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枣诗歌对古典传统的现代转换

2013-08-15 00:53
关键词:张枣现代诗歌首诗

刘 云

(安徽大学 学报编辑部,安徽 合肥 230039)

一、中国现代诗歌走向何处?

自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中国现代诗歌开始不断后退,诗歌越来越成为世俗的琐碎表演、欲望的赤裸展示。除去诗人的日益边缘化、读者群的日益缩小,诗歌语言乏味、精神萎靡空虚成为这一时期中国现代诗歌的总体特征。中国现代诗歌经历近百年流转,却始终无法建立一种能够与中国古典诗歌相媲美的诗歌形式以独立于世界诗歌之林。这种现实焦虑促使一部分诗人和学者开始反思中国现代诗歌存在的问题。从上世纪90年代末至今,这种反思一直在持续。其中,有一种质疑中国现代诗歌总体成就的声音影响巨大,郑敏可为其中代表。在郑敏看来,中国现代诗歌自其开创初始就已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现代诗歌以汉语白话为工具,并坚决地与古代汉语、古典文学决裂,从而失去了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血脉联系,这使得中国现代诗歌一开始就失去了发展根基。在她看来,古代汉语、古典诗歌都具有深厚的诗性特征,汉字的音形义兼具绘画美、音韵美、内涵美,古典诗歌的意境代表着中国人超拔唯美的精神境界,中国现代诗歌只有重回传统,“在传统中写新诗”,才可能有出路。这种认识在诗歌评论家及创作者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他们纷纷开始重新审视中国新诗与古代汉语以及中国古典诗歌的联系,去探讨建设所谓具有“汉语诗性”的中国现代诗歌的重要性。①这种探讨又与中国社会自上世纪90年代下半叶开始的民族主义思潮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与所谓提倡国学、复兴儒学的思想脉络遥相呼应。总之,在他们对“汉语诗性”的强调中,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中国现代诗歌必须“向后看”。他们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成就来观照现代诗歌,就对现代诗歌产生诸多失望及不满,认为现代诗歌毁坏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是诗歌创作的倒退。

必须承认,中国新诗在创立之初确实存在所谓“散文的分行书写”现象,而且这种现象一直为后来人所诟病,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中国现代新诗对于现代汉语的发展、现代精神文化的确立应该是功不可没的。这一点尤其表现在中国现代诗歌对现代性的追求上。中国现代诗歌的现代性并不仅仅表现在运用现代汉语以及西方现代诗歌技巧上,最关键的还在于其吸收并借鉴了西方现代人文精神。中国现代诗歌是在西方现代文化的启蒙与影响下发展起来的,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以西方文化资源改造自身封建性、建立现代个人主体性的一种努力,以人为中心向外(社会环境)、向内(内心世界)进行探索是中国现代诗歌的基本指向,失去这一点,就谈不上“现代”诗。因此,以中国古典诗歌的标准来衡量和评价中国现代诗歌的成败,显然是有失偏颇的,而片面强调中国现代诗歌对古典诗歌的借鉴,也是难以真正践行的。北岛就曾说过,自己在诗歌创作中曾经尝试过套用古典诗歌意象,但基本上是失败的,原因是和诗歌的现代性相抵触。[1]杨炼也曾经非常重视对汉语诗的实验,他创作了一批“汉字诗”,即以汉字为表现对象,挖掘其中形而上的深意,试图创造独特的诗性空间。这些诗集中在他的《同心圆》组诗第三部分中,但是这些诗大多晦涩难懂、难以解读,而且过于关注形式和主题,忽略了对于诗句本身应有的诗意的营造,显得非常生硬。可见,中国现代诗歌必须以现代汉语为基础。现代汉语固然保留了一部分古代文言的精华,但主要还是以古代白话为基础,并融合翻译语词之后产生的。它已然不同于古代文言以单字表意为主,而是以词表意为主。所以,我们很显然已经不能直接搬用中国古代的语言形式,而只能用现代汉语传情达意,表达我们对现代世界、现代人的认识与感受。过分强调对古代汉语、古典诗歌的回归,容易造成新的对现代汉语诗歌的束缚。

