些色系的衣服”[3]78,“失去了丈夫,也必得失去所有的情爱、性与家庭婚姻”[3]69。而在政治中受难者的太太“为丈夫牵连,三四十年不得回转家园”[3]78。政治对身体的诱导、意识形态对女性情爱的操控由此可见一斑。女性的身体背负了政治十字架,被男权政治话语塑造成圣洁的国母形象,成为被带上了贞操带的悲情女人和公共领域里政治的牺牲品。随着政治的解冻,“哀伤的国母”的身体也复苏了。在听到旅游车上讲笑话时,她“牵动嘴角,附和着、优雅的笑着”[3]58。通读整篇文章,可以看出通过身体的变化指涉心理和政治的微妙变化,身体可谓是权力与政治自我实现的最佳场所。
在政治、权利和社会等多重规范下,身体受到社会和权力的控制,而“作为政治对象的生命被要求反对企图控制它的系统”[4]。在李昂的“政治+恋爱”模式文本里,女性往往通过身体策略来获取权力与自我认同。女性把身体狂欢作为一种生存方式,使被规训的身体“充满了两重性的笑”[5]。《空白的灵堂》中身为烈士遗孀的林玉贞被人竖起一座无形贞洁牌坊,但她并没有像绿营自我宣传的那样为丈夫守节,而是偷偷约会情人。这彻底颠覆了绿营政治的正面形象。而小说最后,大家戏剧性地发现她的丈夫也不是为国捐躯。这从另一个角度颠覆了男权政治。女性用身体解构政治的貌似庄严成为李昂女性书写的一大特色。其身体写作也反衬出政治、世俗传统、权力和规范的荒谬和肮脏,直面规训,戳穿政治的虚伪。
政治场域中的女性看似风光无限,却丧失了自我及人格尊严,终无法摧毁男性权力和政治权力的架构。《北港香炉人人插》中,女性往往被男政客以一种非政治的眼光打量着。男女之间形成了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而从政女性林丽姿也成为男政客口水的对象。在一次婚礼上,男人们议论着一位女阁员,认为她的政治仕途是通过男女关系获得的。在男性情欲而非政治角度的凝视下,我们看到,身体在男权制度下被社会、权力和文化架构,随意摆布。然而《北港香炉人人插》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作者本人所说的要揭露社会、政治、人性的真实性,更在于李昂要张扬其女性主义旗帜,即女性通过身体表达诉求。文中主角林丽姿主张“用女人的身体去颠覆男人”[3]149,借身体政治反抗男权话语中心。这使得身体政治具有强烈的狂欢性与颠覆性,然而女性在公众权力中的局限使其最终落得从悲情到色情的尴尬,女性通过身体政治掌握权力话语体系的道路注定曲折。文本在呈现20世纪末台湾语境下女性身体的解放和颓废,体认身体在社会和文化维度上的意涵具有重要意义。
写于90年代末的《自传の小说》是一部政治和历史视域下女人的自传与史诗。文本以挑战男权话语中心的叙述姿态将无产阶级革命女战士重置于历史之中加以考察。在历史的回溯过程中,她解构了主流叙事中“国母”的端严形象,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厘清政治女性情感和欲望纠葛,抽丝剥茧挖掘历史语境中的人性本相,还原女性革命者的血泪和身躯,重建女性关于历史、生命和自我。文本对男性叙述历史的话语的消解过程也是女性寻求自我认同的过程。
对个人历史的诉说是由台湾政治和历史原因造成的。二战前,台湾被日本殖民者统治了五十年。对许多人来说,战后的国民党又以半殖民的方式统治了五十年。“台湾的‘非国家’地位更使情况复杂化,使台湾人逐渐质疑各政权以偏概全的国族历史叙事;许多人开始诉诸个人历史,讲述个人所见的‘真相’”[6],《自传の小说》便是在这种氛围中应运而生。
在《自传の小说》中,谢雪红是台湾有见识、能力和有才干的共产党总书记,然而她在成长历程中一直为男权社会不齿。她是父权代表的三伯父口中的“狐狸精”、失节的和离经叛道的女人。在“厌女症”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谢雪红试图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获得认同。在争取政治权力时,她发现置身男权中心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排于男人之上,而在她从事政治活动的时候也受到男权话语中心的诋毁。谢雪红当上台湾共产党创始书记长后,人们对她的猜想是“那‘私逃的细姨’必然有所有同。每个人想的都是男女那回事。”[7]谢雪红的一生是一个逃离的故事,她试图逃离一个女人的命运,然而在男权中心的各个党派看来,谢雪红一直想逃离的“女”性就是她的罪名,谢雪红对男权性别秩序的僭越与冒犯让各党派都以女性的性别来攻击她。当她在《台湾新民报》上诉求女性解放时,日本警方指责其性格与女性特有的倾向是其他党员产生反感与不满的原因。国民党也以其为女性而羞辱她。而共产党也在清查批斗她时借其私人生活来攻击谢雪红。
