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底层现状,呼唤民族脊梁——金庸《飞狐外传》中钟四嫂杀子的背后

2013-08-15 00:55许兴阳胡家琼
关键词:脊梁金庸

许兴阳,胡家琼

(六盘水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 六盘水 553001)

对金庸《飞狐外传》的研究,坊间极大地忽视了钟四嫂在整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而钟阿四一家的遭遇不仅具有型塑胡斐思想由稚嫩到成熟的作用,还被金庸借此继承和重构了传统杀子母题,拓展了武侠小说这一传统文类的表现边界与内涵,体现了浪漫主义的武侠小说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倾向,展示了较强的社会性、思想性,生动再现了以钟四嫂为代表的底层人民生活的现状。

一、巧用民间故事,建构杀子文本

金庸善于将民间故事、传说和历史上的有关记载,根据小说塑造人物和主题的需要而加以引用、丰富和延展,较为妥帖地纳入情节,甚至有的地方还以历史文献作注,如“相国夫人下毒”、“康熙擒杀鳌拜”、“福康安至淫”等。金庸著于1960年的《飞狐外传》中“佛山血印石”一段即是巧妙地利用民间故事,建构了独到的杀子文本:

按:……祖庙破儿腹明冤,乃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作者曾亲眼见到。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传。作者当时向佛山镇上文化界人士详加打听,无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属虚构。[1](P150-151)

于是,作者便根据这则民间故事敷衍成文而为《飞狐外传》的相关文本:横霸广东佛山的凤天南因为“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六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而“看中的地皮,便是钟四嫂家传的菜园”[1](P149)。这块地虽小,却是钟阿四一家惟一的生活来源。凤天南强买不成,便诬陷钟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俩偷吃了凤家一只鹅。因巡检受了凤天南的嘱托,钟阿四被捕入狱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钟四嫂与凤家争辩无效,“到巡检衙门去叫冤,也给差役轰出”[1](P149);而当钟四嫂探监看到丈夫境况时,“心里一急,便横了心。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发誓,便同去作个见证”[1](P150)。到祖庙后,“钟四嫂在北帝爷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着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了。”而钟小三的“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1](P150)。钟四嫂便从此疯了。

二、重构杀子叙事,再现底层现状

因为“母爱产生于一种强烈的感情,它不受那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和愤怒所左右。许多母亲养成了一种母性意识——一种她们愿意为了孩子们付出所有心血的意识”[2](P125)。缘此,颂此感情的名篇佳作代有不绝。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父母杀子故事同样很多,而尤以母亲杀子最让人倍感惨绝。

中国古代文学中有较多母亲杀子的叙述,如《太平广记》中的《崔慎思》、《集异记》中的《贾人妻》、《夷志坚》之《义妇复仇》、《聊斋志异》等。不过,金庸糅合了这些传统的杀子母题,重构了迥异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杀子叙事,因为《崔慎思》中的少妇和贾人妻是手刃仇人(非孩子生父)之后,为断绝自己的思子情而为,而《义妇复仇》中的赵妻、《聊斋志异》中的细侯则是杀死与仇人生下的孩子。

在西方文学中,美狄亚杀子而报复丈夫伊阿宋的移情别恋,更多地体现了个性上的追求及其追求而不得之后所显示的亚病态反抗方式,涉及较为复杂的情感和人格分裂的倾向,这种杀婴的心理被后人称之为“美狄亚情结”。从此,西方文学中母亲杀子的叙述便络绎不绝,如歌德的《浮士德》、威廉·华兹华斯的《山楂树》(诗歌)、乔治·艾略特的《亚当·比德》、尤金·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等。

而金庸笔下的钟四嫂杀子悲剧较多地与美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代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创作的《宠儿》相似:两者都较为真实地反映了生活在底层社会里劳动妇女的痛苦挣扎和遭遇[3]。《宠儿》写了一位挣扎在人性、伦理与残酷奴隶制煎熬中的黑人母亲塞丝,为了避免女儿重蹈被污辱、被奴役的命运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宠儿。

当然,二者还是有些区别。作为中国传统文类的武侠小说,其内容多是虚构,为浪漫主义作品。可《飞狐外传》中的钟四嫂亲手杀死自己爱子钟小三这一叙写,却非常真实地再现了生活在那个历史语境中底层老百姓的现状。因为生活在大清王朝重压之下的钟四嫂受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欺压,在既定的社会秩序中又无以求助,于是只有采取非正常的手段,来洗涮冤屈,还原真相,宣泄心中的极度不满,反抗那个黑暗如磐的社会。从这一点上看,塞丝是为了爱,为了孩子免于承受同样的悲惨命运;而钟四嫂是为了反抗社会的不公,想以此唤醒正义者的良知。

破儿腹明冤的故事,相当惨烈,是现实小说的题材。而金庸却以浪漫主义的笔法,让胡斐成为事件的亲历者和参与者,揭露出康乾盛世表象下遮掩的是贪赃枉法者的丑恶、作奸犯科者的凶残、土豪劣绅的卑劣伎俩,烛照出当时生活在底层的那些普罗大众们的生存真相。金庸这种把小说“供消遣”的本质与“五四”以来现实主义文学“为人生”的主张统一起来的创作观念,既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又拓展了武侠小说题材的表现空间,带有鲜明的创新性特质。

