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及耕
(山西煤炭职业技术学院社科部,山西太原 030031)
作为两种同出一源的亚文化,文学与科技原本都寄身于原始宗教这一母体,或者可以说在人类文化的初始阶段,宗教、文学、科技就是一个彼此没有界限的原始文化混沌体。最早出现的文学样式神话,其实就是原始先民对宇宙自然探索认知的理论,也即最初的科技实践活动的信息载体。“神话的语言和形象表达了人类对自己与宇宙的感知……我们要探讨神话的意义,特别是那些力图理解复杂的科学现象或模糊的历史事实的神话。”[1]随着原始文化混沌体的解体,文学与科技便逐渐独立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历经漫长的发展演变,两者不仅仍然保留着共同的基因(如凭借想象力构建起认知外部世界的桥梁等),而且还相互促进,如科学技术为文学不断提供着新的传播媒介从而改变着文学的形态(体裁、篇幅)和内容(题材),而文学则为科学提供着丰富的想象力乃至表达介质。虽具有某种同构性,但两者毕竟属于两种不同的亚文化:科学技术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对自然世界的认识和改造上,而文学则致力于人性的认识、灵魂的塑造和人文关怀等方面。人类凭借科技的力量,逐步地改变着自然形态。尤其是近代以来科学的技术化和社会化使人类拥有从未有过的强大的支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将人类社会由农业文明推进到工业文明时代。人类在人的对象化的实践中,逐渐拥有愈来愈强大的控制自然力量的科学技术,创造着自己并取得自由,以新的形式体现自然,使自然表现为人的活动的结晶。支配和改造自然能力的增强所对应的是人的对象化程度的加深。天然自然时期科技处于萌芽阶段,人类生活的对象化程度很微弱,人与自然处于强弱失衡的非和谐状态下,原始先民的生存环境就是原生态的自然;科技控制力量和自然力量处于势均力敌时就形成半天然半人工自然,它是人的对象化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程度和状态;人工自然则重新打破人与自然的和谐,是目前为止科学技术对自然力量的控制和人的对象化达到最高程度的自然。实际上人工自然就是在很大程度上由现代科学技术控制下的自然,它不仅彻底改变了天然自然的形态,而且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瓦解了历经漫长岁月所逐渐形成的传统文化——包括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从而导致了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
异化劳动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的核心概念。马克思认为异化是主体在发展过程中由于自身的活动而产生出自己的对立面——客体,它是人的对象化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否定的实现方式。“所谓科技异化,就是指人们利用科学技术改变过、塑造过和实践过的对象物,或者人们利用科学技术创造出来的对象物,不但不是对实践主体和科技主体的本质力量及其过程的积极肯定,而是反过来成了压抑、束缚、报复和否定主体的本质力量,不利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一种异己性力量”[2]。随着人工自然中“人工”程度的加深,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被打破。现代科技所营造的人工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传统文学的异己力量,受其影响传统的文学形态、功能和理念正在消弭、转变,甚至被颠覆。本文拟就以文学在人工自然中的演变为视角对科技异化下的文学走向及其特征作一粗浅分析。
人工自然是人类利用科学技术和工业化实践的结晶,它虽然使人远离了险恶荒蛮的自然界,不再风餐露宿,其肉体安逸、舒适地存活在宜人的人造世界里;但是它却剥夺了人精神心灵的栖息地,灵魂窒息在喧嚣、骚动、浮躁的灰色中,思想的翅膀拖曳着沉重的物欲。机械、重复、刻板、冷漠对人自由、灵动、创造的艺术天性构成一种压制。人工环境在某种程度或方面无疑是科技异化的产物,而非人性化的产物。
