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全
(石河子大学 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832003)
近年来,英国作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1935-)连续创作了两部传记小说①按照洛奇自己的表述,他的传记小说是“关于作家的传记小说(the biographical-novel-about-a-writer)”(洛奇,2006:10),即以文学家为“传主”的文人传记小说,也就是西方所谓的“literary biography”。对此术语的解释,可以参见美国学者唐纳德·温斯楼(Donald J.Winslow)编撰的《生平写作:传记、自传与相关形式术语》一书:“literary biography是一个描述性术语,用于描写作家生平。”(1995:37),分别是以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为“传主”的《作者,作者》(2004)和以 H·G·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为“传主”的《滥情才子》(2011)②第二部小说的英文名为A Man of Parts,目前尚无中文译本。欧荣在《“双重意识”——英国作家戴维·洛奇研究》一书中译成了“风流才子的双面人生”。洛奇在小说扉页上对“parts”作了注解:“1.Personal abilities or talents:a man of many parts.2.short for private parts.”。从含义上看,欧荣的译名并不准确;从译名的字数和形式来看,也不合适。笔者不揣浅陋,译为“滥情才子”。为了方便讨论,文中暂用笔者译名。。这两部作品无论是风格上还是内容上都与他先前的作品风格迥异,标志着洛奇晚年小说创作的重大转型,体现了洛奇对小说形式和题材创新的思考,反映了他的传记小说观。洛奇的传记小说观是其创作经验的总结和升华,也体现了洛奇对当下英美文学界传记小说流行现象的分析思考,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他的传记小说观从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现有的小说理论。
洛奇在《亨利·詹姆斯年》(TheYearofHenryJames)一书中,将“传记小说”定义为:“以真人真事为题材来进行想象性探索的小说,运用小说的技巧表现主观性,而非客观的,以证据为基本话语的传记”[1]。以《作者,作者》为例,“本书试图从詹姆斯的意识深处再现其一生中的某些已知史实,作者运用小说家的特权,想象、创造那些传记家们无案可稽的传主的思想、情感以及言谈话语。”[1]可见,洛奇认为传记小说具有传记和小说的双重特征,是以事实为基础的想象性创作,从总体上说,传记小说是小说的一个分支,而不是传记的分支。此外,他认为传记小说也不等同于曾一度流行的“浪漫传记”。后者虽“声称记述历史,但是叙述中混入大量传记写作者的杜撰和推测。传记小说不欲掩饰文类混杂的本质,尽管每位作者都为自己制定了事实与虚构关系的不同原则。”[1]“传记小说作为一种混杂文类,对事实的利用既有选择也有排除。传记小说作者为所述的历史人物的已知史实所限,但是在这些史实的缝隙中,可以自由创造和想象。”[1]在一次访谈中,洛奇对自己传记小说的创作原则、传记与小说的特点和异同等问题作了简要阐释:
我想我比较忠于事实和时间顺序。不是所有的传记小说都这么做,有些传记小说中的虚构内容很多,而我一般只虚构人物的思想、对话等那些用真实的传记没法表述的内容,……我觉得传记的局限在于它必须诚实,受限于能证实的事实,受限于单一的叙述声音或叙述方式。传记缺乏我所谓的小说的连贯性,就是人物意识中从一种体验自然转向另一种体验的生活流动感,通常可以借用自由间接引语的叙述来加以营造。但传记作家如果运用了自由间接引语就会被视为捏造,而传记小说家却无此担忧[2]。
在英国文坛,洛奇把2004年称为“亨利·詹姆斯年”。因为在这一年里,有多部与詹姆斯相关的小说问世或等待出版。这些小说要么以詹姆斯为核心人物,如洛奇的《作者,作者》和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1955-)的《大师》(TheMaster),或者间接涉及詹姆斯,如阿兰·霍灵赫斯特(Alan Hollinghurst,1954-)的《美丽曲线》(TheLine ofBeauty),等①Colm Tóibín.The Master[M].London:Picador,2004.Alan Hollinghurst.The Line of Beauty[M].London:Picador,2004.其中《大师》入围2004年度英国布克奖短名单,《美丽曲线》获2004年度布克奖,这是布克奖设立36年来第一次颁发给关于同性恋的小说。。洛奇认为这一现象标志着英国传记小说的兴起②事实上,传记小说早已有之。但是洛奇认为文人传记小说大量涌现,是近年来值得关注的现象。。洛奇认为,传记小说在刚刚过去的十多年中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流行的小说形式,尤其是以作家的生平为题材的传记小说……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小说家在他们的文学生涯后期开始转向传记小说的创作,并且往往以文学家为“传主”[1]。
