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士祯诗之“清远”与张炎词论“清空”的相通

2013-08-15 00:47李梦圆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张炎清空意境

李梦圆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八说:汾阳孔文谷(天胤)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王士祯神韵诗论以“清远”为核心,符合此标准的诗方可称为神韵诗。张炎《词源·清空》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张炎推崇白石词“清空”的特点,以此风格的词为尚。二者虽分论诗词,但同为二字之论,且仅一字之差,表面看去即有相近之感。实则“清远”之诗与“清空”之词无论于表象,还是在内质都具有相通之处。

一、风格之清

“清远”、“清空”同具“清”字。 “清”在《释名·释言语》中解释为“青也,去浊远秽,色如青也”。“清”是“浊”的对立面,而“浊”与“俗”紧密相连,这样,“清”即和“俗”划开了明显的界限,步入了“雅”的一途。就风格而言,无论是“清远”之诗,还是“清空”之词,均为清丽典雅。

最可代表王士祯神韵诗风格之“清”的当推其七绝,“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使人神远,阮亭有焉”(姚莹《东溟诗文集》)。首先,“清”往往与“秋”相结合,带有清愁和凄清的感情色彩,如“芦荻无花秋水长,澹云微雨似潇湘。雁色摇落孤舟远,何处青山是岳阳”(《樊圻画》)。 “芦荻”、“秋水”、“澹云”、“微雨”、“雁”、“孤舟”、“青山”等皆满含清气;其次,“清”在听觉上清脆悦耳,在嗅觉上清香淡雅,如“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秦淮杂诗》)。 “嫩箫”、“红牙”、“紫玉”和婉转“清歌”,清音缭绕,给人愉悦的听觉享受。“鬊云盘髻簇宫鸦,一线红潮枕畔斜。夜半发香入梦醒,银丝开遍素馨花”(《广州竹枝词》)。淡淡清新香气弥漫,令人心旷神怡;再次,“清”与“静”相合,与喧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呈现出一派静谧的景象和冲淡的情怀,如“皖公山色望迢迢,皖水清冷不上潮。青笠红衫风雪里,一林枫桕马萧萧”(《自沙河至唐婆岭即事》)。虽有皖水潺潺,风雪茫茫,马鸣萧萧,但给人的感受却是静谧安详的。

“清空”词也具有以上特点。首先,一抹“清”愁,如“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扬州慢》)。每字每句都透着愁苦和凄凉,散发着黍离之悲;其次,“清”香弥漫,“清”音缭绕,如“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姜夔《暗香》)。缕缕梅香与袅袅笛声相融相契,使人如醉如痴;再次,清净的场景和静谧的环境,如“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姜夔《点绛唇》)。虽有燕雁随云飞,雨丝随风散,柳条参差舞,但却清静无比,寂寥无声。

二、构思之奇

“清远”之诗和“清空”之词,在构思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想象丰富,巧妙奇特。若从“形”“神”的角度来讲,二者均着意于“神”的追求,不屑于细致的工笔刻画,而是成竹在胸,专意于用白描绘神采,发挥自己奇特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王士祯作诗构思新奇,用意巧妙,极富想象力。如 “清溪枕飞梁,花气增明媚”(《晚坐雨花桥看梅》),花香扑鼻属于嗅觉,明光眩目属于视觉,巧妙地运用通感,打破感觉器官的界限,将花的香气形象化,具有更强的表现力。“幕府山头晚吹凉”(《登观音阁眺望》),是将听觉变为触觉,暮气凉爽,就连声音也是凉气逼人的。“风雨欲来山欲瞑,万松阴里飒寒流”,是将视觉变为触觉,诗人看到山暗松阴,便觉一股寒流席卷而来,使人如临其境,感受更深。此外,王士祯还善用白描手法,将诗写得本色自然,极富神韵。如“短岫幽篁峡口阴,乱帆鸦轧满江浔。长年烟际遥相问:十八滩头水浅深?”(《峡江县》)。全诗毫无故实,用口语娓娓道来,浅显易懂,却清新奇妙,韵味无穷。