在人工自然中,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平衡状态被打破。人对自然不再敬畏,甚至有些蔑视——似乎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自然之子。人类滥用科技手段,从地球表面和岩石圈掠夺性地占有和开采各种资源,森林在消失,耕地在减少,煤炭、石油、矿石在枯竭,湖泊、河流在干涸,海洋被污染。当代人舒适地居住在以牺牲自然为代价而营造起的人工自然里:钢筋混凝土的森林,灯火辉煌的不夜天,川流不息的车流,四季如春的空调房间,不闻风声雨声,不睹朝霞夕阳,不察春夏秋冬,不理月亏月盈,不见炊烟袅袅,不嗅草木芬芳。人隔绝了他的故乡、他的来源之地——大自然。在发达国家即便是农民(农业工人),其耕种和收获也是身处装有空调的各类重机械的驾驶室(舱),足不沾泥土,身不着雨露。那些直接来自大自然的色彩、声音、景象以及直面于大自然的思考、叩问、呐喊由人工自然冷漠、喧嚣的人造色彩和声音所取代。人工自然阻隔了人与天然自然的气息交流,文学失去天然的滋润。
在被钢筋混凝土和化工产品包围包裹着的婚礼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清新明丽已不再成为人们的记忆,也不复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切身经历和体验。
人工自然里的文学,当然也有对天然自然中文学的记忆,这种记忆曾经是创作者的直接体验和感悟,现今只是一种残缺的抽象概念: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把那花儿采。暖暖的春风迎面,桃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
这里的“桃花”、“春风”、“枝头鸟儿”很难说是作者对景物的直接观照所得,而是取自于记忆中的现成概念。实际上,在人工自然里,人们更多的经历是:暖暖的空调风迎面,塑料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令人想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只不过是在记忆中撷取的概念罢了。灰暗喧嚣的都市吹不来田野清新的风,坐在空调房里的人只有凭借空调风想象秋风的萧瑟和春风的和煦。随着天然自然被人工自然所取代,文学创作者在失去那个生机盎然的原生客体的同时,也丧失了描摹感悟大自然的机会和能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文学。“方”者,地域也。地域的界限使人类文化形成繁纷的文化生态群落,因此传统文学往往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域色彩。文学的地域性,不仅是一个基本的事实,而且也是其存在的理由。南朝梁刘勰所著《文心雕龙》对黄河流域的《诗经》和长江流域的《楚辞》的地域性风格做过分析比较,认为前者“辞约而旨丰”,“事信而不诞”,后者则“瑰诡而惠巧”,“耀艳而深华”,明确阐发了地域与文学的关系。唐人魏徵在《隋书·文学传序》中,对南北朝时南、北方的文章风格加以比较:“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丹纳认为“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3],他将地理环境与种族、时代并列为决定艺术的三大因素。事实上没有地域色彩的文学是从来不存在的。地域性还是形成文学流派的重要因素,如,明清时期的公安派、桐城派、竟陵派、茶陵派、临川派等都是以地域命名的文学流派。中国现代文学史有京派、海派之说,当代文学出现过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这些文学流派也皆因地域因素而形成。
地域性对文学的影响深刻而久远,不仅表现在语言的表达上,甚至潜在地决定了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以及作品的艺术风格和审美特征。绍兴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北京之于老舍,晋东南之于赵树理,沪上之于张爱玲,陕西之于陈忠实、贾平凹,苏州小巷之于陆文夫,江苏水乡之于汪曾祺,山东高密之于莫言,足以证明地域性对文学的影响。
地域性对于文学的意义如此之大,以至于无论怎样强调其重要性都不为过。其一,文学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就在于浸润着地域性的精神和气韵;其二,只有借助地域性的表达系统,才能传达和阐释文学应有的普遍性意义,实现应有的艺术价值;其三,地域文化不仅影响并决定了文化生态群落生存发展的精神品质和气韵风度,而且也是文学生长的深厚源泉。但是,在现代科技促成的人工自然环境中,发达的交通和通讯,全球经济的一体化,生存环境的人工化,千城一貌的居住环境,使原本姿容各异的文化生态群落正在消亡,文学的地域色彩正在削弱。那些曾经有过的迷蒙的烟雨江南,寂寥的内蒙古草原,雄浑的黄河气象,幽悠的水乡小巷,静寂的北方胡同——连同胡同口悠长而苍凉的叫卖声,都已被拔地而起的高大的人工建筑物所取代或遮蔽掩盖。地域性的消失,将很难再出现京味的《四世同堂》,伦敦味的《雾都孤儿》以及赵树理、马峰的“山药蛋派”和孙犁的“荷花淀派”。那些挟裹着浓烈民风民俗、方言俚语、风格韵致、精神气质的文学正在随着地域性的消失而的消失。由于人工自然环境的雷同性,创作者所能表达的将只有超越时空的、单一的、标准的地球风格。而如果世上只存在一种风格的文学,也就谈不上什么风格,一个缺乏多样性的生态系统必定是了无生气的、乏味的、缺乏扰动的、不能进化的系统。