二、对古典传统的现代性追求

作为中国当代先锋诗歌代表作家之一,张枣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本质及出路同样关注,并且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但是与我们前面所述的只比较单纯地强调汉语新诗应继承汉语的民族性特征有所不同,在张枣看来,现代汉语诗歌创作虽然需要承接中国古典诗歌的精华,但那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必不可少的关键一点是:“古典汉语的诗意在现代汉语中的修复,必须跟外语勾连,必须跟一种所谓洋气勾连在一起。”[2]他认为“这方面很多人没有做好”,“很多人对中国古代诗歌精华的采集,从方法论上都做得不到位”[2]。张枣认为白话新诗这种现代诗出现以来,其传统就是几代诗人“自觉的连贯的对这种现代性的追求”,现代汉语诗歌的合理性就在于“它有着容纳和承载这种现代性的潜能。而这种现代性,又是现代中国人唯一能展示自己主体和心智的途径”[3]197。他认为,严肃的现代汉语写作者都应该是在与西方文学与文化的参照与借鉴中融合古典诗歌的优秀元素,由此进行谨慎的诗歌创作,以表现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内涵,比如鲁迅、闻一多无不如此。[2]由此可见,张枣的诗歌创作具有广阔的东西方文化视野,古典诗意并不意味着要在现代诗歌中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以及中国古代文化进行复制,而是在西方文化的参照中反观中国古典诗歌与文化传统,创造出一种更加符合现代人文思想的诗歌作品。可以说,现代性是张枣所主张的衡量诗歌创作优劣的一个标准,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他认为中国诗歌现代性源头的奠基人不是胡适,而是鲁迅,鲁迅的散文诗《野草》是“现代汉语诗的开始”,因为只有鲁迅才真正以现代主义的象征手法深刻地写出了现代人生存的悖论[3]196。我们应该注意的是,“现代性”在张枣这里不能仅仅片面地被理解成时间性的、技术性的、理性的等等内容,现代性最根本的指向是其丰富的人文内涵。西方现代主义文化所关注的也恰恰是在政治经济、科技文化高度发达的社会中对人性的忽视与压制。作为一个诗人,应该保持高度的人文关怀精神,在诗歌中体现对社会、人生的关怀、反思与超越。这是张枣诗歌现代性最根本的内涵。

但张枣对诗歌现代性的强调并不意味着他排斥传统,相反,他认为,“历来就没有不属于某种传统的人,没有传统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他至少会因寂寞和百无聊赖而死去”[4],真正的诗人,必须“寻找母语”,甚至“寻找母语中的母语”[5]。张枣在Anne-Kao诗歌奖受奖辞中还曾追问“对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追求是否要用牺牲传统的汉语性为代价”[6],应该说,汉语性也是张枣诗歌创作的一个追求,他常常沉醉于汉字语词的优美,柏桦回忆说:“在我与他交往中,我常常见他为这个或那个汉字词语沉醉入迷,他甚至说要亲手称一下这个或那个(写入某首诗的)字的重量,以确定一首诗中字与字之间搭配后产生的轻重缓急之精确度。”[7]另外,张枣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赞美性极为欣赏。在他看来,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固然有许多可借鉴之处,但是对于生存的消极性的处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远远没有中国古典诗歌做得好。消极性是指诗歌作品中所反映的人的生存状态的消极性。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往往更注重用一种唯美的形式反映消极的内容,也即反映生活中的阴暗面,表达对现实的反思,比如艾略特的《荒原》,从美学形式上可说是无与伦比,但是在内容的精神向度上,所表现的却是一种向下的东西,如人性的凋零等等,虽然可以带给人反思,但给人的感觉却如地狱般沉重、压抑。可是中国古典诗歌在张枣看来却充满对于消极性的升华,他认为“中国诗歌最大的特点也是中国哲学的最大优点,就是把极端矛盾、不可调和的东西,处理得十分圆润流转,不会彻底绝望”[8]。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讲面对美好事物的凋零,人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但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却瞬间带给人另外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因此在张枣的心目中,中国古典诗歌是一种充满赞美性的诗歌,诗人对生活的态度不是如西方现代派作家那样充满讽刺,而是充满赞美,即使诗人的处境非常不如意,流露在诗人笔下的情绪也不是消沉的,诗人对生活的姿态仍然是积极向上的。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诗意所在,也是中国汉语最伟大之处[9]231。张枣希望在他的诗歌中也能够体现中国古典诗歌这种赞美的元素,创作一种“甜”的诗歌。所以,张枣在他的诗歌中经常使用梅花、燕子、云雀、蝴蝶等等比较甜美的意象,在他看来,这些意象“都是这个宇宙最‘甜’的元素,也是赞美的元素”[9]231。通过这种方式,他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现代性主题的消极指向。比如《死亡的比喻》这首诗。“死亡”从来不是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喜欢讨论的问题,中国文化向往“不死”,总是讳言死亡。但是死亡在西方现代文学中却是一个常见主题,直面死亡是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荒原》呈现给读者的最初印象就是生命的消亡。死亡是沉重的,但是在张枣这首诗中,通过运用大量赞美性意象,比如“孩子”,来消解死亡的黑暗、僵硬与冰冷感。“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孩子猜你的背影/睁着好吃的眼睛”,孩子天真、温软、成长等特点使这首诗作全然没有因为死亡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而给读者带来任何不适,反而在孩子天真的眼睛中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与生命的美好。以赞美性元素消解死亡的阴冷,是这首诗带给读者不同寻常的感受,也体现出张枣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创造性继承。