洛奇在《亨利·詹姆斯年》中分析了传记小说兴起的三大原因[1]:
1.表明现代社会在来自四面八方“新闻”形式的事实性叙事的轰炸之下,对纯虚构叙事的信心下降;
2.是后现代主义发展的趋势——传记小说通过再阐释和风格拼贴把过去的艺术包含在自身的创作过程中;
3.既是当代写作走向颓废和枯竭的标志,也是当代作家应对“影响的焦虑”的一种积极、巧妙的方式。
关于传记小说的兴起,洛奇的以上分析总结颇有见地。本文不妨另辟蹊径,从另一个视角对此作一番考究。从文学发展的历史来看,传记与小说虽属于不同文类,但是传记和小说时有交叉,或相互借鉴,关系错综复杂。李维屏在《英国小说艺术史》中曾指出:
18世纪、包括后来的小说大都以主人公的出生或童年时代作为开局,并从这一时间点开始描述其人生经历。这种艺术常规不仅在笛福、斯威夫特和菲尔丁的小说中得到了确证,而且在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和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等现代主义小说中也同样存在[3]。
可见,这些小说从形式等方面借用了传记的一些表现手法,这在小说的草创时期尤为明显,比如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等小说对作品的真实性信誓旦旦,“但故事里的主人公和主要事件都是虚构的,这一点与现代的传记小说有着根本性的区别”[2]。
随着小说这一文类的成熟壮大,许多传记家也时常借鉴小说的一些表现手法,拓展传记的表现空间,这在里顿·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等传记家的“新传记”中尤为明显。小说擅长心理描写,正如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言:“人物的心理是最生动如画、最令人着迷的题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探索人的内心更让我激动的,我坚持认为,小说是展现心理的伟大的艺术形式。”[4]小说在记述描绘人物方面也有其天生的优势,洛奇在《意识与小说》中曾说:“文学是对人类意识最丰富、最全面的记录,……小说可能是人类描写个人生活经验最成功的努力。”[5]董鼎山认为:“传记作家感到可以不受约束地去推究主人公的动机和心理,去分析他的成就与失败。换一句话说,当代的传记作家已在采用虚构小说的技巧。”[6]
此外,传记家威廉·杜宾(William Dubin)认为:一切传记终将成为小说①“All biography is ultimately fiction.”此处转引自洛奇的论文集The Practice of Writing,P98.。这一观点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显然有一定的市场。虚构与非虚构,小说与传记的界限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洛奇传记小说为代表的当代传记小说,突破文类的藩篱,大张旗鼓地将传记和小说混杂在一起,尝试拓展小说的疆界,顺应了后现代主义发展的趋势,“也是当代作家应对'影响的焦虑'的一种积极、巧妙的方式”。
传记小说讲述真人真事,究竟选择哪位“传主”来写作传记小说,体现了小说家的匠心。文人传记中的传主往往具有一些共性特征,迈克尔·本顿(Michael Benton)认为:
1.文人传记的传主通常放荡不羁,无视社会习规,其相互交织的生平与创作是对他人所栖居的世界的批判,比如那些叛逆的文人、流放的作家;
2.文人传记的传主或多或少会展示一些创造性想象的运作过程,让读者洞察文学创作中的些许秘密,这对读者来说具有巨大的诱惑力[7]。
洛奇认为,“性与创造力是我们文化当中兴趣永存的两大主题。”[8]洛奇传记小说中的两位“传主”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文学成就卓著,与众不同的性取向、非凡的性欲。《作者,作者》的“传主”詹姆斯开创了心理分析小说的先河,他的创作对20世纪崛起的现代派及后现代派文学有着非常巨大的影响。詹姆斯有同性恋倾向,是当今酷儿理论(Queer Theory)研究者热捧的研究对象,与詹姆斯同时代的其他男性小说家中,恐怕没有哪个曾经像他一样创造出如此之多、令人难忘的女性角色,其性格以及与女性关系等有趣的谜团为传记家津津乐道,也引起了女性主义批评(Feminist critics)的浓厚兴趣。