现代科学技术使文学拥有了较以往强大得多的传播媒介,采集渔猎时代口传文学的口语媒介和农耕时代书写文学的书写媒介,由印刷媒介、电子媒介和网络媒介所取代,这无疑是科技带给文学传媒的进步,不仅提高了传播效率,而且改变了授受方式,但也给文学自身带来一些负面效应。
传统的文学体裁有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类,伴随着光电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先后增加了影视文学、广播剧以及是否能算作一种新的文学体裁尚有待于观察的所谓多媒体文学。电子媒介导致读图时代的到来,使人不再以领略品味语言的魅力为乐事。文学作品已不能以独立的姿态安身立命,而须与影视联姻,凭借电子媒介得以更有效的传播。文学作品影视化的后果使文学丧失二度创作的特点,一千个读者只有一个哈姆雷特的时代已然来临。
由于先进的文字录入技术使写作更为轻松和便捷,作者不再惜墨如金。电子传播媒介取代了纸质媒介,已不再有洛阳纸贵的状况。作品的篇幅和容量得到很大扩张,以中国文学为例:由竹简、木牍、石刻、金文所奠定的简约、凝练、隽永、典雅的风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直白、罗嗦、冗长、烦琐的叙事风格。
机械化复制和电媒传播固然极大地提高了文学作品的传播效率——文学从庙堂进入市井里巷,成为社会的公共产品,推动了文学欣赏的平民化、普及化,发表文学作品不再是少数作家和精英的特权,其门槛之低几乎降至零,任何人只要能写出字并愿意发表就能在网络上发表,“一个有核心、有级差、有组织的塔状结构,让位于一个无核心、无级差、无组织的面状结构”[4]。而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正在使文学失去深度和高度。
文学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其特质是以语言为媒介,借助想象力创造生动具体的形象来反映宇宙自然和社会人生。古今中外的文论中有大量关于文学想象与形象的论述。如陆机《文赋》:“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刘勰《文心雕龙》:“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锺嵘《诗品序》更是把“指事造形,穷情写物”视为诗歌创作最高的美学追求。在朱光潜的译稿《亚波罗琉斯传》中古希腊学者亚波罗琉斯(Apollouinus)认为“想象是一种充满智慧的指导”“想象比起摹仿是一位更灵巧的艺术家,造成这些形象的正是想象。摹仿只能造出它已经见过的东西,想象却能造出他所没有见过的东西。用现实作标准来假设,摹仿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想象却不会如此,它会泰然升到自己理想的高度”。[5]这类文论还很多,此不赘述。总之,文学的形象性是文学最主要的特征之一,而形象的创造离不开丰富旺盛的想象力。
现代科学知识体系既有对宇宙天体的宏观观测结果,也有对微观世界的精细观察和研究,科技的触角不仅几乎探遍了地球的各个角落,而且伸向宇宙空间。当乘“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抵达月球的阿姆斯特朗完成了“人类迈出的一大步”的时候,那些千百年来中国人心中的玉宇天宫连同嫦娥、吴刚、玉兔、桂花酒无奈地被逐出想象中的月球。那些维系着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的神话传说被现代空间技术撕碎,徒留残缺的记忆碎片。在人工自然里,人远离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空气的污染,声音的污染,夜间灯光的污染以及由电视、互联网普及所导致的生活方式,使人不能也无意仰望星空,俯察万物。人类对宇宙自然与生命的神秘感的消失,大大压缩了人类想象的空间。今后不会再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叹惋怅惘,不会再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哲思叩问,不会再有“嫦娥一只眉先扫,织女三分镜未光”的奇思遐想。想象空间被科技所挤压而变得日益局促,艺术想象力的衰竭和枯萎,将是文学的灾难。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lderlin1770—1843)吟诵道:“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所谓“诗意地栖居”就是充满诗的意味地栖身生活。那么,怎样的生活才充满诗的意味?这是一个很难有统一答案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诗意地栖居至少应该是一种具有人文精神、艺术情怀、审美情趣的生活状态或理想。诗意地栖居绝非适意地栖居,而是那样一种状态:有淡淡的喜悦,隐隐的哀愁,能够追求幸福也在承受苦痛,能够享受快乐也在悲天悯人,能够感悟生命的价值也在经历生命的烦恼。
