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红月亮》中倒U型叙事结构解析

2013-08-15 00:55李斗斗
关键词:利己主义北山痛苦

李斗斗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

《脸上的红月亮》是日本“战后派”作家野间宏的短篇小说。通过对文本的诠释和解读,不难发现小说情节安排和叙事模式的倒U型结构(即对圣经U型叙事结构的倒置)。它以复原军人北山年夫(下面简称“北山”)战后的心理波动和起伏为主线,深入探索主人公北山内心世界的变化过程,勾勒出北山心理发展变化的倒U型曲线轨迹。

加拿大神话原型批评家和理论家诺斯洛普·弗莱就曾提及《圣经》叙事的U型模式。他发现《旧约·士师记》中的一个个小故事有着同样的叙事结构,即背离上帝的律法——受到灾难和奴役——忏悔后获得拯救,这种叙事曲线呈现U型,即“一系列的不幸和误会使情节发展到危难的低点,此后,情节中某种吉利的线索使结局发展为一种大团圆”[1](P405)。弗莱还进一步指出,整部《圣经》就是一个典型的U型叙事结构作品,故事的开始和结尾都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而在野间宏《脸上的红月亮》这部小说中,叙事结构却恰恰相反,是对U型结构的倒置,当然,开始和结尾仍然是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不同的是,中间曲线的走向与U型相反,表现为先由下至上、再由上至下的曲线状态。对此,弗莱认为“每一个倒置的U”就是典型的悲剧状态,它由起点上升到最高点,然后遭遇命运或环境的“突变”,迅速下降转向“结局”,其主旨也与圣经U型结构所要表现的“美好与善良战胜邪恶,最终取得胜利”截然不同,而是要将邪恶力量巨大的破坏性展现出来。

《脸上的红月亮》这篇小说讲述北山复员后在公司上班,生活凄苦困顿,遇到堀川仓子(下面简称“仓子”)后获得情感的慰藉,心境呈现上升趋势。但是,随着对仓子了解的深入,他在战争中的痛苦回忆不断被唤起,在“要不要这份感情”的反复挣扎后,从种种的思绪矛盾中回归到“只能顾自己”的生存中。所以,战后北山与仓子之间的感情之路,也是北山心理的回归之路。总之,小说从北山起初痛苦麻木的孤独生活状态开始,随着叙事的推进,感情得到慰藉,最终又无法摆脱阴影,重新回到起初的状态,从而构成倒置的U型叙事结构。

一、倒U型叙事结构

小说中北山的思绪沿着“现在——过去/现在——现在”的路线变化,虽然有时空交错,但是,并没有打乱人物心境和感情的变化轨迹。小说以意识流动的形式呈现,外在的生活现状并不是作者表现的重点和核心,而更注重对北山内心世界的挖掘和探索,表现他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

(一)心境开始呈现上升趋势

北山在战后“决心远离女人、独自过活”[2](P150),但他与在同一层楼工作的仓子相遇了。仓子的面容,唤起了他对往昔的回忆,对于自己不爱的未婚妻,北山的“目光是多么冷酷啊”,而未婚妻对他的热情的爱,在北山看来却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他在严酷的军队生活中,得到她死去的消息后,才理解了这份“爱情的可贵”。战后的北山注意到仓子的脸“总有一丝凄苦的表情”,“旺盛的生命力曾经横遭一场暴力的摧残”,就是这样带有“伤痕”的“凄苦”的脸,使得北山觉得她异常美丽动人,并渐渐对仓子产生了“爱怜”之情。他用了两个“不得不承认”来表现自我心境的变化:“北山年夫随着和仓子见面次数的增多,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已经把仓子的面部表情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上了……而且每次相逢,都从她的脸庞上见到一种难于捉摸的凄苦表情。北山不得不承认:仓子的那张脸,对于自己煎熬着的这颗心,无异是精神上的安慰、痛苦中的伴侣。”[2](P149-150)

在这里,“不得不承认”连续用了两次,一方面表示北山对仓子印象深刻,另一方面表示对仓子颇有好感,她的那张脸对北山来说,就是“精神上的安慰、痛苦中的伴侣”,可以让北山忘掉“在战场经受的一切痛苦”。此时,北山的心境由起初的低沉状态,开始上升。