洛奇的第二部传记小说《滥情才子》的“传主”H·G·威尔斯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作品,内容涉及科学、文学、历史、社会、政治等各个领域,是现代最多产的作家之一,尤其以科幻小说创作闻名于世。除了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之外,威尔斯的私生活同样丰富多彩,他性欲旺盛,“是个十足的‘女性杀手’,他一生结过两次婚,有过多个情人。……小说以威尔斯的文学成就和与多个女性的的风流韵事为主线,再现了威尔斯风流传奇的一生”[9]。由于多种原因,《作者,作者》的销量和影响没有达到洛奇预期,洛奇的第二部传记小说选择了威尔斯为“传主”,描写他风流的私生活,运用了当下通俗小说的一些手法,尤其是对性行为进行了大胆描写,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威尔斯的艳情史。可以说,洛奇撰写威尔斯的传记小说,某种程度上有出于迎合大众阅读口味的考量。
1.结构与叙事特色
“《作者,作者》的酝酿和写作过程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创作经历——不再是创建一个虚构的世界,那个世界在我的想像之前并不存在,而是要尽力在詹姆斯生平的各类事实中找到一个小说形态的故事。”[1]詹姆斯创造了大量的女性人物,他的私生活也和众多的女性相关,很多作品都是从女性或者是从同性恋的角度分析的。洛奇另辟蹊径,他力求让詹姆斯作为一个真实的作家站在小说的中央,也就是要将其文学生涯置入一个更深刻、更真实的视角中。于是他决定将詹姆斯和他的朋友,同时也是画家和作家的杜穆里埃(George Du Mauri-er,1834-1896)之间的联系定为整个结构的关键,这为作者在准备期间积累的大量材料的取舍提供了一个相关标准。然而,这两人实际生活的时间并不完全一致,1896年杜穆里埃去世的时候,詹姆斯尚未正式住进兰姆屋(Lamb House)。因此,洛奇找到了叙述的另一个基点——詹姆斯的病亡。
小说从病榻上将不久于人世的詹姆斯讲起,交代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仆人、朋友和一些事件,概述了他的一生。之后以倒叙的手法,将时间拉回到19世纪80年代,开始了本书核心故事的叙述——与杜莫埃尔长达20年的交往和情谊,其中既有友情,也有竞争,甚至还有妒忌。詹姆斯的剧作《盖伊·汤姆威尔》(GuyDomville)首演夜(1895年1月23日)是故事的高潮,一心成功的詹姆斯收到的不是掌声,而是倒彩甚至是侮辱和嘲弄,多年来创作戏剧的努力付之东流。最后,小说叙述时间又返回到病榻上弥留之际的詹姆斯,以其谢世结束全书。
叙述视角是传记小说撰写中需要仔细斟酌的问题。叙述视角不仅关系到从什么视角呈现故事,而且还关系叙述的风格和语态。深思熟虑后,洛奇最终决定:“故事框架以现在时讲述,以此来增强与核心故事的对比效果,……对于核心故事的叙述,我采用了更为传统的方式:过去时态、聚焦于主要人物意识的第三人称叙事”[1]。
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洛奇一直担心自己的传记小说读起来像传记。为此,“我希望通过前景化叙事机制本身,利用突然的时间转换,视角转换以及‘后现代主义的’作者界入来避免出现这种结果”[1]。
2.丰富的副文本
“副文本”这一术语最早是由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1930-)提出的,指那些存在于文学作品的正文周围,调节与读者关系的材料①Genette,Gérard.Paratexts: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M].Trans.Jane E.Lewi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据学者 Guyda Armstrong考证,热奈特在其著作 Palimpsestes:la littérature au second degré(Paris:Seuil,1982,p.10)中首次使用“paratext”这一术语。参见Guyda Armstrong,“Paratexts and Their Functions in 17th Century English”Decamerons“,in 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Vol.102,No.1(Jan,2007),p40。与其它小说不同的是,小说《作者,作者》除了正文之外,还包含一些独特的副文本,扉页题记、书后致谢甚至还有参考文献。“洛奇善于利用副文本使小说更好地‘呈示’给读者,与读者交流,甚至指引读者阅读,可以说对副文本的充分利用是洛奇传记小说的一大特色。”[10]
洛奇在《作者,作者》扉页的题记中这样写道:
