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荣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乔姆斯基与奎因的对阵:唯理主义语言观与经验主义语言观
陈文荣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孩子是如何习得语言并理解语言这一话题引起了语言哲学界的广泛兴趣。奎因从行为主义和经验主义立场出发,认为儿童完全靠模仿成人学习观察句并通过类比、综合、归纳等方法学会多词句。他放弃了对意义确定性的研究,转而提出了翻译的不确定性论题,使得语言的理解变得捉摸不定。而乔姆斯基则旗帜鲜明地捍卫自己理性主义的观点。他的天赋说为语言学习开辟了一种新的见解,人的内在机制说明语言学习是水到渠成的事;而语言之所以可以理解,正是因为理解是个自然的过程。语言学习和理解的原始形式是确定性,不是不确定性。
唯理主义;经验主义;确定性;语言理解;不确定性
1959年,乔姆斯基发表了“评B.F.斯金纳的言语行为”一文,对斯金纳“语言是学得的一种行为”这种观点加以抨击。因为论文发表在影响广泛的语言学杂志《语言》上,这在当时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更重要的是,这显然是对他的老师、哈佛的偶像、哲学家W.V.奎因提出了挑战:奎因自然主义哲学打着科学经验主义的旗号,认为儿童习得母语是借助于类推、归纳等策略在语言资料基础上学来的。而乔姆斯基则认为存在着天赋的语言能力和普遍语法,因此,语言习得不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外部语言环境不可缺少,但只起到一种“诱发”的作用。这就是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世纪之争。我们阅读并梳理了这两位语言哲学前辈碰撞的焦点,借此引发读者对“语言是如何习得并理解”问题的思考。
奎因是个行为主义者,而他的语言习得观同样摆脱不了这种影响。他认为“语言是一种行为。同其他行为一样,语言行为也是根据‘刺激—反应’模式产生的,是对外界刺激的习惯性反应体系。儿童学习语言是没有目的、意图和主动性,完全受刺激和强化的制约。”“儿童是通过倾听并模仿成人而学得语言的”。[1](换句话说,人的大脑犹如一块“白板”,只需对外部事件即语言材料进行系统的观察(刺激) 作出适当的模仿(反应)并得到合适的褒贬(强化),就能在白板上记下句子或语言。奎因还强调“儿童早期的言语反应的学习依赖于社会对其反应联通在社会看来理应对之做出反应的那些刺激的强化”,学习是通过强化完成的。[2]
奎因是个经验论者,他的著作《词与物》清晰显著地表达了一种狭隘的语言习得理论。在这本书中,奎因通过儿童学习语言的方法来发展和解释他关于语言和经验之间关系的理论。在这里,独词句的概念非常重要。比如“哎呦”、“红色的”、“水”、“妈妈”,尽管是一个单独的语词,但儿童确实是把它们当作完整的句子使用的。一旦学会了,“各个词都会在适当的场景,或者作为引出适当场景的手段”被主动说出。独词句起着促使或唤起注意的手段的作用,并没有指称含意:每个词对婴儿来讲都只是对琐碎的偶然事件、所发生情况的零星片段的记录。事实上,观察句都是被视为独词句的。观察句便是20世纪早中期经验论的核心概念。接下来,奎因处理了从独词句到多个语词组成的句子的转变。[3]小孩学会了作为独词句的某些语词,而“在上下文中,或通过将其抽象”作为整句的片段而学会了其他语词。这就是类比综合的方法,也就是,“整句的学习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抽取和集合成分而进行的”,“随着一个儿童的成长,他会越来越倾向于用一些成分构造新句子”。[4]比如,“妈妈”、“水”这些话首先被理解为单词句而不是单词。孩子从句子中逐渐学会把单词分离出来,孩子通过“类比综合”的方式从“我的脚受伤了”和“我的手受伤了”了解到脚和手是两个可以分离的、在句子中具有同样地位的单词,从而逐渐把语句看作是词的集合。[5]
以行为主义为立场,奎因提出了翻译的不确定性(即意义的不确定性)和指称的不可测知性等论题。看下面的例子。实地语言学家到印第安人部落考察一种从未面世的语言的意义。当一只兔子奔跑时,土著指着兔子说“Gavagai”,语言学家试探着翻译为“兔子”并观察土著人对此的反应。通过这个例子,笔者想指出该论题的几个要点。首先,奎因强调,自己造这个单词并不是要阐明整句翻译的不确定性,重要的是“指称的不确定性”。因为这种原始的猜测需要无数不同刺激环境的配合,而每次刺激环境不同,“Gavagai”可能指涉不同的意思,如“动物”、“小的”、“白的”等等;土著表同意和不同意的语言也没法确定,更何况土著人可能不愿意真实地回答问题;到底土著人指的是全兔,还是兔子特定的部位,抑或是指示兔性。“指称似乎正在消失”。“Gavagai”的指称无法确定。其次,“Gavagai”被视为观察独词句而翻译为“(瞧,一只)兔子”。虽然“Gavagai”指称了不同种类的事物,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理解句子,因为基于行为证据我们确信,“Gavagai”和“兔子”是刺激同义的。