从上文可以看出张枣对传统的重视。不过,张枣思索更深的还是我们应当如何进入传统,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中国历史文化进行现代性转换,是张枣对这一问题尝试提供的答案。张枣的这一诗歌创作理念与他的经历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张枣本科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后在四川外语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专门研究西方文学,尔后即赴德国留学,后来取得德国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学位。他深厚的西学背景为他的诗歌创作实践提供了另一种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的参照系,也为他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北岛曾经这样评价过张枣:“他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精深的东方审美体系。他试图在这二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10]可以说,在诗歌创作中对中国传统文学与历史文化进行现代转换,一直是张枣进行诗歌创作的自觉追求,而且在他那里几乎已经上升到方法论的高度。

三、古典转换为现代的三种方式

张枣的诗歌创作实践是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国文学文化与西方文学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是运用中国性元素展示现代性主旨。具体到诗歌作品中,张枣对传统的现代性转换方式,又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

(一)化用中国传统诗歌意象

张枣对于传统诗歌意象的运用往往出其不意,注重在现代社会文化语境下传达新的内涵。换言之,发掘传统诗歌意象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复古”、僵硬地直接搬套,那样并不能创造出新鲜的审美感受,因此诗人要根据自己的独特体验对传统诗歌意象进行化用,张枣在这方面一直是非常自觉的。

比如《镜中》这首诗。《镜中》是一首充满古典韵味的现代朦胧诗。它的古典韵味首先来源于作者对中国古典诗句和意象的化用,比如“梅花”,梅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常用意象,其典雅、纯美的气质,以及不惧严寒的精神,已然成为中国文人的一个外在表征。古诗中有许多吟咏梅花的诗句,张枣这首诗中“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一句,我们便可看到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一诗中“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影子。梅花的出现,不仅为这首诗营造了一种轻灵、飘逸、忧伤的整体氛围,而且还能够给读者带来声、色、味、动作等等丰富的感官想象,清香、粉嫩/明黄/雪白、淡雅、无声、飘落等等,充满画面感,即使是忧伤的,也美不胜收。但在这首诗中,梅花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古典意象,而是一个充满寓意的现代象征,它的出现是与“想起”的主体密不可分的,《镜中》这首诗的成功就在于对人物主观情思的开掘,梅花恰是承载这种主观情思及抽象思绪的客观对应物,“梅花便落了下来”可以使读者想到泪珠隐忍地坠落,想到思念在心中悄无声息、点点滴滴地蔓延等等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对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探索与表现,是现代性的一个基本主题。

