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鑫,白钰舟
(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
2008年,由格奥尔格·伊格尔斯、王晴佳写作的《全球史学史——从18世纪至当代》出版以来[1](P1),受到了史学界的广泛赞誉。作为第一部尝试描述从18世纪晚期到现在的全球史学史的综合性著作,这确实是一部勇敢的著作[2](P175)。与以往的史学史著作相比,此书不仅仅对西方史学的发展历程予以关切,在更多的篇幅中,它也展现了18世纪以来东方史学、印度史学、拉美史学所经历的转折和取得的成就,有助于我们从全球史学写作的角度理解并解读近现代世界性历史写作的发展脉络。
作为第一部全球史学史,伊格尔斯将18世纪末期作为开端。他认为:“18世纪之前,史学著述之间的交流处于静止状态,跨文化间历史传统和实践的交流也鲜有发生。直到1800年左右,由于科技革命、启蒙思想的出现与传播,实现了西方史学与非西方史学的相互持续影响之后,史学的交流才真正开始。”[3](P196)
但是,18世纪到底能不能作为全球史学的开端,18世纪史学的转向是不是向全球史学的方向转化?当时的历史学家、学者在进行历史写作的过程中是否将写作全球的历史作为自己的使命,在写就的历史著作中,能否发现全球史学写作的实践?全球史学的内涵是什么,人们从何时开始意识到需要写一部关涉全球的历史著作,实践又从何而起?这些仍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18世纪史学的总体特征是通过对神学的批判走向理性。从17世纪下半叶开始,笛卡尔、斯宾诺莎、霍布斯等启蒙运动先驱就抛弃人文主义者所倡导的温良恭谨的模式,破除封建宗教迷信,既不以上帝为宗,也不以权威为度,一切遵从理性意识,并以理性主义为箭矢直指基督教及其神学体系,意图建立以理性为核心的新的思想体系。在历史学方面,18世纪前期的历史学是从17世纪走来的博学派的延续,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是作为文艺复兴传统的延续而存在。之后,由于基督教的衰落、自然科学取得的巨大成就,欧洲开始进入了以理性主义为主要特征的启蒙运动史学时代。在启蒙运动时期,西方历史学表现出了极强的复杂性与差异性。笛卡尔学派秉承怀疑主义的态度,以一种彻底的批判精神看待权威著作。其核心成员斯宾诺莎在《神学政治论》中主张“据《圣经》的历史以研究《圣经》的时候,凡我们没有十分看清的,就不认为是很可信的《圣经》的话”[4](P109)。这是对怀疑主义的极佳注脚,《圣经》考据也成为后世理性主义的先驱和典范。从欧洲当时的思想发展状况来讲,笛卡尔学派所秉承的怀疑与批判精神是值得赞赏的,它对文艺复兴以来人们思想中的宗教禁锢给予反击,促进了科学精神的出现。但是,笛卡尔学派的思想对于历史学的发展也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他们的历史怀疑主义演变成了一种绝对的怀疑主义,怀疑一切知识,怀疑发生的、未发生的往事,甚至过渡到贝尔的怀疑理性,这是不足取的。因此,继笛卡尔学派出现了维柯的反省。
维柯在对笛卡尔的思想进行研究后,指出了“史学思想怎样能够既是建设性的而又是批判性的,割断了他对权威著作的依赖而使它成为真正有创造性的或依赖于其自身的”[5](P365)。反对笛卡尔学派对历史的绝对怀疑态度。在维柯对笛卡尔学派进行抨击与纠正之后,洛克、休谟等人对其进行了更加猛烈的攻击。洛克否定天赋观念而坚持知识只是来自经验,历史学的任务就是从对过往的知识的研究中得出特定的结论,如果一切知识的取得只是把人头脑中已经存在的观念进行描述的话,历史学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成了值得商榷的问题了。这为启蒙运动中理性主义的兴起做出了典范。
但是,启蒙运动中的理性主义与历史写作中的全球视角并不能等同。理性,是指人类特有而其他动物所没有的一种本性。理性主义思想家们则以对科学和理性的坚定信念,提出以经验为基础,探寻人性,展现人类的不断进步与光辉,并使人类认识到通过正确地运用理性,可以使人类进入开明完善的社会。启蒙史学家相信人类的进步有其必然性,人类的理性是逐渐获得自由的,人类的文明是理性从错误和迷信中解放出来的过程。理性必将胜利,整个人类社会在经历动荡祸福的更替后,尽管步履践珊,终将朝向一个伟大而完满的方向前进。这与全球史学所要求的要将对人类社会的思考置于广泛的人类交往中是相一致的。但是,理性不能导致全球史观的产生,恰恰相反,启蒙时代的思想家们将欧洲中心主义、民族主义等观念带入自己的思考中,造成了严重的后果。维柯作为历史哲学的开创者和社会科学的先驱,在历史学、哲学领域都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但是维柯又是一位典型的欧洲中心论者。他在《新科学》中写到:“基督教的欧洲却到处都闪耀着人道的光辉,构成人类生活幸福的物品丰富,既带来身体方面的舒适,又带来心灵方面的乐趣,而这一切都来自基督教。基督教教导着一切崇高的真理。”[6](P126)这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的观念。
因此,我们将20世纪初作为全球史学的开端,具体说来,这一过程可以分为紧密相联的三个阶段。
18世纪的欧洲史学开创了理性主义、客观主义的史学著述传统,但也留下了欧洲中心论这一文化遗产。维柯、伏尔泰、兰克等史家的历史写作中都存在欧洲中心论的影子。兰克作为“近代史学之父”,在治史理念中秉承“史料至上”和“如实直书”的原则,主张从历史角度深入理解文化的多样性,承认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并尊重不同文化。但是在世界史的研究范围方面,他却并未做到客观、如实,在他的多卷本的《世界史》中,他将亚洲社会的历史看作是一成不变、缺乏推动世界历史发展动力的民族的历史,只能被摈弃在具有更广泛影响和更积极发展前景的欧洲历史之下,这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的观念。而这种观念随着欧洲对全球的征服与控制的加强更加深入人心,直到以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和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为代表的形态史观问世,欧洲史学才开始平等对待全球各个地区的史学和文明。