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1]485的草堂时期,杜甫暂时享受到了独在烟尘之外的安逸宁静的生活。草堂时期虽然短暂,却是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就杜诗而言,草堂时期杜诗的题材、内容、体例、风格等较入蜀之前有较大的变化,特色迥异。其中草堂时期杜甫所流露出的隐逸思想及其起因、表现、影响等尤受后世学者关注,著述繁复而又论说纷纭。争议的根源在于杜甫此期生活、思想、心态的变化。草堂远离战乱的中原,杜甫远非像诗中所描写的“薄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怡”(《独酌》)以及“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其一)那样真正的闲适自得,杜甫始终处于精神困境之中。
要深切体察杜甫成都草堂时期的精神困境,可先从他定居草堂的原因和目的来考察。
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家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直是其人生的理想。步入中年尤其是困守长安的十年,杜甫更多地体验到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寄人篱下的屈辱,使杜甫积育了“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的悲愤,也使其经历了“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以及“幼子饥已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人生大难。安史乱发,《羌村》、《哀江头》、《北征》、“三吏三别”等诗写出了政治的多难和民生的多艰。华州辞官,乾元二年7月杜甫携家往依秦州,10月转奔同谷,在同谷杜甫陷入了“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的生活困境之中,《旧唐书·杜甫传》则记载了杜甫此时的生活状况:“时关畿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梠,儿女饿殍者数人”[2]5054。虽有些夸张,杜甫生活困顿艰难却是事实。为生活所迫,杜甫“不畏道途远”(《泥功山》)“无食问乐土”(《发秦州》),12月又远赴成都,《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7首、《秦中杂诗》20首等一系列诗歌,描述了杜甫“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悲痛。乾元二年(759)冬杜甫终于到达了成都府,并在第二年即上元元年(760)暮春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浣花溪畔修筑草堂,使“饥饿穷山,流离道路”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开始了“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的草堂生活。总之,战乱的年代、个人生活的穷困是杜甫定居草堂的主因。
成都的富庶繁华,浣花溪水的美丽清幽,生活的衣食无忧,使诗人暂时享受到了难得的安逸和宁静,《旧唐书·杜甫传》中也记载了杜甫定居草堂后的状况,“甫于成都浣花溪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2]5054,生活环境、思想情怀的变化使得杜甫表现这种生活和情趣的诗篇与以往不同,诗作中展现的乐趣和自得,所描绘的生活情境,所流露的潇洒情趣,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风格,在充满忧患苦难的杜甫诗史中显得那样独具特色,冯至先生将杜甫这种变化看作是“暴风雨中暂时的晴霁”[3]216,但这种变化并非像胡适所说的“杜甫过的真是田园生活,他的诗真是欣赏自然的诗”[4]276。杜甫在《江村》、《堂成》等诗中表现出的怡然自足之感和陶渊明那种“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陶渊明《归园田居》)的闲适心境完全是不一样的,如《春归》一诗,《杜臆》曰:“‘苔径’、‘茅檐’起句,是追忆草堂花竹之盛,别来三年,甲子频换,今始得归,到日忽值春华,旧时花竹,存者必复生发,江边故石浅沙,依然如故,倚杖而看,倾壶而就,如见故人,即远鸥、轻燕,各遂其性,与人意合,而喜可知己。因叹世路多梗,吾生有涯,莫思身外事,且饮生前酒,醉醒辗转,有兴可乘,即此为家而已,非不思故乡,而奔走已倦,暂得息肩,亦足乐也”[5]189。同样的情景、同样的写法也呈现在《野老》等诗中,在春江晚景与漂泊旅情的对照中,诗人杜甫“几于泪痕湿纸矣”[1]617。
总之,草堂乃是杜甫久经流浪后的暂时安逸之所,杜甫栖居草堂乃是客观情势所迫,并不是想真心归隐,杜甫是以矛盾的心态对待草堂生活的。在经历了无数的苦难、艰辛、流离之后,杜甫眼中的草堂生活过于理想化了,草堂只不过是杜甫苦难心灵中的一丝慰藉,唯其如此,杜甫栖居草堂后的精神苦恼才是无法排解的,“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绝句两首》),这才是杜甫心中无法排遣的真正苦痛。
定居草堂,杜甫并没有完全忘却尘世,此期杜甫既有身处安逸生活的自得,也有关注时事反思自身的愤懑,“睹景则销愁,思家则生愁”的矛盾心态,情感归属上的困难,使杜甫陷入了精神困境之中。
定居草堂生活得以片刻安宁,有友人的施舍和供给,杜甫也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生活的平静、安逸和欢乐,甚至流露出了知足常乐的情趣。如“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进艇》);“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田舍》);“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等。同时杜甫在与南邻北舍相邀交往中获得了无尽的欢乐:“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有客》),酣饮之极,以至于“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南邻》),这些都展现了轻舟泛水、邻里娱乐的朴实的江村生活。
