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洛阳寺院社会公共空间述论——以《洛阳伽蓝记》为中心

2013-08-15 00:53:48刘小平
关键词:寺院洛阳佛教

刘小平

(兰州城市学院城市经济与旅游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寺院作为佛教僧侣生存聚居的场所,通常都有自己基本的建筑空间,这是其佛教徒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然而在佛教发展的过程中,渐趋以独立经济实体身份出现的寺院也超越了其地理空间意义上的范围,慢慢深入到世俗社会空间,同整个社会紧密地联系。在佛教传入中国后迅速发展的南北朝时期,寺院的社会空间也随之扩展,并对当时的社会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本文以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为中心,来讨论北魏洛阳的寺院公共空间与当时社会的互动,希冀能对北朝佛教社会史的研究有所裨益。

北魏时期佛教得到统治集团的极力推崇。早在拓跋珪时,就已“敕有司于京城建饰容范,修整宫舍,令信向之徒,有所居止”[1](P3030),之后崇佛愈盛,其间虽有太武帝的排佛法难,但佛教还是保持了其扩张的趋势,寺院经济也得以发展。就当时寺院建筑空间意义而言,首先体现在其建筑的奢华庄严。

洛阳“京邑四方,建立图像”[1](P3030),且佛寺建筑华丽,气势宏伟,正如杨衒之所感叹:“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讲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2](P5-6)。由于当时国家的倡佛,使得寺院从国家、贵族官僚乃至民众那里获得了大量的资财,从而为寺院建筑提供了物质条件的保障。北魏末年,洛阳的佛寺还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可知北魏洛阳寺院数量之众。不仅如此,洛阳寺院的浮图造像也竞相奢华,令人叹为观止。著名的永宁寺,“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2](P18),刹上又有金宝瓶,下有承露金盘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而浮图北又有佛殿一所,其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工奇巧,冠于当世,由此可见其地位之高了。像这样的寺院,在洛阳有很多,如建中寺,屋宇奢侈,梁栋逾制,一里之间,廊庑充溢。堂比宣光殿,门匹乾明门,博敞弘丽,诸王莫及也[2](P48);景兴尼寺的金像辇、昭仪尼寺的菩萨像等都是名扬京师。且不说这些寺院的建筑特色和艺术风格,仅从各种寺塔造像我们就可知寺院财富之巨,非一般经济势力所能事之。

寺院建筑的雄伟奢华,不仅为佛教僧尼提供了富有宗教氛围的宣讲佛法的场所,同时也为寺院吸引了众多的佛教僧尼和信徒。西域沙门菩提达摩来游中土,见到永宁寺,便歌咏赞叹,自云: “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2](P27),于是口唱南无,合掌连日。信众们对于佛教的信仰,也包含对其所在寺院的感情。永熙三年二月,永宁寺九层宝塔被烧,北魏孝武帝派羽林军救火,人们“莫不悲惜,垂泪而去”,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2](P47),其间三位和尚,投火而死。

洛阳的寺院,僧房建筑都十分宽敞,大的能够达至几百上千间,且装饰精美。如永宁寺,“僧房楼观,一千馀间,雕梁粉壁,青锁绮疏,难得而言”[2](P20);瑶光寺,讲殿尼房,五百余间;永明寺,“房庑连亘,一千余间。庭列修竹,檐拂高松,奇花异草,骈阗阶砌”[2](P172)。如此宽广的空间,不仅可以接纳众多信徒,也能使更多的民众受到佛法的洗礼和感染,从而扩大佛教的受众。由于洛阳的佛教兴盛,声誉远扬,不仅使北魏的佛教大受影响,而且也吸引了各国的僧侣前来礼佛,“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乐土”[2](P172),为此,许多寺院纷纷建起,永明寺就是世宗皇帝为此特地建立的。当时在永明寺中,就有来自各国的僧尼三千多人。由此“远近承风,无不事佛,比及延昌,州郡共有一万三千余寺”[3](P4594)。伴随着洛阳寺院建筑空间的不断扩展,它为佛教的发展传播提供了基本条件,同时也为寺院经济势力的增长创造了环境。

寺院随着经济实力的扩张,并借助于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自身也不断开拓自己的空间领域。自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大量的民田为寺院僧侣所侵占,“自迁都以来,年逾二纪,寺夺民田,三分居一”;不但京邑如此,天下亦然,当时僧寺,无处不有,以至于有绝户为沙门者[3](P4629),“或比满城邑之中,或连溢屠沽之肆,或三五少僧,共为一寺”[1](P3045)。这也是北魏时期佛教发展下寺院空间不断扩展的体现。