“镜子”也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并且由于其独特作用,常常能够成为诗人“揽镜自照”,也即表达个人情感的载体,如李白“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就充满对生命流逝的伤感。另外,由于镜子是女性常用之物,对镜梳妆也常常成为闺阁诗常见景象,尤其是在宫怨诗中,女子对镜梳妆,容颜悄悄老去,常不免感怀,即使容颜永驻,却无人欣赏,只能自己对镜自照,徒增伤感。只是在中国文化中,镜子意象所突出的还多是“映现”这一特点,不管所要表达的是实的,如镜里秋霜,还是虚的,如镜花水月,镜子本身大都不具有隐喻或者象征的意义。《镜中》这首诗承载了镜子意象的古典意蕴,闺怨意味浓厚,带给读者一种忧伤的情绪,与整首诗作要表现的情绪意蕴相吻合。但在这首诗中张枣又赋予镜子更多的现代性意蕴,她不仅是女子闺阁中的物品,也是一个现代隐喻,表现传统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镜中的女性与男子眼中看到的那个游泳、爬树、骑马的女性显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一个是被压抑与控制的个体,只能在冰冷的镜中以忧伤的形象出现,一个是真实的自我,充满情感与温度,有了这个真实的自我,就有了想要打破镜子的冲动。就这样,作者通过“镜子”传达出女性主体意识的萌动这一现代性主题,实现了诗意的古典与现代的完美统一。

张枣的另一首诗《桃花园》中“桃花园”借鉴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却又完全不同。那里虽然也有“良田,美池,通向欢庆的阡陌”,但是“日出而作,却从来未曾有过收获。/从那些黄金丰澄的谷粒,我看出了/另一种空的东西:那更大的饥饿。”这是一种没有疼痛的空虚,“比喻般的闲坐,象征性的耕耘”给人们带来的是“无敌的饥饿”以及由饥饿而生出的像“石头长出灾难的星象”一般的疼痛。这样一个“桃花园”绝非陶渊明笔下那个“桃花源”,而是一种无奈的、辛劳的、看不到希望的现实生活的象征。这种对生活的体验与西方存在主义对于个体生命价值、生存意义的反思如出一辙。

西湖以其天然美景向来都是历代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提到西湖,人们首先想到的会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灿烂,会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优雅,“西湖”已然成为一个具有无限美感引发诗人诸多幽情的美好意象。然而,在张枣《西湖梦》中,“西湖”的这种美荡然无存,“从高处看,西湖不过是一颗白尘”,失却了澄净优雅的美感,而且因为无限度的商业开发,西湖“三三两两的逻辑从景点走了出来,像找回的零钱”,毫无诗意。更可悲的是,“在你的城市定居的人,围拢你/像围拢一餐火锅。一条鲤鱼跃起,/给自己添加一些醋。官员在风中,/响亮地抽着谁的耳光。”这就是西湖的现状,也是张枣诗中“西湖”所具有的不同以往的现实内涵,表达了诗人对于西湖惨遭人为破坏、失落自然美感的痛心。我们可以看出,西湖承载着张枣对现代商业社会的反思与批判。

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张枣的诗歌在化用传统意象时更注意挖掘其新的文化内涵。相比较这些意象的传统意蕴,这些新的内涵要么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和深化,使之更能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情感,要么对传统意蕴进行颠覆,表达对现代社会物欲喧嚣而人性凋零的反思,总之,是站在现代文化的基点上融通中西,重新挖掘传统意象的现代意蕴,赋予其新的审美感受。

(二)重新审视并表现中国传统历史文化

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要建立在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基础之上,否则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但是现代诗歌对于历史文化的接受和表现应该以现在为基点,是一种被现代人的思想、情感、精神状态过滤了的中国历史文化。就这一点而言,张枣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他总是站在现代文明的基点上重新审视中国传统历史和文化,在诗意的营造上,传达出传统与现代交错并存的多层意蕴。下面以他的组诗《历史与欲望》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吴刚的怨诉》为例进行说明。

《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首诗四节,描写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演变。这首诗借用了“化蝶”的故事框架,却演绎出另一种情感,成为一个现代爱情的隐喻。

第一节第一句即以《诗经》中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把读者带入中国古典爱情缠绵、含蓄的意境。“他没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烛”,“花烛”这一中国传统意象既充满古典意蕴,又因其所蕴含的性的隐喻而让人产生大胆的联想,充满诗性色彩。“他没料到”、“也没想过”两句也把第一节诗带入一种传统文化的情境之内,诗人所营造的是一个以男性“他”为主体的传统与现代结合的诗意空间。