在这种生活情趣中,杜甫以平和、自适的心态描写着江村景物之可亲可爱和质朴自然。如“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江涨》);“仰蜂沾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田舍》),以轻松的笔触,描绘出了江涨柴门、迎风雨燕、逐浪鸥鸟、鸬鹚晒翅、杨柳绿枝、枇杷幽香等江村景色。在这样的“诗中有画”的境界中,那花鸟春风、杨柳禽鱼,都体现出诗人杜甫愉快、平和、自适的心境。这一幅幅美丽的江村风景图画,表现了杜甫在草堂生活中的闲暇、欢乐,这是饱经忧患沧桑的苦难诗人的心灵和情感的一次释放。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这种生活表现了诗人杜甫在离乱之后暂得安宁的怡然自得的心态,也流露出些许自足的意味。但作为一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诗人,他的精神情感却绝不可能只满足于此。
杜甫虽然离开了战乱的中原,但是他的精神和思想却仍然关注着战乱的社会和动荡的朝廷。虽写出了美丽的风景和自得的情趣,但诗人杜甫的心态不可能完全消融在自然之中,内心深处忧国爱民的情节是难以消除的。就这一点来说,杜甫的精神倾向和他的现实生活状态发生了错位。造成这种错位的主要原因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情感取向背离了社会为他所提供的生活环境。经历战乱流离之后,面对真淳朴素的生活环境,杜甫尽量地贴近自然,贴近真淳安逸的生活状态,但这些并非杜甫主动追求,他的一切情感和行动都烙上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政治理想的痕迹。对理想的坚守和对政治的关注,使杜甫虽然欣赏和自足于所面临的生活状态,却不能完全融入到当下所处的生活之中,这就是杜甫痛苦的渊薮。所以远离战乱的草堂生活使他身心愉悦的同时,更使他因远离中原和朝廷而愤懑孤独。
杜甫虽然在一些诗作中展现了江村生活的安逸和思想情趣的闲适,但这种生活更加反衬出了杜甫流落他乡的境地和久客思归的心情。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向北飞”(《归雁》),那北飞的大雁也更加出发了“万里客”的诗人期盼乱定归家的情怀。“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出郭》),想到战乱未平自己客居他乡、兄妹分散,自己又老病孤贫,相见遥遥无期,自己就“拭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遣兴》)。“寂寄春江晚,欣欣物自私,江东犹苦战,回首一蹙眉”(《江亭》),在这首诗中,诗人以万物欣欣向荣的景象反衬诗人流离失所的境遇,以春光的晚景反衬诗人岁月流逝人生迟暮之感。用江东概指中原故乡,以中原的战乱反衬诗人流落他乡的苦痛。“恋阕丹心破,沾衣皓首啼”(《散愁二首》)以及“江城今夜客,还与旧鸟啼”(《出郭》)等诗作中的悲凉、伤感,才是草堂时期杜甫这位客居他乡的老人心态的真实写照。
杜甫栖居草堂无法忘怀政治。一方面杜甫不可能像陶渊明那样真心归隐,陶渊明任情适性的快乐并不是杜甫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政治理想和“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精神情感也使杜甫无法“独善其身”,儒家的理想和道义影响着杜甫的现实生活和情感倾向。杜甫在草堂期间曾入严武幕后又辞归草堂,代宗宝应元年七月后因避成都徐知道叛乱而在梓州、阆州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又复归草堂,这两段生活经历使杜甫参与了政治,结交了政治中的各色官员。《九日》、《早秋苦热难答相仍》、《遣闷呈严公》、《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立秋雨院中有作》、《初冬》诸诗,表达了幕府公务繁重(陪客、迎送等)、沉沦下僚的境遇与杜甫的政治愿望相悖的烦闷情绪。《春归戏题恼郝使君兄》、《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等诗,表达了杜甫对那些只顾自己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官员的愤怨和对国事的忧虑。复归草堂的身心愉悦之感再次释放出来:“苔径临江竹,茅檐覆地花,别来频甲子,归到忽春华”(《春归》),“入门四松在,步展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裙,邻里喜我来,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需”(《草堂》),草堂的自然风光、邻里风情依然是那样美好,使得杜甫心情舒畅,创作了《到村》、《绝句》、《营屋》、《长吟》等诗,叙写了回归草堂的喜悦。
然而喜悦只是暂时的。陶渊明于政治现实失意之后,创造了自己心中的一片乐土——桃花源。成都草堂并不是杜甫的“桃花源”。由展现草堂的安逸宁静到对政治、朝廷的忧心关注,还不足以满足杜甫的情感需求。“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矛盾痛苦的心态使得杜甫对长安、对中原、对故乡的忧思愈加深重。“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哭大江。……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炙天边行》)。这位时时自称“江边老人”(《释闷》)、“天边老人”(《天边行》)“思归客”(《江汉》)、“万里客”(《归雁》)的诗人,最终离开了成都草堂,走上了“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其二)的回归中原的漂泊征程。
尽管中原战乱并未平息,政治并未清明,但心系朝廷毕竟是杜甫一生的情感支柱。从这个角度看,辞幕重归草堂只是加重了杜甫情感上的困惑,草堂只是给杜甫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心灵栖息地,并不能真正消解“思家则生愁,睹景则销愁”的矛盾心态带给他的精神困境。
[1]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冯至.杜甫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
[4]胡适.白话文学史[A].胡适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5]王嗣奭.杜臆[M].北京:中华书局,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