洛阳寺院不仅建筑本身华丽精美,而且寺院所处环境也是景色秀丽,风光宜人,奇花异草,莫不具备。例如景林寺,“讲殿叠起,房庑连属。丹楹炫日,绣桷迎风,实为胜地。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鸣秋蝉,鸣声相续”[2](P64);而景明寺,东西南北方五百步,“前望嵩山少室,却负帝城,青林垂影,绿水为文,形胜之地,爽垲独美。山悬堂光观盛,一千余间”,寺内“复殿重房,交疏对霤,青台紫阁,浮道相通。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房檐之外,皆是山池。松竹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2](P122-123)。这样园林般的环境,自然有利于僧尼的修行,吸引高僧大德弘法。大觉寺就是一座景色优雅的著名寺院,其“北瞻芒岭,南眺洛汭,东望宫阙,西顾旗亭,禅皋显敞,实为胜地”,寺内建筑林池飞阁,比之景明,“至于春风动树,则兰开紫叶;秋霜降草,则菊吐黄花”[2](P171-172),使得许多名僧大德在此讲经说法,排遣烦恼。

除了僧尼在寺院的说法交流,各寺院以其幽静雅致的环境吸引了无数的世俗民众和游客前来游览憩息,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最佳处所。河间寺就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寺院之一,人们徜徉其间,“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入其后园, “见沟渎蹇产,石磴嶕嶢,朱荷出池,绿萍浮水,飞梁跨阁,高树出云,咸皆唧唧,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2](P167),可想河间寺景色之优美。

读书士子也经常在寺院游玩观光,吟诗歌咏,抒发感情。宝光寺在西阳门外御道北,有三层浮图一所,以石为基,形制甚古,画工雕刻,寺园中有一咸池,环境优美,“葭菼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罗生其旁”,京邑士子就常常选择良辰美日,“休沐告归,征友命朋,来游此寺。雷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2](P152),成为一时之美景。

因而,寺院在文化知识的交流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成为佛教与世俗社会交汇的公共空间,并表现出其开放的特性。例如,行像日就是重要的公共聚会的日子,除了佛像周行城内,受人瞻仰礼拜,还有许多歌舞杂技表演,热闹非凡。长秋寺四月四日行像时,“辟邪师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腾骧一面。彩幢上索,诡谲不常。奇伎异服,冠于都市。像停之处,观者如堵”[2](P51-53);宗圣寺佛像一出,市井皆空,妙伎杂乐,更是吸引了洛阳士女前来观看。景明寺的规模最为庞大,“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就连当时的西域胡僧也惊叹不已[2](P113-114)。行像既是佛教的重要节日,同时也是世俗民众以寺院为公共空间,进行聚会扩大交往的节日,它不仅为民众提供了娱乐歌舞活动,更重要的是,借此扩大了佛教的影响,拉近了与民众的距离,扩大了佛教在民间下层的传播。

再如六斋时,也大多伴有优美的音乐歌舞,吸引人们可以竞相欣赏,流连其中,如景乐寺,在举行六斋时,“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嘹亮,谐妙入神”[2](P57),观者以为到达天堂;王典御寺在六斋时,也常常有击鼓歌舞的活动。而且这些歌舞多带有奇幻色彩,往往使观众感到新奇刺激,“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之。士女观者,目乱精迷”[2](P58)。寺院借助于节日聚会和各种娱乐活动,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悄无声息地将宗教礼仪和信仰渗透到民间,使得佛教的传播不再拘泥于高深严肃的说法讲经,更能为民众所接受。

洛阳作为都城的特殊地位,使得佛教寺院引得了统治集团的极大关注。皇室贵族、富家豪族以及官僚纷纷施财建寺,“内外之人,兴建福业,建立图寺,高敞显博”[1](P3038),而且寺院周围或是官府衙署,或是高门豪宅,与上层社会有着密切联系。这些寺庙,既有皇家所立,如永宁寺、瑶光寺、景明寺、永明寺、秦太上君寺、秦太上公西寺、报德寺等,也有是贵族官僚所立,如建中寺、景乐寺、冲觉寺、融觉寺、愿会寺、胡统寺、明悬尼寺、龙华寺、正始寺、平等寺、大觉寺、景宁寺、秦太上公东寺、正觉寺、龙华寺、追圣寺、高阳王寺、宣忠寺、追先寺等。宦官也立有不少寺院,如长秋寺、昭仪尼寺、魏昌尼寺、景兴尼寺、王典御寺、凝玄寺等。仅在洛阳一地,就有这么多的寺庙,且分布密度又如此之高,这一方面说明了北魏社会对佛教的推崇,掀起了各阶层造寺建塔的风气,使佛教的空间继续扩展,同时也表明,无论在上层社会抑或是下层百姓中间,礼敬佛教已经成为当时民众生活的一部分,佛教信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处在官署林立、豪宅环绕之中的这些寺院,其僧尼的讲经活动大都保持着与北魏上层社会的交往。例如,灵太后从姑所立胡统寺尼姑,就与后宫保持着密切来往,“其寺诸尼,帝城名德,善于开导,工谈义理。常入宫与太后说法,其资养缁流,从无比也”[2](P62)。这样不仅提高了寺院的地位和知名度,而且获得了经济利益。如百官所立正始寺就是由大量的钱物被捐施,侍中崔光施钱四十万,陈留侯李崇施钱二十万,其他官员各有数目不等,少者也不低于五千;建阳里在建春门外御道北,里内有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等十寺,寺院僧尼,均是由里内信奉佛教的民众所供养。