但是,由于在现代科技营造的人工自然下,一方面重物轻情的状况日益严重,人的心灵被物欲所占据,对幸福、快乐以及痛苦、惆怅的敏感度已大为降低,或者是由精神体验、审美情趣迁移至物欲和感官刺激。无穷的物质追求使生活日益沉重,而思想却变得浅薄,情感日渐枯竭,灵魂不再安宁;另一方面,科技成果在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在淡化着传统的人文情感。高速公路、高速铁路、飞机、手机、互联网等现代化交通和通信手段,令天涯人近在咫尺,徒步、鞍马、舟楫等昔日的旅行方式连同羁旅乡愁一起消失了,今后将不再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惆怅,也不再有“哥哥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的悱恻缠绵。科技导致物资的批量化生产,使衣食住行高度商品化,从此“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温馨而忧郁的情节及其所表现的人伦亲情将不复存在。红烛素纸、笔情墨韵等特有的写作氛围被啪嗒的键盘声所取代,遣词造句时因为书写而生发的对文字及其深层文化内蕴的敏锐度在减弱,便利廉价的制作手段和没有节制的复制粘贴使作者不再惜墨如金,语言粗滥平淡。固定电话、移动电话、互联网高度普及,频繁使用的电话、短信以及飞信、微信、QQ和MSN等聊天软件的流行,让交流方便快捷,特别是QQ和MSN的视频功能,使人们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亦如近在眼前,微博和人人网的流行让我们随时了解他人的动态,与人共享资讯,沟通情感,交流思想。时空阻隔的消失,不仅冲淡了乡愁,冲淡了昔日人们对亲友的渴念之情,而且使传统的纸质书信来往成为历史。纸质书信的退出,不仅是一种通讯方式的终结,而且更是一种文体——一种承载过太多的传统人文情怀的文学样式的衰亡。家书所维系的天伦亲情,那种切切的情,拳拳的意;情书所蕴藉的爱意,那深深的渴慕,浓浓的思恋;亲友间的书信所表达的见解、思想、情谊等等,无不体现着纸质媒介文学的从容、沉着、典雅并充满书卷气的独特意蕴和气质。绵绵的思绪,是在铺开的信纸上,由笔端牵引的涓涓墨流浸润而成的。电子媒介撕碎了含蓄、温存、婉约、内敛,而使情感的表露变得草率、浮躁、直白、露骨。宇宙充满电波,人间无需鸿雁,家书不抵万金,直截了当的网恋也不再需要情书来倾诉爱恋之情、相思之苦。
科学技术造就的人工自然破坏了天人合一的状态,使人隔离了充满泥土气息和草木芬芳的故乡,成为漂泊在冷漠的都市中无根的浮萍。在物欲的追逐中,人泯灭了作为自然之子的天然性情,变得压抑、浮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宁静、恬淡、幽美的意境没有了,有的是“天空凝视着,这尸体真是绝妙,像花朵一样地开放,臭气那样地强烈,你觉得就要昏厥晕倒在草地上”(波德莱尔《恶之花》),城市街头丑陋而令人恶心的意象。
压抑、冷漠是人工自然中文学的一大基调: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6]
地铁是现代科技的产物,是人工自然的象征。在人工自然中,包括人在内一切都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机械死板地运作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灵感。在密密麻麻的地铁站的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诗人站立其中,阴暗窒闷潮湿的气氛使人感觉到压抑和紧张。“黑色枝条”构成沉闷而压抑的冷色基调。“花瓣”般的“面孔”意象固然带来一抹明丽的色调,但也反衬出的黯然、冷漠和令人压抑的背景。“那是一种没有着落的怅然若失,是一种人生如萍的漂泊感。”[7]中国唐代也有一首诗将“人面”喻为“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这是一首情意真挚的抒情诗。诗人(崔护)考进士未中,清明时节独游长安城郊南庄,走到一处桃花盛开的农舍门前,与一位美丽的少女邂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次年清明节重来时,却院门紧闭,姑娘不知在何处,唯有艳丽的桃花依旧在和煦的春风里盛开。诗的感情基调是惆怅里含着温婉和轻轻叹息的明艳和煦的暖色调,失落而不压抑,可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体现了半人工自然中古典文学的中和之美。