有时,给小说加个前言以说明情节和人物纯属虚构或诸如此类的话好像很明智。但对本书,作者似乎得做一个不同的声明。几乎所有在作品中发生的故事都建立在事实基础上。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例外,一切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是真实的。从他们的专著、戏剧、文章、信件、日记等引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的话。但在再现他们所思、所感、所说时,我行使了小说家的特权;我想象了一些被历史记录忽略的事件和个人细节。因此,本书是一部小说,而且以小说的结构展开。它从故事结尾,或故事行将结束时开篇,接着从情节开端处倒叙,进而发展到中间部分,然后与开篇处的终局再次结合……
题记的前半部分承诺了小说中事件、人物以及史料的真实性,目的是给读者提供所述事件的“真实性核对”[1]。但是,题记的后半部分却强调了在史料记载的缝隙等“黑暗区域”,作者的创造性和想象性填补。在传记作品中,传主的所思、所感、所言以及一些事件和个人细节等,“传记作者从未能如实引证”[1]。
《作者,作者》中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副文本:作者致谢。一般认为,小说是虚构的想象性作品,不是学术著作,致谢一般没有必要。但是在小说正文之后,附有满满四页篇幅的致谢。首先,致谢说明了写作本小说的参考书和史料,以及为小说撰写提供过帮助的人和书稿校读者。其次,洛奇列举了自己在小说中哪些方面“行使了小说家的特权”,即想象虚构的部分,这与前面的作者题记形成了照应。再次,洛奇补叙了詹姆斯的几个仆人后来的去向以及生活情况,给感兴趣的读者一个交代。最后,洛奇简要介绍了小说的构思、写作和成书历程。
洛奇并不认同解构主义“作者已死”的观点,他认为小说作者不但没有“死”,一定程度上还会指点读者的阅读,正如他在《小世界》的序言里所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种游戏,一种至少需要两个人玩的游戏:一位读者,一位作者。作者企图在文本本身之外控制和指导读者的反应,就像一个玩牌者不时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绕过桌子去看对家的牌,指点他该出哪一张。”[11]
鉴于传记小说文类混杂,既是传记又是小说等特点,为了“控制和指点读者的阅读和反应”,洛奇发挥作者的权威,充分利用一般小说中鲜有使用的副文本来提示或指引读者的阅读和理解。可见,大量副文本的运用是洛奇传记小说的重要特点之一。
传记小说是近些年来英美小说创作的新倾向,越来越多的作品运用小说技巧讲述真人真事。洛奇的传记小说成功地将传记和小说这两种文类有机融合,在故事结构、叙事视角等方面特色明显,对人物心理的描写刻画,对人物对话的想象性创造以及对主人公私生活等描写,突破了传记表现的局限性,以小说的手法重讲真人真事,具有较高的可读性。洛奇的传记小说观既是其创作经验的总结和升华,也体现了他对小说这一文类的深入思考,他的传记小说观从一定程度上拓展了现有小说理论。对洛奇传记小说观的归纳和思考,有助于阅读理解其他传记小说,也有益于研究传记小说。
[1]Lodge,David.The Year of Henry James[C].London:Harvill Secker,2006:8-62.
[2]欧荣.“双重意识”——英国作家戴维·洛奇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242-327.
[3]李维屏.《英国小说艺术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104.
[4]James,Henry.The Portable Henry James[M].New York:Penguin Books,1979:409.
[5]Lodge,David.Consciousness and the Novel:Connected Essays[C].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10.
[6]董鼎山.传记文学的新倾向[J].读书,1989,(3).
[7]Benton,Michael.Literary Biography:An Introduction[M].West Sussex:Wiley-Blackwell,2009:2-3.
[8]Lodge,David.The Practice of Writing[C].Penguin Books Ltd,1997:100.
[9]蔡志全.英国传记小说新篇——评戴维·洛奇的《风流才子的双面人生》[J].外国文学动态,2012,(6).
[10]蔡志全.副文本视角下戴维·洛奇的《作者,作者》研究[J].国外文学,2013,(3).
[11]戴维·洛奇著,罗贻荣译.小世界——学者罗曼司[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