除了寺院自身与当时的社会上层有着密切的联系,寺院所处的周边环境也为其提供了一个扩大佛教影响和交流的场所。洛阳寺院的周围,大都散布着熙熙攘攘的市场,各种行业各行人士,都汇集于此,这就扩大了佛教与普通民众的接触和交流,有利于其在民间的传播。如西域乌场国胡沙门昙摩罗所立的法云寺,当时“道俗贵贱,同归仰之”[2](P153)。其寺出西阳门外四里御道南有洛阳大市,周回八里,周围各行各业,贸易频繁。东南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屠贩为生,资财巨万”[2](P157);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此也;市西有延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酿酒为业;市北有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輀车为事。另外,还有阜财、金肆二里,十多里地,大都从事工商买卖,富人尽在此处,“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2](P160)。再如景宁寺附近的孝义里,其东是洛阳小市,里内三千余家,自立巷市,所卖多是水产,时人谓之“鱼鳖市”。同时,寺院僧侣为了增强自己经济实力,也有僧徒从事各种经济活动,或者商贸交易,或者“规取赢息”, “收利过本”,以致造成“梵唱屠音,连檐接响,像塔缠于腥臊,性灵没于嗜欲,真伪混居,往来纷杂”的场面[1](P3045)。尽管佛教的这种经济行为招致各种批驳叱责,但就繁荣的经济交往和频繁的人口流动而言,它确实为佛教的发展营造了一种动态的传播环境;就京城而言,它形成了以洛阳为中心的向外辐射的佛教延伸格局。

佛教的发展,除了正常的僧尼讲经说法活动和民众的信仰传播,将佛教法力的神化,也对于佛教的传播有着一定的推进作用。例如,崇真寺和尚慧嶷死后,“经阎罗王检阅,以错召放免”[2](P74),七日而活,然后讲述了自己的神奇经历,并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向人们宣扬佛教,夸大佛教的法力。他说,和他同时的还有五个比丘、一位宝明寺智圣,以坐禅苦行得升天堂;一位般若寺道品,以诵经四十卷涅槃,升天堂;一位昙谟最,讲涅槃华严,阎罗王以“讲经者心怀彼我,以骄凌物,比丘中第一粗行”[2](P75)而交付勘司;一位禅林寺道弘,教化四辈檀越,造经像,阎罗王以其“虽造作经像,正欲得他人财物,既得财物,贪心即起,既怀贪心,便是三毒不除,具足烦恼”[2](P76)亦付司;最后一位灵觉寺宝真,出家之前为陇西太守,造林觉寺后弃官入道,阎罗王以其“作太守之日,曲理枉法,劫夺民财”[2](P76)而付司。

慧嶷所言,不仅在向人们讲述了一段神奇故事,宣扬佛法的伟力,同时也是在借助阎罗王之口传达了要求人们礼敬佛教的意愿和对“今唯试坐禅、诵经,不问讲经”的佛教倾向。在太后闻知此事之后,即令黄门侍郎访察慧嶷所说各寺院,得知这些寺院和比丘皆实有之,“即请坐禅僧一百人常在内殿供养之”[2](P77),并下诏不听持经像沿路乞索;而若私有财物,造经像者任意。结果,自此以后,京邑比丘皆事禅诵,不复以讲经为意。至此,慧嶷的故事才完全达到其所要宣讲的目的和意图,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最重要的并不是故事文本的具体内容和故事本身的离奇,而是反映出来的当时北魏社会佛教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对上层统治者政治决策的影响,以及佛教在传播过程中自身内部的取向。

再如,菩提寺崔涵十五岁死,十二年后复活之事,太后查明,令其归家,奈何其父崔畅并不相认,于是崔涵游于京师,加之“涵性畏日,不敢仰视,又畏水火及兵刃之属,常走于逵路,遇疲则止,不徐行也”[2](P136),时人犹谓之鬼。洛阳大市北有奉终里,里内之人,多卖送死之具及诸棺椁,崔涵对其说要做柏木棺,不要以桑木为欀,人问其故,涵曰:“吾在地下见发鬼兵,有一鬼诉称:‘是柏棺,应免。’主兵吏曰:‘尔虽柏棺,桑木为欀。遂不免。’”[2](P136)于是京师柏木踊贵。当时,人们就怀疑这是卖棺椁之人专门让崔涵这样来宣扬的,以此扩大影响,保证自己牟利。崔涵的故事虽然没有直接渲染佛教,但其故事发生的场景最初即是在菩提寺,并且有着浓厚的因果报应的意味,可以说仍然没有脱离宗教的色彩,体现着当时社会的生活风貌。

这样的故事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文本所记述内容的层面,而是反映了当时佛教在传播过程中所采取的一种手段和途径,扩大了佛教的影响和在民间的渗透。

综上所言,从《洛阳伽蓝记》文本的记载,可以得知北魏社会,尤其是洛阳佛教寺院空间的扩展情况。佛教的传播不仅在于寺院本身的建筑空间的拓展,也表现在其社会空间的延伸;其发展的途径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的,不仅和上层社会紧密联系,也保持着佛教在民间下层的逐步深入,这都可看出佛教寺院势力发展的积极性和自主性。

[1]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洛阳伽蓝记校释[M].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

[3]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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