此外,人工自然的冷漠、局促、压抑、浮躁、奢靡、喧腾酝酿出浅薄、颓废的世风,受此浸染文学失去价值判断和昔日神圣的光环而日益低俗化,没有拷问,没有哀愁,没有痛苦,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没有仰望天空直指宇宙的向度,没有直面于人生的勇气,作品中充斥着油滑耍贫、玩世不恭的情调,或者把油滑当幽默,丑陋当优美,粗鄙当时尚,这也是人性被压抑和扭曲的结果。一个没有忧郁的时代是浮华浅薄的时代,一个没有伤感的文学不可能是深刻的可以传世的文学。
对于艺术而言,自有其兴旺衰亡的规律,对文学而言,科技是一把双刃剑——它为文学的传播提供效率愈来愈高的传播媒介,而科技的异化也使文学陷入上述困境,可谓成也科技,败也科技,这是无可奈何的,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逻辑。在科技统治下的人工自然里,文学的式微也许只是一种表征,在式微的表征下正凭借科技的力量酝酿华丽的转身:事实上在人工自然这一特定环境(也是特定的历史阶段)中,文学正经历着曾经经历过的演化和嬗变,传统文学因科技而衰败,新的文学将随科技发展而产生。
电子信息技术是20世纪信息控制技术革命的成果。电子信息技术与文学的结合产生了“网络文学”。它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欧美互联网发达国家的网上写作,20世纪80年代始有网络创作。汉语网络文学产生于90年代初。1994年中国大陆接入互联网后,相继有数十家网络文学网站出现。迄今为止,网络文学进入中国公众的视野不过20年的历史。目前对网络文学的概念尚无定论,一般认为它是以互联网为展示平台和传播媒介的,借助超文本链接和多媒体演绎等手段来表现的文学作品。有研究者认为网络文学应有三种定义:通过网络传播的文学(广义)、首发于网上的原创性文学(本意)、包含链接而自成网络的文学(狭义)。[8]但无论哪种定义、也无论人们承认和喜爱与否,正如印刷文学取代书写文学一样,以网络文学为先导的新兴文学必将以崭新而独立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开启一个新的文学时代。正所谓“哪里有危险,拯救之力就在哪里生长”[9]。人类所营造的人工自然使自身沦入科技异化的危险之中,则一定能在危险之中生长起拯救的力量;科技致使文学陷于危险之中,而又必将对其施以拯救之力。从科技与文学的关系来看,文学是主观对客观的某种主观表达,本身就是人脑对自然(无论是天然自然还是人工自然)异化。因此文学与人工自然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根本对立的,而是共同演进的。如今文学在科技面前的种种不适,除了科技异化的负面影响之外,在某种方面是自身发展的问题,即面对科技的快跑与自身的蹒跚之间的矛盾,同时也是文学自身固有的亚文化与科技自身的亚文化之间的碰撞问题,也就是两种文化正出于磨合期,但最终两者必须也必然以新的面孔走向共同的发展。我们可以怀念传统文学的种种好处,但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无论如何,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文学的因子和元素,因为我们需要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这或许是我们应有的哲学思考。
[1][美]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59.
[2]李桂花.科技哲思——科技异化问题研究[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3.
[3][法]丹纳.艺术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9.
[4]韩少功.扁平时代的写作[J].扬子江评论,2009(6):1-3.
[5]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52.
[6]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在一个地铁站)》[M]//杜运燮,译.徐志摩,等.中国最美的诗歌·世界最美的诗歌大全集.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407.
[7]徐志摩,等.中国最美的诗歌·世界最美的诗歌大全集[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407.
[8]黄鸣奋.从网络文学到网际艺术:世纪之交的走向[J].江苏社会科学,2005(1):196-198.
[9][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 海德格尔语要[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