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将世界所有地区的文明都予以关注,包括安第斯文明、苏美尔-阿卡德文明等,突破了20世纪之前欧洲历史学家只将欧洲文明作为世界文明典范的观点,抛却了“某个特定的国家、文明和宗教,因恰好属于我们自身,便把它当成中心并以为他比其他文明更优越”[7](P1)的观点,开始平等看待世界所有文明,并承认亚洲、非洲、美洲等文明都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做出了贡献。之后,人们开始对欧洲中心论给予了更严厉的批判和反击。1974年,沃勒斯坦出版《现代世界体系:16世纪资本主义农业和欧洲的起源》,对二战之后西方社会起主导作用的现代话语权进行挑战,在对现代化理论给予阐述之后,直指其思想源头西方中心论。在沃勒斯坦构建的新的世界体系中,所有的社会都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所有的文明都是并存于相互影响的过程中。他将西方社会置于全人类共建的手术台上,使人们更深刻的了解以西方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并不是历史发展的唯一中心,在“中心一半边缘一边缘”结构的世界体系中,欧洲只是在特定的时代居于历史中心地位,随着生产力的不断进步、时代的变迁,任何一个民族、国家都拥有居于历史中心的能量。
韦尔斯曾在《世界史纲》里这样描述普世史:“普世史不等于我们所习惯的民族国家的历史的集合,既比它多,又比它少,因此,普世史必须以不同的精神来研究,以不同的方式来处理。”[8](P3)韦尔斯并不能作为如此表述“普世史”的第一人,但是韦尔斯的描述可以作为后世人们对普世史、世界史、全球史进行解读的范例。因为,全球史关注的不仅仅是世界历史进程中所发生的事件,更重点的是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人与群体之间的互动,因此,全球史学者要培养的是超越国家、超越意识形态的大视角,将宏观的历史思考渗透其中的整体思考方式。
此外,1955年,英国历史学家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在《处于变动世界中的历史》一书中,首次提出了他的“全球史观”的思想。而其1964年出版的《当代史导论》一书贯穿了巴勒克拉夫“全球史观”的经典理论和方法。在书中,他界定了当代史的范围,将现代社会时期存在的欧洲中心论思想予以坚决的批判,同时立足全球视野,将人类的历史置于广泛的全球各种群体、机构等的互动交流中,完整地表达了“全球史观”的内涵。之后,在其1978年出版的《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一书中,他更是明确地将这种看法阐明为“全球史观”,提出“今天历史学著作的本质特征就在于它的全球性”,世界史研究的重要任务就是“建立全球的历史观—即超越民族和地区的界限,理解整个世界的历史观”,这样才能“公正地评价各个时代和世界各地区一切民族的建树”[9](P12)。
经过了全球化时代的大发展,人们对全球史和全球史观的概念进行了不断的反思和改进,之前的理论不断被推翻、重构。但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在20世纪之后,完整的全球史和全球史观理论才被提及,在此理论的指导下,人们才开始从另一个视角对世界历史的写作、研究进行更多面的阐述。因为如果没有科学的历史研究理论指导,盲目地对历史事件和史学史发展趋势进行解读,必定会出现混乱和错误。
在全球史观的引领下,不同民族、国家的历史学家都开始了全球史的写作实践。1963年,麦克尼尔作《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从古至今全面地论述了各种文明不断运动变化的过程。1970年,斯塔夫里阿诺斯写作《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更是将全球史的写作推向高潮,他采用全球史的研究方法,从全球的角度宏观考察世界各地区人类文明的产生和发展,可以称为全球史研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全世界各国史学的交流也越来越频繁,各种层次的史学年会、访问交流、海外留学等交流方式逐渐常态化,成为了全球史学不断发展的例证和动力。同时,在不断的交流和合作中,各国史学家取长补短,增进相互了解,能够取得更多的第一手资料,也消除了对一国史学发展所存留的偏见,更加客观、公正地进行史学研究,真正意义上的包含世界各国史学成就的全球史学也会取得更大的进步。
:
[1]格奥尔格·伊格尔斯,王晴佳,苏普里娅·穆赫吉.全球史学史——从18世纪至当代[M].杨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Stefan H Berger.A Global History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J].German History,2009,(1).
[3]Wilma and Georg Iggers.Two lives in uncertain times[M].New York:Berghahn Books,2006.
[4][荷]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M].温锡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意]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7][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M].刘北成,郭小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社,2005.
[8][英]赫伯特·乔治·威尔斯 .世界史纲[M].吴文藻,谢冰心,费孝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75.
[9][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M].杨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