第二节诗中的视角悄然转换,空间也转移到郊外,写山伯与英台的郊游。他们“过一座小桥”,“小桥”是一个符合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的意象,诗人用最简单的两个字却表现出丰富优美的意境:郊外有小桥,小桥下面潺潺的流水轻响,水两岸青草伴着野花,引来蝴蝶飞舞。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徜徉在这样的美景中,让人心驰神摇。后面一句“她喏在后面逗他,挥了挥衣袖”,充满情趣,“喏”字的使用尤妙,把英台娇小、可爱、含羞的美感充分表现出来,也强烈渲染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特性:以含蓄、柔美为上,对女子的审美尤其如此。这是这节诗带给人的最直接感受。但是再仔细分析,我们又能读出许多不同的内容,其中第一句发挥着关键作用,“那对蝴蝶早已存在了”具有强大的冲击力,用蝴蝶的视角观察梁祝的爱情,充满挑战性又现代感十足,给读者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感觉新奇、刺激却不突兀。

第三节诗从英台的角度切入,深入英台内心,展现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情绪。“她想告诉他一个寂寞的比喻/却感到自己被某种轻盈替换/陌生的呢喃应和着千思万绪”,“寂寞的比喻”从字面看是典型的现代汉语,但却因为梁祝故事而潜藏着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形成双重隐喻,诗意盎然。这就是黄灿然所说的诗的不可译的部分。但是这三句诗放在一起,又会传达给读者一种鲜明的现代感受。中国传统文化以含蓄为美,这三句诗却类似于女性的内心独白,与传统的含蓄似又背道而驰,显得直接、大胆,形成另外一种符合现代人精神气质的审美意蕴。诗歌也在这种传统与现代的背反中产生巨大的审美张力。

最后一节“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这三句诗是凸显整首诗主题的最重要部分。诗人以一种极其节制与富有美感的语言表现出情感的绚烂与激情,赋予梁祝以现代人的热烈与奔放,使“化蝶”的悲伤消失在“震悚花的血脉”的激情之中,颠覆了梁祝故事的传统内涵。

这首诗在对传统进行现代转换时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剪裁及视角转换。原本梁祝的故事很长,情节也更复杂,但是诗人在处理这个题材时,却删繁就简,选取情感发展过程中四个最重要的阶段从不同的视角切入:山伯—蝴蝶—英台—梁祝合一,简洁而又紧凑,以现代诗的形式完成对中国古典诗歌起承转合的模仿,达到了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艺术效果。由剪裁而省略的语言留给读者大片想象空间,增添了诗歌的审美意蕴。二是意义翻转,原来的梁祝故事虽然表达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青年男女纯真情感的戕害,但最终没有跨越现实伦理道德的底线,情人只能以化蝶的方式寻求情感归宿。而张枣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情趣和意蕴都是现代的,不仅男女情感的迸发更为直接大胆,贯穿全诗的性的隐喻也传达出现代人的身体解放欲求,人格的主体性与传统梁祝故事已完全不同。而且诗人的这种改写丝毫不感觉生硬和突兀,我想这还是源于诗人没有完全脱离传统文化语境对梁祝故事进行强行肢解和改变,因此也就没有完全违背中国人传统文化心理。诗中梁祝的情感从萌动渐至强烈而至激情,始终弥漫着一种柔美含蓄的情绪,激情的呈现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而顺理成章、毫不做作,既能够反映现代中国人对情感的表现已趋于开放的现实,又不违背中国人传统的对爱情的审美期待。这首诗歌内蕴丰富,却又和谐地统一在一个整体之中,形成整体的隐喻,表达出更为深刻的现代内涵。