“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构成我们世界理论的整个句子集将保持不变,或几乎不变。”再次,在多词句的情形下,对于所考虑的句子,我们可以得到同样的或截然不同但同样可接受的,并且对眼下的目的来说是等价的——翻译,这是借助不同的翻译模式进行的。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编纂一些把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的翻译手册,所有这些手册都与“言语倾向性”的总体相容,但是它们彼此之间却不相容。[6]这就是所谓的“翻译的不确定性”,即两种语言间的“正确翻译”不只取决于一种,可能有多种不同的翻译方法。
行为主义的白板说似乎告诉我们,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和一个爱唠唠叨叨的小孩比起来,他头脑里的白板记录的语言文字要少得可怜。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有很多小孩说话起步晚,平时不爱与人交流,甚至父母亲戚都担心以后不擅表达,可是到了四五岁的时候,突然间什么话都会讲了,跟大哥哥大姐姐一样交流,有时回话还会让大人无言以对。事实证明,通过简单的模仿是不能掌握语言的,因为“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儿童却在大体一致的时间里(约四、五岁之时),掌握了大体一致的语法规则,而语法规则却是复杂的,复杂到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为任何一种语言写出任何令人满意的语法书来”。[7]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经验是如此的贫乏,“他们经常只局限于从父母、亲戚、同龄人那里听来一些句子,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像语言学家那样征求和搜集与所研究问题的有关语言材料。在儿童所听到的句子中,存在着大量的破句、误句”[7],很难想象他会从让他接触到的材料中通过“归纳”模仿来学习句子,也不大可能用“习惯”“习性”和“类比”之类说法来解释。在对心理学传统的问题作出思考之后(为什么我们的经验如此之少,而知识却如此丰富),乔姆斯基深深感到,“必须假设有一个内容充实的固有结构(innate structure),足以解释经验与知识之间的差距,能用来解释为什么时间有限,能接触的材料有限,却能够构拟出符合经验事实的生成语法”。[8]这就是他的“语言先天假说”,归纳起来为“人具有一个内在的语言机制,这个机制制约着语言结构。”
与奎因的经验主义相反,乔姆斯基提倡理性主义,即通过理性的抽象化工作,来解释自然现象,包括语言学习,而这种演绎推理的结论并非总是能够被经验所证实。比如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提出。引力说较好地解释了宇宙的运动现象,但无人,即便牛顿本人,也不能够提供到底什么是万有引力的一个经验性解释,难道就把这个定律当成垃圾丢弃吗?或者干脆等到几亿年有了经验证实之后才使用?奎因的经验论格外强调观察句,认为它是孩子学习语言的起点。但事实上,孩子最先学会的“不”“好”“不行”“不要”等都不是观察句。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儿童是在相当靠后的阶段才学会观察的。奎因又认为,孩子是通过类推综合产生新的句子,而乔姆斯基则提出了异议。首先,奎因“类推”的例子无非就是固定上下文中用一个词替换另一个熟悉的词比如手、脚等。他写到:不难发现,旧材料是如何可以构成新句子,而新句子又如何可在适当的场合仅借助类比即自行生成。当一个儿童学会了在一个句子中适当地使用“Foot”如“This is my foot”,同时又学会了使用“Hand”以及把“My foot hurts”作为整体使用,那么在适当的场合,即使没有先前使用这个句子的实际经验,也可以想象他会说出“My hand hurts”。[2]其次,孩子在学习语言的时候,绝没有足够的“输入”供他进行归纳、概括,而乔将这点总结为语言学习中的“证据贫乏原理”,否则,你无法解释一个9岁的小孩和一个90岁的老人,为何分享着基础的语言知识——比如都能恰当地理解并使用大量的句子。这里,我们还得回到语言的特点之一:创造性(从三方面理解:创新,不受刺激控制而且合适而连贯)。正是因为这个特性,语言才是无限的。然而,行为主义语言时期的普遍观点却是“一个人的语言知识可以说成是贮藏在那里的一套模式,它们通过经常重复和仔细训练而被学得烂熟,若说创造,那至多是‘类比’而已”。[8]正如奎因,他们一方面无法否定语言之不计其数,一方面却把语言学习限制在“刺激”“归纳”“类比”等方法上而不能自圆其说。乔姆斯基语言的“先天性”解释了人们为什么能创造和理解无数的句子。人们先天地被赋予某种复杂的内在结构,这是一套把语音和语义结合起来的规则,是支配语法的普遍规则,可以称之为“普遍语法”,而这些规则是人脑这个特殊的生理机制决定的。这种人类具备的语言能力(能给无穷多的句子以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能使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适当地联系起来;能给每对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一个语义解释和一个语音解释)就像老鼠穿迷宫的能力一样,是本能的一种反映。