(二)心境上升到顶点转而下降

文中北山大量的意识流动,表现为过去与现实的交织,回忆与现实的交错。而这样的意识流动旨在追随主人公心境的变化之路,勾勒出思想感情上升到至高点又转而下降的轨迹。

北山遇到美丽的仓子后,内心对爱情的回忆又重新被唤起。北山肯定仓子的美貌和年轻,他认为,与惨烈丑陋的战争相比,仓子就是美丽的化身。然而,长期过着军队战争生活的北山难以相信眼前的美,甚至怀疑“如此鲜明地展示着本人的内心世界、在日本妇女中还很罕见的一张脸,怎么竟会出现在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的身上?”但当与仓子相遇次数渐渐增多,“仓子那浸透了苦痛的身影,勾起和唤醒了他自己的一段痛苦的回忆”[2](P150),正是仓子的这张脸,与北山内心的痛苦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使他继续关注仓子,从真实的仓子,到“自己心中的仓子面容”,这样的感觉既是痛苦的,又是难以忘记的。而当战友片岗三郎说:“虽然战败了,男人总是需要女人,女人总是需要男人。”[2](P165)这一番话推动了北山思想感情的发展。他觉得仓子的痛苦“好像能把他心中的乌云吹散”,卸掉曾经压在身上的悲苦担子,开始新的人生旅途,于是他决意向仓子表白。至此,北山的心境达到叙事曲线的至高点。

但随后北山立刻又被战争的回忆淹没。他在战争中看到,没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救别人,因为在饥饿临头的时候,“把自己的粮食分给了别人,这就意味着他自己的末日来临”,战士之间“好像被一块食品隔开,都在怒目相对”[2](P153-154)。在粮少弹缺的血战面前,每个人“都在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的生命,靠自己的精神医治自己的痛苦,靠自己的双手为自己赶走死亡!”[2](P153)而从中国战线调到南方战线,在北山看来,“不是去对敌人作战,而是去和日本兵作斗争”[2](P154),行军途中,中川二等兵累得精疲力尽,没有丝毫力气,“我要撒手啦!……撒手啦”[2](P156),但对于自己的战友,北山连拍肩膀鼓励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见死不救,因为一旦帮助他人,自己就会失去活命的力气。灭绝人性的军队生活以严酷的军训和冷酷的体罚压制着人的欲望和感情,剥夺着人们的恻隐之心和救助他人的勇气,并转而变成利己主义的邪恶,人们“只顾自己,为了一口吃的,互相仇视,对战友见死不救”[2](P162)。

战后,北山看到,无论是汤上由子,还是仓子,都不得不靠卖东西来糊口,可卖完了之后靠什么呢?对生活的不安,使得仓子“心也实在是要碎了”。北山由此也想到“生活危机”不仅袭击两个女人的生活,而且“也必将使自己的前途暗淡”。“六年的军队生活”,完完全全“夺去了他全部的办事能力”,北山也是自身难保。对于美丽的仓子,他“很想把心贴到她的痛处。象他这样人,如果还剩有一点真实与诚恳,那么,他希望自己能够为仓子的痛苦大声呼吁。……假如两个人能够心心相印,互相分担痛苦……假如两个人,互相之间,真诚相待,……这样,才可以说:生活有了新的意义。……然而,他认为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兑现的幻梦。”“我只知道自己的痛苦,只是把自己的痛苦看得很重。如此而已。……”[2](P171-173)对仓子的爱情和保存自我,这两者之间——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占据北山的内心。

北山的矛盾,表现了他复杂的双重人格。一方面,肯定人生,鄙视利己主义,帮助他人,获得爱情;另一方面,否定人生,无法摆脱利己主义,只顾自己,远离女人。意识的流动,使北山在过去与现实的交替中,心境起伏波动:与仓子相遇后,痛苦得到慰藉,心境上升到顶点,然而回忆往昔,在徘徊犹豫中,心境又转而下降。

