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旦昇
(益阳教育电视台,湖南 益阳413002)
我与洞庭湖的美是擦身而过的。
我在武汉大学读书期间,曾经跟一位教授谈起过洞庭湖。当他听我讲到洞庭湖那些可人的细节的时候,他说:你到图书馆去借一本书,赛珍珠的《大地》,看完以后你再找我谈。我去借了,并且看完了。我认为赛珍珠写中国农村能够写到那样,真不容易。写王龙为父亲早起泡茶,写王龙到东家屋里去领女人,写王龙后来的发家,写得很美。但她毕竟与中国文化不存在血脉相乘的关系,她毕竟不是在中国农村长大的,读起来总觉得差点什么味儿。后来我又在课后找到那位教授,又谈起了洞庭湖。教授问我《大地》看完了么?感觉怎么样?我说看完了。如果我写洞庭湖,肯定比她的《大地》写得好。教授说:那你就写嘛,如果你能把洞庭湖写出来,你这一辈子就值了。
天下洞庭,中国大美!
洞庭湖于我有着血肉滋养与侵染的关系,我于1954 年生于洞庭湖畔的南县,1954 年是在洞庭湖历史上留下伤痕最深的一年,开始是洪灾,后来是冰灾,冰灾在我们那块土地上长出的冰笋有牛眼蒸钵大,吓死人!那一年可能预示着厄运将无情的降临到她的头上,洞庭湖的美丽即将消亡,即使我曾经见过也只是擦身而过,而且,当我目送她的背影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渐行渐远!当我七八上十岁时,我曾在洞庭湖畔当过看牛郎,也在洞庭湖畔当过湖鸭佬,我曾目睹洞庭湖的渔民用麻布网捕捞起一船船的鲜鱼,养活了洞庭湖的老老少少,我曾目睹洞庭湖的农民从水田里收获着一担一担的稻谷,碾出一箩一箩的白米,繁衍着一代又一代的洞庭儿女。生长在洞庭湖畔,我算不上一个好渔民,也不是一个好农民,但我却在渔民的船舱里,在农民水田里踩出的脚眼里找到了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捡到了那些触人心魄的细节,她们像一颗颗光彩多目的宝石,她们像一粒粒浑圆柔润的珠玑,我细心的将她们深深地珍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我反复揣摩着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我反复阅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及沈从文的《湘西风格》,在美丽的珞珈山,我也曾潜心研究小说的编制法,我一定要将洞庭湖这些宝贵的珠玑串起来,串成一条精美的项链,那就是《白吟浪》,我要将这条美丽的项链献给广大的读者,献给全人类。
我梦中的洞庭湖是大的,大得无边无际,大得天高地厚,我就是那天下大洞庭湖中的一个分子。我从上个世纪90 年代开始构思《白吟浪》,我曾多次回到我的家乡去寻找老渔民搜集素材,我后来才只知道那些渔民心中的洞庭湖比我心中的洞庭湖更大。2001 年,中国的一架飞机被美国的飞机撞击降落在太平洋,那年,我回去时一个渔民朋友问我说:“美国佬把我们一架飞机撞得跌到洞庭湖里去了……”我说不是跌在洞庭湖里,而是跌在太平洋里,那渔民很惊愕地望着我说:太平洋不就是洞庭湖么?你们不要认为洞庭湖的渔民是夜郎是井蛙。其实他们生活在广袤无边的洞庭湖,已经是够大的了,顶多只能说洞庭湖的渔民不知道天外有天、水外有水罢了。但是后来,他们也知道了,洞庭湖不再是以前的洞庭湖了。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停泊渔船的水域,再也没有地方捕鱼了。那一天,那个渔民请我吃饭,他用一篮青梢招待我,那青梢的肚皮比柳叶鱼宽,它的背脊比柳叶鱼厚,背脊和尾是青黑呦的。他将菜油烧开了,将掏去了肠子、肚子的青梢放进锅里跑一遍,然后用浅浅的汤汁焖着,放上青椒红椒切成的圈圈,然后我们慢慢喝着酒、品着鱼,那鱼真鲜!他告诉我:这是用布阵子捕上来的,布阵子是那种断子绝孙的渔具。以前那么辽阔的洞庭湖,今天竟然连青梢这种鱼也难逃天罗地网了,我们的大洞庭湖消亡了。
我梦中的洞庭湖是美的,美得令人陶醉,美得令人沉醉。我在《白吟浪》里写了一个渔翁,一代鱼仙舒家眉目满爹,舒家眉目满爹对圣手鱼竿郑昌民说,洞庭湖里的鱼是捕不尽的,因为,洞庭湖不但水里有鱼,土里也有鱼,不信你们试试,你们在土里挖一个坑,不用放水,等天上下的雨水积满一坑,三天之后你们去看,那一坑水里就有细小鱼芽儿在游。那种鱼就是我们常见的“千年佬”。洞庭湖,水无三日寡呀!