“语言先天假说”和“普遍语法”的种种设想,都在说明一个问题:只要是心智正常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发育期,他的“语言器官”便成熟并且启用。语言学习和理解完全具有确定性。
奎因的不确定性论题的核心在于:指称的不确定性导致翻译的不确定性。那么,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做到语言的理解呢?如果按照奎因的实指学习法,你指着全兔并教我“Gavagai”,指着苹果教我“apple”,指着红色教我“red”,我就一定明了吗?我可能以为你在指“尾巴”或“圆形”或“红色的东西”。无论如何,这里的误解总会循环出现以致没法最终理解。奎因也许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得出指称的不确定性。不是吗?简单的一个“苹果”,我一会儿理解成“左边一半”,一会儿是“右边一半”,甚至还可以是“有斑点的那一块”或“最红的那一块”,误解无穷无尽,何时是个尽头!正如乔姆斯基所说的那样,奎因的不确定性,同样适用于母语学习。这就是说,奎因在语言习得的问题上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语言学习纯粹是一种社会行为,是一种刺激—反应—强化的过程,也是模仿和归纳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儿童最终习得了语言。这里,不确定性的问题并不存在。但他的翻译不确定性又意味着语言习得的不确定性。而且这个不确定性,跟其它科学理论的不确定性完全不同,前者没有选择、纠错的机会,而后者有。这意味着,奎因一会儿说,语言是可习得的,一会儿又说,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是否学会了我们要学的语言。维特根斯坦对乔姆斯基的天赋说多少提出了相似的说法并做了发挥。[9]他说“把人当成原始的具有本能但却没有理性的动物,语言就是处于这种原始的状态中。人类具有前语言的本能,能够识别社会规则和语言行为。伴随着这种本能,孩子自然而然渴望模仿家庭成员和别人的行为。从一开始,孩子就融入社会团体中,他们的行为——爬行,姿势,喃语等等都受别人的引导,所以,他们的行为也像同一社区里的常人一样。”“想像一种语言就是想像一种生活形式”。语言是生活的一部分,而语言只有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才能理解。“因为社会习俗和规则,孩子被训练得以特殊方式回应信息。因此,在学习的最初始,根本不需要正当理由——还没形成语言系统的婴儿很明显无法理解或要求给出理由——提供理由给婴儿,告诉他们为什么hand叫做‘手’而red叫做‘红’是不合时宜的——很简单,只要孩子生长在英语社区,他们就是得学会这个,而且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语言之所以被理解,正是因为“语言游戏的原始形式是确定性,不是不确定性。因为不确定性永远无法导致行为的产生。”“游戏的最基本形式里,没有所谓怀疑这样的东西。”我们不是从怀疑一切开始学习语言的,不是从无穷无尽的误解开始的,语言学习和理解的过程不是无穷无尽地消除误解最后达到确定性,理解是一个自然的过程。[5]“语言游戏的初始和原始形式是反应,只有通过这种反应,更复杂的形式才能发展起来。”你指着苹果教“apple”,我理解了你的所指。这说起来就是“训练”和“反应”的问题。但“训练”不应该与动物的训练相提并论,这样就像配以姿势不断重复训练“这是椅子”“这是书”等命令一样。孩子学会他们可以坐在椅子上,可以看书,因此他们多少获得一些线索并逐渐遵循相应行为的准则,就像其他社会成员做的那样。而“反应”是原始的反应,不是无数怀疑和误解的纠结。
乔姆斯基与奎因之争说到底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之争。其中,孩子是如何习得语言并理解语言这一话题特别有意思。也许很多人会对此感到奇怪,从咿咿呀呀到流利说话,每个正常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而人们每天都在使用着语言,通过语言来沟通,语言就是可以理解的,何必枉费脑筋呢?但是,笔者想引用乔姆斯基本人的一句话来作为此项研究的动力和充分理由,那就是“我们互相对视却再也看不见对方”。语言、说话、理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正因如此,很容易掉进这样的陷阱,以为没有需要解释的东西了。然而,恰恰相反。