在小说里谢雪红不再是宏大叙事下贞洁的女革命家形象,而是追求自我,通过个体体验来寻求身份认同的女性。正如李昂自己所说,她不想以男性惯有的诠释方式来写隐喻谢雪红一生的《自传の小说》,也就是说,李昂不再写中国妇女为了远大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牺牲,延宕她们的需求与权益。对李昂来说,历史是否真实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透过历史的雾霭去探查艺术的真实。女性作家以自己不同男性作家的生命体验来书写女性自己的历史有可能更趋向真实。因此,李昂作为女作家身份的写作就别具意义,她的这种具有反抗意义的叙事姿态本身表达了对抗男权话语中心的态度。
纵观李昂90年代的小说,其后殖民叙事与政治、历史相互杂糅的题材选择和强烈的女性意识显现了作者强大的叙事野心。李昂的创作实践对女性文学样本的拓展与丰富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相较90年代大陆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李昂的小说文本既呈现出与大陆同时代女性作家不谋而合的身体政治策略,又有其独特的写作个性。其女性书写的意义一方面在于她摒弃了“私人化”和“自传式小说”写作,直面历史、社会和现实。女性直接参与政治,并在传统以男性为中心的政治话语中取得一席之位的文本实践使李昂的小说显现出更深远阔大的视野。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的中国人个体往往是精神游离的飘泊者,被分裂和消解的危机感使中国人急于寻找身份认同。李昂的90年代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将反抗男性话语和追寻自我身份认同时表现得姿态决绝,既狂欢又虚无。她们的血泪史投射出台湾颓废惨淡的世纪末景象,体现了人性异化、绝望与虚无的精神创伤,这使得李昂的90年代小说创作文本具有普遍的人性关怀的意义。
李昂把女性意识置于政治和历史的语境下的阐释手法是女性书写中的一次大胆实践。需要指出的是,其身体写作在呈现书写的锐利时也呈现出书写的不节制,不免失之于用力过猛,正因如此,李昂的书写常游离于情色与严肃写作边缘,虽不至于滑落至庸俗之境,但作为一个一直坚持女性主义立场和追求创新的严肃文学作家来说,其纯文学追求和创作实践的矛盾必然会导致其女性书写的萎缩。李昂如今转向美食专栏写作也印证了这一点。
[1]李昂.迷园[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6:47.
[2]李昂.我的小说写给两千万同胞看的——专访李昂[G]∥李瑞腾,编著.累积人生经验·开创人文空间——文学尖端对话∶二.台北∶九歌出版社,1998∶70-71.
[3]李昂.北港香炉人人插[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2.
[4][法]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08.
[5][俄]巴赫金.托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84.
[6]彭小妍.再现的危机:历史、虚构与解严后的眷村作家[G]∥王德威,陈思和,许子东.一九四九年以后——当代文学六十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308.
[7]李昂.自传の小说[M].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15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