洞庭湖是一处遥远的风景了。
上个世纪50 年代的治湖,几十万民工不分日夜地去治理洞庭湖,那是多么庞大的队伍,那是多么壮观的场景,那是多么浩大的工程。
我与洞庭湖的美是擦身而过。我们第一次见识那玩意儿是在公元1967 年,那一年我们生产队的棉花地里有蚜虫,灭不了。那一年是文化大革命的鼎盛时期,公社革委会送来了革命武器,贫下中农用喷雾器将革命武器举起来,迎着风开始喷洒,我那是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闻到那味,我的天!犹如当年日本广岛的原子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是那味,生产队的田野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叫嚷:这是什么味?这么难闻!当即就有人开始呕吐、开始晕厥。
后来,人们为了见识那革命武器的厉害,在生产队屋后面有一硕大的黄蜂窝,有多大?有一个中号的黑蒸钵大,那窝里窝外黄蜂多得呀数也数不清,密密麻麻的成了集团军。生产队保管员穿蓑衣、戴斗笠,背起灌了革命武器的喷雾器照着黄蜂窝喷雾过去,我的天!那威风凛凛的大黄蜂被那雾喷罩住后,瞬间纷纷跌落下来,跌下来就死了。
那家伙,就是剧毒的1059 农药。
我第一次背起喷雾器打的农药叫毒杀芬。那一年的晚稻长了一种名叫钻心虫的家伙,那家伙特坏,只喜欢往禾苗的心底里钻,钻一株死一株,捉又捉不到,于是科学发明了毒杀芬,专门往下沉。我和一个当过渔民的社员同时在晚稻田里打农药,我们把喷雾器背到湖泊边上灌水,灌满一桶水,再用瓶盖倒一小盖毒杀芬放进桶里,然后背起来……
那灌水的湖泊是很清冽的湖水,秋天,秋水伊人的,那泊子里的鱼是养得胖嘟嘟的了,那个渔民出身的社员是一眼能望穿秋水的,太阳西斜了,我们从田里喷完一桶农药再回到泊子边的时候,我看到那社员故意将一小盖毒杀芬倒进了泊子里,我们灌满一桶水走向田野。
当我们喷完最后一桶农药,来到这泊子边的时候,奇迹出现了!秋天的夕阳西下了,那泊子里白花花一片全都是鱼,有鲫鱼、有鲤鱼、豺鱼,有各种各样的鱼,那个偏僻的泊子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整整捡了几百斤鱼。
我的天,这么小小的一小盖子毒杀芬、那么大大的一湖泊水,真是神药!
我的家就住在那条美丽的疏河岸边,四月五月的疏河简直太美了!南风悠悠的吹着,那疏河里的水被南风吹得波浪翻滚的,那千朵万朵的雪浪花就在疏河里盛开了。我们站在疏堤上,放眼望去,那河面上,那雪浪花从中,是那些自由自在快活着的脚鱼,那些灰壳的、青灰色壳的、黄褐色壳的鳖就在阳光底下的那浪花之中一沉一浮的,好多好美哟,那哪里是鳖,那是浮着满满一河的瓜瓢哟!你看了不会陶醉么?那是一处人间的绝景啊!如今谁还能欣赏到那样的美景?
我与洞庭湖的美是擦身而过的!那一年的冬天,疏河的水退了,疏河苗条了,但疏河依然美,我们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是个很有魄力的领导!他从县里一次调来了500 瓶1 公斤装的毒杀芬,他知道毒杀芬的威力,你想想,只要那么小小的一盖子,就能毒死那么多的鱼。他要在疏河毒鱼,他发动革命群众将毒杀芬一瓶一瓶倒进了美丽的疏河,我们不知到那次那条疏河里毒死了多少鱼,但我们亲眼目睹了那些鳖的残骸。第二年的春天,我们在疏河里挑潮泥,我们把疏河低洼的凹子里的水车干,将凹子里的潮泥挑到田里去,农业学大寨,在那架水车的凹膯子上,人们惊讶的发现,那些堆积如山的残骸呀全都是由大大小小的鳖垒起来的!
我从开始构思《白吟浪》起,我就一直沉醉在《白吟浪》里,我深爱着洞庭湖,可以说我爱洞庭湖的每一根蒲草或者卷旗花,但我深爱着的一切已经逝去。我记得瑞典作家帕尔·维斯特伯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在这信息如雨的时代,我们作为作家必须往回看。必须记住那些故事,回顾那些实实在在奠基在深层的模式,追溯淹没的历史。”2012 年当我的长篇小说《白吟浪》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以后,文艺出版社的副社长即《白吟浪》的责任编辑龚湘海先生双手捧着样书给我时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儿子”,我全身都颤抖了。因为,我的儿子当时正在湘雅医院治疗白血病,并且不久于人世了。
我感到庆幸的是,当人们偶尔怀念我们伟大的洞庭湖时,说不定《白吟浪》兴许还能给你一点慰藉,其实,我的《白吟浪》并不只是一条用珠玑串起来的项链,更确切地说她是一个花圈、一个花篮、一首挽歌,我用我的《白吟浪》祭奠我们美丽而伟大的洞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