[参 考 文 献]
[1]Quine,W.V.The Roots ofReference[M].Chicago:Open Court PublishingCompany,1974:551.
[2]涂纪亮,陈波.蒯因著作集:第四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273,206.
[3]汉肯森·内尔森,杰克·内尔森.蒯因[M].北京:中华书局,2004:65.
[4]Chomsky,N.Quine’s Empirical Assumptions[J].Synthese,1968-69,19(53-68):56.
[5]陈嘉映.语言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30,118.
[6]丹治信春.蒯因:整体论哲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23-124.
[7]陈维振,张茂盛.人类心智的窗口——论乔姆斯基的语言思想[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9,40.
[8]徐烈炯,尹大贻,程雨民译.乔姆斯基语言哲学文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101,26.
[9]Kober,Michael.Certainties ofAWorld-picture:The Epistemological Investigation ofOn Certainty[C]//Hans Sluga,David G.Stern(ed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Wittgenstein.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421-424.
Chomsky vs.Quine:Linguistic Perspective on Rationalism vs.Empiricism
CHEN Wen-rong
(Foreign Language Institute of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Fujian 350001,China)
The issue of how language is acquired and understood has stirred great enthusiasm among philosophers of language.Fromthe perspective of behaviorism and empiricism,Quine holds that children learn observational sentences by imitating the adults and learn different sentences by means of analogy,synthesis and induction,etc.Instead of following the study on the certainty of meaning,he puts forward the idea of the 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making language acquisition and language understanding a difficult,if not impossible,task.Against this,Chomsky strongly defends his perspective on rationalism.His idea of innate language hypothesis shows that children acquire language in a natural way;in a broader sense,understanding is also a natural process.That is to say,language acquisition and language understandingis ofcertainty,rather than uncertainty.
nationalism;empiricism;certainty;language understanding;indeterminacy
H0
A
1008-178X(2013)02-0030-04
2013-01-02
福建省教育厅社科A类项目(JA12113S)。
陈文荣(1979-),女,漳州漳浦人,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生,从事理论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