“清空”之词亦构思奇特,想象奇妙。“清空”往往和“质实”并举,“质实”着意于对事物本身的精心刻画和逼真再现,而“清空”则倾向于对事物内在神韵的捕捉和表现。如“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姜夔《疏影》)。竹边之梅,枝头之鸟,词人陶醉于美景当中,沐浴黄昏,独倚修竹,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想到少陵野老笔下的佳丽,想到昭君出塞的幽怨凄凉,整首词想象奇特,虽用事但不为事所使,突破原典的束缚,运用取神遗貌之功,发挥自己的想象,抛却本事,直接传神达意。

三、意境之虚

“意境”指文艺作品或自然景象中所表现出来的情调和境界,“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云栖修篁夹道,意境殊胜”(俞樾《春在堂随笔》)。就诗歌而言,“意境”是诗人的主观情思与客观景物相交融而创造出来的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清远”之诗和“清空”之词,在意境上的共同点是“虚”。“虚”与“实”相对,源于《老子》,“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唯有“虚”才不会太死太“实”,才能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境外之境”、“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方可韵味无穷,耐人寻味,引人遐想。

王士祯“清远”的神韵诗,追求的是“无我之境”,“无我之境”本质上即是“虚”的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又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的诞生》一文中说:“化实境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王士祯的“清远”诗不是喧闹的,是清静的;不是宏壮的,是优美的;不是“质实”的,是“清空”的。如“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如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再过露筋祠》),全诗避实就虚,不直接描摹神像,而是用其他景物衬托神像之美,给人以无尽想象。此乃“虚”境之功。

“清空”之词在意境的“虚”上也十分明显,“白石拟稼轩之豪快,而结体于虚。梦窗变美成之面貌,而炼响于实”(陈锐《褒碧斋词话》)。张炎欣赏姜夔之词“野云孤飞”与“去留无迹”,正是其避实就虚手法的巧妙运用。“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庆宫春》)。翩翩飞舞的鸥鸟,仿佛是旧日的好友,将要飞下来和词人重续前缘;“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是词人对旧事的美好追忆;美人西施“飘然引去”,所爱女子也了无踪影;“明珰素袜”已难以找寻,只有阑干伴词人独自销魂。此间的妙味,便是“虚”的呈现,虚无的幻象与情感的起落交错转合,含蓄蕴藉,余味无穷。

四、寄托之深

“寄托”源自于精神层面本能的需求,是将负面情绪疏导至被寄托处,以缓解内心感到的不安,它使在人海中整日漂泊、无依无靠的心灵得以有停息的温馨港湾,使在困境中悲苦满怀、无处发泄的愁绪得以有释放的无限容器。“寄托”作为诗学理论范畴,源于《诗经》“六义”中的“比、兴”手法,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中说:“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 ”可知“寄托”乃借物以言志之意。无论是“清远”之诗,抑或是“清空”之词,都寄托着作者深厚的情志。

王士祯的《秋柳四章》即是寄托之深的典型代表。“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第一首),这是诗人身处大明湖畔,心系大明故地,凄凉景象拨动遗民悲愁心弦;“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苦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向永丰坊”(第二首),昔日繁华,今日孤寂,良辰美景不在,诗人感旧伤今,无尽辛酸凄凉;“东风作絮糁春衣,大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第三首),时光流逝,沧海桑田,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桃根桃叶镇相邻,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第四首),顺康之际,大清江山已稳,遗民复辟成梦,诗人知大势已去,内心深深的孤独和迷茫感在这四首诗中幽然地寄托出来。

“清空”之词与“清远”之诗相同,也重内容的寄托。“清空”作为一种审美特征,需要寄托词人内心幽咽怨断的感情,“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申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缳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成功的“清空”词皆寄托作者深厚的情感。如“结多少、悲秋俦侣。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随意落平沙,巧排作、参差筝柱。别浦。惯惊移莫定,应怯败荷疏雨。一绳云杪,看字字,悬针垂露。渐欹斜、无力低飘,正目送、碧罗天暮。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朱彝尊《长亭怨慢》)。大雁的“随意落平沙”、“无力低飘”、“又蘸凉波飞去”,是诗人身世飘零无依的自嗟,乾隆登基之后,明末遗民多已亡故,但新生一代仍怀着故国情结隐隐作痛,词中寄寓着作者深沉的家国之悲,感慨身世,并以沉郁蕴藉出之,情真意切。

总之,“清远”之诗和“清空”之词都具有清丽的风格,奇妙的构思,虚渺的意境,深沉的寄托。二者虽有诗词之分,但神理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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