《吴刚的怨诉》表达了诗人对生命本质的思考。诗人把中国传统文化中不知疲倦、无休无止砍伐桂树的吴刚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热爱生命热爱自由的现代个体。“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上天何时赐我死的荣幸?/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西方文化对待生命更为注重当下的生命体验,生命应该是一个被无数细节填充的过程,没有了细节,这个过程就没有价值。对于一个只能无休无止地砍伐桂树的人来说,生命对于他只是一种重复,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无改变,甚至连死亡都成为一种奢求,生命本身就成了静止的无意义的存在,这样的生存对于个体来说无异于没有生存。这让我想起西方文化中的“吸血鬼”,吸血鬼源于上帝对杀死兄弟的该隐的惩罚,把他变成一个永生不死的吸血怪物。可见“不死”在西方人的观念中并不值得向往,这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长生不老的追求。吴刚可以永远不死,却永远也无法体验生命最基本的快乐甚至痛苦,因此,他追问“活着,意味着什么?”并且诅咒“时间崩成碎末”。诗人以现代人的生命价值观重新审视吴刚及其背后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以第一人称独白的形式赋予吴刚现代人的思想内涵,弥补中国传统文化中基本人性的压抑与缺失,不仅改变了吴刚千年不变的空洞形象,也使这首诗体现出深厚的哲学意味,这大概就是张枣所谓的“洋气”。

除此之外,《刺客之歌》《看不见的鸦片战争》两首诗对两段中国历史重新进行了诗意再现。《刺客之歌》取自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诗人以荆轲为第一人称叙事,描写荆轲的所看所想,重新诠释荆轲刺秦王之历史缘由——朋友之义——“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当然,诗人的目的并不在此,他只是通过重构历史细节的方式表达对历史的现代性反思——“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通过戏剧化的细节再现方式反思中国历史与文化是张枣此类诗作常用的方法,《刺客之歌》如此,前面所述《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此,《看不见的鸦片战争》也是如此。《看不见的鸦片战争》将笔墨聚焦在“宫廷后院”中的太监和皇上身上,在“宫廷后院”中“一棵铁树开着花,但谁都只对皇上/谈月牙儿”,一群什么真相都隐瞒只想着讨好皇帝的太监,一个慵懒无能的皇帝,19世纪那场屈辱的战争,一个古老的帝国居然被“小胖婴孩”打败。诗人没有呈现战争的场景,却从太监与皇帝身上窥视到那段历史深处的秘密:“南风袭面,而云朵不断陈列着异像”,“望天的皇上”“在看一个小胖婴孩”,这个婴孩突然说:“来,叫我一声亲爹,我就把闹钟给你!”“有一瞬,皇上真伸开五指想抓住什么,但他/转眼又在龙椅睡了,睁着一只眼……/……大地满是难言的图案”。战争是残酷的,但是“看不见的战争”——科技、制度、文化——才是决定谁能够在真正的战争中胜利的最终因素,这是张枣这首诗所要表达的内涵。

从上述几个例子可以看到,张枣总是以现代人性的主体性、丰富性填补或者改写中国传统文化对个体人性的压制,以现代文明反思中国僵死的封建体制及充满瞒和骗的封建文化对中国社会造成的巨大伤害。他诗歌的背景可以是历史的、古典的,但他的视角和立足点始终都是现代的,是以现代性观照传统文化,以活生生的具有主体性的个体取代传统文化中被压抑、被抽空的个体。我们从他的诗作中能够感受到古典氛围,但诗的主旨始终是现代性的。

(三)营造诗歌内在的音乐性

音乐性是中国古典诗歌最突出的特点之一,那整齐的诗行、和谐的音韵,使诗歌读起来朗朗上口。张枣对于诗歌音乐性的重视自不待言,他认为“诗歌艺术是依赖于音乐性的艺术”,“一个不关心诗歌音乐性的诗人,就没有做诗歌本身的工作,因为诗歌有别于散文”,不过在他看来,“(现代诗歌)要形成律诗那样的统一性已经不可能。但是,诗歌内在的气质肯定会被重新追求和注意,这就是它的音乐性。因为他与散文不一样。实际上这依赖于诗人的才华,就是说,一个人是否有一种内在的生命音乐性,这种节奏正好与诗歌内在的音乐性发生关系,这是一个诗人的命运。反而言之……每一首诗歌都在寻求自己的形式,追求自己的音乐性,但它至少有两个可描述的特征,一个就是它外在的样子:它是什么样子,比如说这首诗像一首十四行诗,或者说是一首比较散漫的诗,它们各有一种支撑它们样子的内在音乐性,再一个就是它隐喻的速度、词色、味道等等,所有这些东西都恰好是散文不能做的,所以诗人的致命天才就是使他的言说恰好说出散文不能说出的。”[2]从上面可以看出,张枣所谓诗歌的音乐性并不完全是字词本身的押韵或者整齐划一的格式,而是诗歌的内容与所要表现的生命的起伏沉降相一致而形成的一种内在节奏。