(三)心境下降到最初的水平线上

由于战争才懂得爱情的男人和一个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在北山看来,是不可能结合的。因为仓子对于“我的痛苦无能为力”,而北山对于“她的痛苦也毫无办法”。在两人回家的电车上,北山进一步确定了他和仓子都只能保持自己的现状。尤其是仓子脸上的小斑点,使北山想起战争中南方热带很大很大的血红血红的圆月亮,以及军队中患热带病的焦黄的脸和混乱的长长的队伍,这也让他同时想起他对战友的见死不救。他现在对仓子的决绝,和当年对中川二等兵的狠心如出一辙。“我不可能投身于仓子的生活,我只存在于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办不到。对于别人的生存,什么事情也做不到。只能顾全自己生命的人,怎么能够维护他人的生命呢?”[2](P174)

最终,仓子到达了目的地,要离别了,北山那仅有的一句“再见吧”,成为他最后的选择。至此,这一段似真似幻的感情变成了虚无的存在,仓子在北山的生活中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过客,一切回到最初。战争中利己主义的阴影将两人分离开,就如那个玻璃一样,彼此可以心心相印,可以同病相怜,但最终只能回到原先的轨道中。仓子和北山被“玻璃”阻隔了,北山又回到了过去的我:“现在的我,还是过去的我”,同样是一个见死不救的我,“只顾自己活命罢了”[2](P174)。至此,倒U型叙事结构成型。

二、倒U型叙事结构所承载的深层意蕴

《脸上的红月亮》对倒U型叙事结构的巧妙运用,产生了与圣经U型结构完全相悖的意义效果。圣经中人物都是获得拯救的,邪恶的力量被善良代替,希望和信念又回归到人类。但《脸上的红月亮》中北山的善良之心难以抵挡利己主义的挤压,在激烈的对峙中,最终败下阵来,失去存在的空间和意义。

在倒U型叙事结构中,北山心中的正义和善良,恰好与战争中的利己主义处在整个心理矛盾冲突的两端。当曲线达到至高点时,善良占了上方,随之又转而向下,经过善与恶的较量,利己主义最终占据上方,善良和信念倒塌。北山最后选择保全自我,离开美丽的仓子,一反“英雄救美”的传统,放弃希望与信念,沉浸于利己主义的旋涡中,以悲剧收尾。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野间宏1941年10月——1945年8月在日本军队控制下的监狱生活经历,对他倾向于揭露战争残酷的文学创作主题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曾发表声明,“我一定要写揭露军队灭绝人性的小说,即使我个人受到惩罚也在所不惜,不写出军队的黑暗,我死不瞑目……”[3]直接的战争经历和军队生活,使他在小说中深刻挖掘战争毁灭人类心灵和精神的巨大程度。而《脸上的红月亮》指出,战争对人类心灵、精神层面的摧残和对人性的扼杀程度,远远高于其对物质层面的破坏,这正是小说倒U型叙事结构所承载的深层意蕴。通过这样的表现力度,野间宏让人们感受到“战争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把人类的良知乃至整个心灵毁灭殆尽,即是从内部破坏了人性”[4](P32),揭示出为了自我保存而暴露出来的极端利己主义,收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综上所述,在《脸上的红月亮》中,野间宏没有按照正常的顺序客观叙事,而是依照意识流动的发展轨迹,将北山细致入微的心理活动和情感世界作为叙事主线,突破客观现实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和约束,将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赋予深刻的内涵,揭示出战争对人性的极大扭曲和摧残,而这样深层次的主题正是在倒U型叙事结构的支撑下才得以充分彰显。

:

[1]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C].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2][日]野间宏.日本当代短篇小说选[M].于雷,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0.

[3]唐承红.自我保存的利己主义——评野间宏的《阴暗的画》和《脸上的红月亮》[J].广西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0,(7).

[4][日]小田切秀雄.战后文学作品鉴赏[M].东京:读卖选书,1975.

猜你喜欢
利己主义北山痛苦
张志民
降低“支付痛苦”
世界上不是只有利己主义一条路可以走
精致利己主义的欺骗性及其批判
谁痛苦,谁改变
论精致利己主义对青年使命担当意识培养的危害及化解策略
分担痛苦
心留北山回不来
Literature Review Concerning the Research of Chinese Higher Education: Take Refined Egoism Symptom for Example
去北山公园秋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