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史记》中的相术

2013-08-15 00:43孙玉敏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2期

孙玉敏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司马迁是伟大的史学家,其历史观具有朴素的唯物论倾向。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在其作品中也参杂了一些神异迷信的东西。比如祥瑞灾异、相术、预言都记载入史,并且专门设有《龟策列传》、《日者列传》,强调其重大意义。神秘主义流派很多,在汉代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褚少孙曾听太仆待诏讲“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曰: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1]3222汉代官方以五行为主,司马迁却对相术情有独钟,在《史记》中多有记载。所谓相术,即通过对人的相貌、声音、气色等体貌特征的观察来预言人的前途命运、吉凶祸福,是一种古老的术数。秦汉之际,各种相术也相当流行,且已形成初步理论,《汉书·艺文志》所列即有《相人法》等数部有关相术的著作。

一、相术所揭示的人物的命运

(一)帝王之相

帝王的眼睛。重瞳子是一种返祖现象。即目有双瞳,表现为瞳仁中部的上下粘连,即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为先天性瞳孔畸形,相当于今之多瞳。在《史记》中是却成了一种异相、吉相,象征着吉利和富贵,成为帝王的象征。在《项羽本纪》篇末,司马迁说:“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由此他发现了一个规律,似乎有重瞳子的就天生异禀,就是真正的帝王之相,甚至猜测“羽岂其苗裔邪?”

残忍帝王之相。作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在善相者眼中,却是一个刻薄寡恩,难于相处的帝王,在这样帝王身边,真是伴君如伴虎,风险系数陡增。尉缭以相者的眼光对秦始皇有过细致的观察:“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1]230“蜂目豺声”之相在先秦时期还有商臣,楚国令尹子上说他:“蜂目而豺声,恶人也,不可立”[2],后来商臣果然害死楚成王自立。尉缭本是一介布衣,但是却得到秦王的赏识,对其言听计从,恩礼有加,甚至是“衣服食饮与缭同”,可谓人臣之望已极。但是尉缭对相术还是深信不疑的,通过对秦王面相体貌的分析,认为秦王是个难于相处的君主,所以毅然放弃荣华富贵,选择了逃亡之路,幸亏秦王发现及时,加以挽留,授予“国尉”的高官,并且采纳了它的不惜重金瓦解六国的计策,加速了秦国统一六国的进程。他的命运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他懂得持盈保泰,加倍小心躲过了一劫,得以善终。

英明帝王之相。如果说史记中秦始皇的相是一种残忍帝王代表的话,那么汉高祖刘邦的相在司马迁的笔下就预示着君权神授的影子。司马迁也相信汉高祖出生的神异,把刘邦描绘成一个不但有着不同常人的出生经历,而且相貌也是天生帝王之相,“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1]342刘邦的岳父吕公就是看中了刘邦的面相从而决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竟然拉下架子亲自向身为泗水亭长的小吏刘邦求婚。吕公当着刘邦的面直言不讳的说:“臣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箕帚妾”。在司马迁看来吕公应该是成功的相术高人,毕竟凭着它的肉眼凡胎和皇家攀上了亲缘。不但刘邦有着帝王相,他的妻子儿女也同样是长着富贵相,仿佛是天生注定的。司马迁的笔下多少带着点神秘的气息,通过一个相者之口,预言了刘氏家族未来的命运,“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当此老父相刘邦时,颇为神秘地说:“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此可谓沾上了皇帝的灵光,一荣俱荣。

(二)大富大贵之相

具有大富大贵相的人即使身处困厄,长期被人歧视,一旦机会来临,势必转运。大将军卫青,少时贫贱,因为是私生子,所以“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1]2922。卫青曾经随主人去甘泉居室,碰到一个善相术的钳徒,告诉他说:“贵人也,官至封侯。”卫青当然不相信,感觉无异于白日做梦,自我解嘲地说:“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但是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他的姐姐卫子夫受到武帝的宠幸,被立为皇后,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卫青也得到重用,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因为在反击匈奴战争中屡立战功被封为长平侯。卫青就是一个天生贵相的人,虽然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但是最后果然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升官封侯,青史留名。

(三)祸福参半之相

具有此类之相的人物,注定是充满戏剧性的人生,喜乐参半。“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时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人有闻者,共俳笑之。”[1]2597后来成为项羽帐下五大将之一,封九江王,在楚汉相争时,转投刘邦,被封为淮南王,与韩信、彭越并称汉初三大名将。公元前196年起兵反汉,被杀。黥布的一生可以说是由祸到福,然后是再由福转祸,充满跌宕起伏的人生。相者预言只道出了其人生的主要运势,唯独缺少最终命运的交代,否则,黥布也不会当刑而笑,充满自信吧。