三、同情弱小,渴望正义,呼唤民族脊梁

“悲剧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感情得到陶冶。”[4]这种陶冶,在《飞狐外传》中更多地体现在主人公胡斐基于钟四嫂一家惨死之义愤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民族脊梁式的行为上。

害死钟氏一家的主谋凤天南因技不如人,相当惧怕胡斐,只好举家逃匿,并在逃亡途中用尽心机,采取不同的方式,企图贿赂、收买胡斐。可胡斐偏偏丝毫不为其所动,誓死与其周旋,一心为素不相识的平民钟阿四一家复仇。胡斐利用清政府主持召开的天下掌门人大会,终于觅见凤天南。当然,凤天南也是有备而来:其兵器黄金棍中藏有夺人性命的无影银针!不过,凤天南恶有恶报,天网难逃,竟死于和他一样坏事做绝的汤沛之手。

“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 、行侠仗义的侠士。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1](P166)胡斐正是金庸精细打造的一位侠士,一位因“义”而豪情万丈的人物。不过,金庸笔下的“义”,并不是不讲原则、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而是与民族英雄们、民族脊梁们身上所具有的“正义”相类似。这种“义”,一方面具有路见不平、舍身相助、扶困济厄、不畏强暴的普泛性特质;另一方面还具备眼光向下、为民请命、拯救弱者和普通民众的脊梁式症候,正如鲁迅曾在《中国人失去自信力了吗?》中所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生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5](P290)其实,金庸武侠小说中具有这种“中国的脊梁”式的人物还有很多,如“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誓死捍卫襄阳城的郭靖;个性鲜明,携雕遨游,击退元军的杨过;身怀绝技,恩怨分明,希望宋元两国和平相处,不愿屠戮民众而自杀的乔峰,等等。在一定程度上,金庸的这种创作企图也使得其艺术境界要比民国旧派武侠小说高明得多。

“武侠小说看起来是一个浪漫美丽的世界,但实际上是一个很不理想的社会;一个只讲暴力、不讲法律的社会。”[6](P70)这种“只讲暴力、不讲法律”的特性,也使金庸小说的“江湖世界”具有凶险、残酷和狡诈的特征。《飞狐外传》中的胡斐、钟四嫂就是面对着这一世界。身怀绝技的胡斐自然会以暴制暴,而钟四嫂则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徒然挣扎(结局常为悲剧)。因此,陈世骧就认为金庸小说“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蛆烟与鬼域”,是“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7](P10)。这也从另外一侧面反映出金庸同情弱小、渴望正义的内心和创作欲望,为胡斐等脊梁式人物的出现做了很好的铺垫。

金庸小说接承了许多传统文化中的精华,正如严家炎所评价:“金庸武侠小说包含了迷人的文化气息、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民族精神。”[8](P136)金庸善于把散落在中国传统文化间的国人气度、做人骨气、民族精神发扬光大,并以此塑造出鼓舞人心的英雄,打造出曲折的英雄成长历程,展示出缠绵的英雄爱情之路,刻画出波澜壮阔的英雄事业,对正义的呼唤,对民族脊梁的期盼……为建设中华民族精神发挥着积极而巨大的作用。

四、钟四嫂们值得商榷的杀子行为

心理学上,杀子母亲们这种处理事情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己的利害得失为出发点、背离社会文明的不良心理模式,被称之为自恋型人格缺陷。这种心理缺陷最大的特点就是当事人在面临困难、窘境或羞辱时,内心会产生一种被自己夸大和扭曲了的让其难以忍受的羞耻感,于是便欲想尽办法来祛除这种羞耻感。虽然在旁人看来,杀子之前的母亲们的遭遇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然而外部世界(行为)对她们的内心的冲击,不啻晴天霹雳。她们在一系列的心理骤变中,对自己以往的行为,对自己身处的环境等,都会在自我否定、自我谴责、甚或愤怒的同时,发展成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当她们没有能力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自我调节的时候,她们无可避免地会把矛头指向外界;当这种剧烈的负面的情绪反应逐步累积到一定程度时,理智、理性的大坝终究会被冲决,从而出现母亲杀子的惨剧。

每一个杀子行为,都与母亲所处的时代、环境、情势等要素相关,基本上能够反映不同时代、不同人们的信仰(念)、责任意识、情感世界、道德观念、文化伦理观、世界观等多个侧面。但无论怎么说,母亲杀子既是违背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最基本伦理规范与道德的行为,也是挑战既定法律秩序的非理性行为。因此,任何杀子行为,包括钟四嫂的杀子行为,都是值得商榷的行为,因为这些行为都是人性、伦理的败退与堕落,理当受到良心、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严惩。

而金庸在叙述钟四嫂杀子及胡斐为钟氏一家复仇的时候,给予更多的是同情与支持。这个思想倾向,在曾经学习法律并有所成就的金庸笔下出现,倒也是个有意味的问题。

[1]金庸.飞狐外传[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8.

[2][英]Sara Ruddick.Talking About Mother[M].Tianjing:Nankai University press,1994.

[3][美]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格雷,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4]亚里斯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5]鲁迅.鲁迅杂文选[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6]宋伟杰.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7]陈世骧.关于金庸小说的两封信[A].名人名家读金庸[C].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

[8]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豪气干云铸侠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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