比如《镜中》这首诗,就具有强烈的音乐性,而且能够很鲜明地体现出张枣对诗歌内在音乐性的追求。

首先,这首诗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回环结构,开头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与结尾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构成循环往复,形成一种外在形式上的音乐性。与此同时,这首诗还有一个内在的回环结构。诗的开头一句中“想起”的主体是那个潜在的叙述者,多数人会把这个人理解为一个男性,一个青年男子。他在许多年以后回忆往事,回忆一个女子,追悔之情难掩。但诗末“想起”的主体已悄然转换,变成了镜中的女子,这个女子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南山,满怀心事。这两位主体又互相构成各自追忆的客体,他们潜在的情感与思绪也形成一种交接共融的状态,呈现出一种环形结构,具有内在音乐性。

除此之外,作者还刻意建构了一种轻重交错的语词转换,来表现情绪的悲喜流转。“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从情绪到语词都是沉重的,“梅花便落了下来”却把这种沉重的情绪以轻盈的方式转化,之后两句延续了这种轻盈,到“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之前的情绪开始转落,形成一次重顿,之后骑马句复又轻快起来。但到“皇帝”,诗歌情绪再次沉落,可谓掷地有声,沉重地敲打人心。后两句在情绪上虽延续了上面的感觉,但语词却比“皇帝”要轻许多,到最后两句重新与一二句形成回环。这首诗便是这样重、轻、重、轻地排列诗句,有节奏地表情达意,形成内在音乐性。

再比如我们前文分析的《梁祝》中,张枣对古典诗歌起承转合的模仿,都内含着一种强烈的节奏感,另外,那首诗在形式上也比较规整,字词的使用,音调的搭配都和谐充满美感,都是张枣追求诗歌音乐性的一种尝试。

结 语

综上所述,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张枣在对古典传统的现代性转换中探索中国现代诗歌发展方向的努力。总体来看,张枣的实践是成功的,他的诗充满古典诗歌的韵味,“既是传统的,又是具有个人才能的,它完全符合T.S.Eliot检验好诗的唯一标准:‘这个作品看起来好像符合(按:指符合传统),但它或许却是独创的,或它看起来似乎是独创的,但却可能是符合的 (按:指符合传统)。我们极不可能发现它是一种情况,而不是另一种情况。’(T.S.Eliot《 传统与个人才能》)”[7]对于张枣而言,他的个人才能就在于巧妙地融合古今、勾连中西,无论是以古典诗歌的赞美性消解现代性的消极性,还是化用传统意象,或者反观中国历史文化,甚或营造诗歌的内在音乐性,张枣在现代性的基础上重新走入传统,发现中国古典诗歌与文化的魅力,并在自己的诗歌中以现代性的眼光加以重现,最终“成为一个古老的馨香时代在当下活的体现者”[7]。尽管张枣的诗歌数量不多,但他为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探索出一条自己的道路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样本,其意义仍是不可忽略的。

[1]北岛.如何把诗写得有“汉味”[EB/OL].http:∥www.jintian.net/bb/viewthread.php?tid=672&extra=&page=2,2007-12-03/2013-04-11.

[2]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J].名作欣赏,2010(4):60-63.

[3]张枣.文学史...现代性...秋夜[M]∥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4]张枣.一则诗观[M]∥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59.

[5]张枣.诗人与母语[M]∥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58

[6]张枣.Anne-Kao诗歌奖受奖辞[M]∥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40.

[7]柏桦.张枣:“镜中的诗意”[J].东吴学术,2010(3):46—51.

[8]张枣.艾略特的一首短诗:Morning at the Window[M]∥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71.

[9]张枣,白倩.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M]∥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10]北岛.悲情往事[G]∥ 亲爱的张枣.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8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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