(四)悲剧命运之相

史记中所列举的比较单一,主要是饿死相,即许负所言“纵理入口”之相。此相是“指人从鼻侧长出的法令线,其末端弯入嘴角。清代相书曰‘(腾)[螣]蛇入口,饥死饿殍。’即为此种情况。”[3]周亚夫、邓通都长有饿死纹,虽然曾经权倾朝野,富贵一时,但是最终都是穷饿而死。

二、相术具有惊人的准确性

《史记》中的相术记载无一例外都有惊人的准确性,有些看似绝不会发生的事情,也会阴差阳错,经过一番离奇的经历后,最终得以验证。许负是汉代最富盛名的相者,应劭说她是“河内温人,老妪也”,《楚汉春秋》记载“汉高祖封负为鸣雌亭侯”。条侯周亚夫为河内守时,许负给他看相,告诉他说:“君后三岁而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贵重矣,于人臣无两。其后九岁而君饿死”[1]2073。当时周亚夫只是感觉好笑,并不相信,向许负质疑道:“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当代,亚夫何说侯乎?然既已贵如负言,又何说饿死?指示我”。许负指着他的嘴说:“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虽然周亚夫一笑置之,但是预言的事情都一一变成现实。许负另一个成功的相术案例是相汉高祖的后妃薄姬,即后来的汉文帝之母薄太后。当时薄姬已嫁给魏王魏豹,在母亲的带领下慕名去拜见许负,“许负相薄姬,云当生天子”[1]1970。由于许负的声望,使魏王豹坚信不移,以为将播下龙种,自己也会奉天承运当上皇帝了。不甘久居人下,所以他在楚汉相争之时,在政治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联汉击楚到保持中立直至联楚反汉,而最终身死国灭。魏豹死后,薄姬纳入刘邦后宫,生有一子,就是后来的汉文帝。多年前的预言终于应验了,事情的离奇曲折,令人叹为观止。

《史记》记载相术的准确性,表明人物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即使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能改变,其他人物也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佞幸列传》记载,汉文帝十分宠幸邓通,于是让善相者给他看相,结论是邓通“当贫饿死”。文帝颇不以为然,认为“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为了保证邓通有足够的财富,避免其贫饿死的命运,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后来得罪景帝,被罢斥,获罪,“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1]3193。汉文帝为了改变邓通的命运,可以说使劲了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邓通还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厄运。

相术既然具有如此神奇的预见性,从事相术的自然不乏其人,上自帝王,下至钳徒,都乐此不疲。在司马迁看来,他们都有一双慧眼,能够洞破天机,言必有中。作为一代史家,司马迁也试图通过观察人物的面相,破解人物的命运。但是往往适得其反,令其困惑不解,徒唤奈何。下面两段太史公的评论可谓司马迁的夫子自道。

《留侯世家》记载: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 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游侠列传》记载:

太史公曰:吴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

司马迁以自己的眼光观察张良和郭解,一个长得像“妇人好女”,一个“状貌不及中人”,实在感觉平平无奇,看不出有什么出人头地的苗头,但是这两人实实在在是历史当中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只好发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慨叹。

三、对待相术的态度

相术在秦汉时虽然很流行,但是普通大众面对超出常规的相术预言还是抱怀疑态度的。所以当黥布受刑大笑,以为好运将要降临,围观的人“皆俳笑之”。至于被相者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

(一)完全按照相术去办,亦步亦趋

魏王豹很痴迷相术,但命运却和他开了个玩笑,震于著名相者许负的大名,以为自己可以生天子,结果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命丧黄泉。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相术讲究的是天机不可泄露,只能预测出未来某些信息,也许是片段的、局部的,不能将高度复杂的事物,及其各种利害关系全部揭示,还需要被相者自己去把握。如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反,听凭命运的安排,反而会弄巧成拙。

有失败的也有成功的。吕公择婿就是成功的典型,他凭着对自己相术水平的自信,不顾家人的反对,将女儿嫁给刘邦,后来果然飞黄腾达。

(二)依据相术,结合人事

赵简子在选太子,张负选女婿都是走的折中路线。既依赖相术又参照人事的考察,然后做出慎重的抉择。

《赵世家》记载:

姑布子卿见简子,简子遍召诸子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简子曰:“赵氏其灭乎?”子卿曰“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简子召子毋恤。毋恤至,则子卿起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子卿曰:“天所授,虽贱必贵。”至是之后,简子尽召诸子与语,毋恤最贤。……简子于是知毋恤果贤,乃废太子伯鲁,而以毋恤为太子。[1]1789

《陈丞相世家》记载:平为人长美色。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户牖富人有张负……张负既见之丧所,独视伟平,后来将孙女嫁给陈平,理由是“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当然张负不是只凭外貌做出的决定,还是“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以敝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1]2052陈平往来无白丁,有学问有见识。通过对陈平相貌、交游及家庭的多方考察,才做出决定。

(三)不遵照相术,吃了苦头

在司马迁笔下,刘邦不但自己有帝王之相,而且会看相。在《吴王濞列传》中记载“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授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1]2821刘邦简直成了未卜先知的预言家。刘邦既然发现刘濞有反相,考虑到毕竟都是刘家人,血浓于水,竟然没有收回成命,而是抱着侥幸心态让刘濞作吴王。后来吴王刘濞果然发动了七国之乱,几乎使大汉基业倾覆,不能不说这是刘邦自己酿下的苦酒。这似乎传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天意不可违。

还有一种情况是游说之士把相术作为纵横捭阖的手段,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楚汉战争后期,刘邦项羽已斗得筋疲力尽,而这时的齐王韩信却坐山观虎斗,拥兵自重。成为双方都极力争取的生力军。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1]2623,所谓的奇策就是用相术来说服韩信。当韩信请教相术的秘诀时,蒯通煞有介事地说:“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被说得心动,于是进一步询问结果,蒯通在示意韩信屏退左右之人后,故弄玄虚地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实际上,蒯通是劝韩信不要满足于封侯拜将,要自立为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最后韩信经过几天的犹豫还是没有下决心背叛刘邦,但是他对相术还是有一定的信仰的,否则以韩信的性格不会长时间踌躇不定的。后来韩信帮助刘邦取得天下,刘邦担心其功高震主,通过吕后之手将韩信处死。当韩信临死前,想起蒯通的话,痛心疾首地说:“吾悔不用蒯通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可是后悔已经晚了,只能接受人生的悲剧。

四、司马迁与相术

从史记中大量关于相术的记载当中,我们知道在秦汉时期无论是民间还是贵为帝王都对相术有着相当的信仰。帝王的面相可以预示着未来,大臣的命运在司马迁看来也是可以刻在面上的无法改变的宿命,也仿佛和希腊悲剧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这就是命运是注定的,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任何和命运的抗争都是徒劳的,只不过希腊悲剧都是悲剧结局,而太史公笔下的王侯将相有悲剧也有喜剧,但命运的注定同样有着不可抗拒性。司马迁记载了这方面的现象,并不是抱着批评的态度,而是持肯定和欣赏的态度。这种现象的产生一方面是先秦以来神秘思潮流风余韵,另一方面也是司马迁推崇道家思想,试图破解天人关系的尝试。

有时司马迁也不太相信天命及个人的命运,比如在评价项羽乌江自刎时说:“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1]339完全从客观历史的角度来分析人物的成败得失,闪烁着朴素唯物主义的理论光辉。在揭示人物命运的时候也尽量从人事上进行说明,比如对周亚夫的悲剧人生,司马迁虽然认同相者之言,特意交代一句“条侯果饿死”,但是说明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结果时,他并不满足命里注定的宿命,而是从条侯自身缺陷来找原因,归结为“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才导致“终以穷困”,直至悲惨死去的厄运。司马迁毕竟逃脱不了时代的局限,在用历史眼光审视一个个历史人物,他们的命运令人捉摸不定,所以司马迁也时时产生困惑,究竟躲藏在这些历史人物背后的主宰是什么呢?当他无法做出满意的解释时,只好把有些人物的命运归结为天生注定,甚至是神秘的力量。我们在研究司马迁史学思想时,一方面要抓住他思想的主脉,吸取他伟大的唯物主义的思想精华,一方面要实事求是,不可片面拔高,脱离了他的时代,这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准确地了解司马迁的思想体系,剔除其非唯物主义的糟粕,更好地继承其伟大的精神遗产。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514.

[3]汝企和.两汉时期之相人术与汉代社会[J].齐鲁学刊,2005(5):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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