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艳霞
(长治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管理系,山西 长治 046011)
事件回放:1941年10月12日,山西省黎城县北社村民兵与“离卦道”道徒发生冲突,冲突中造成中共干部群众七人死亡,九人受伤。北社村“离卦道”教主李永相当场死亡,其余道徒二百余人逃至潞城县微子镇。事件在当时引起强烈反响,时至今日对该事件的历史叙述仍呈现出较大差别。
自然科学里讲求定律和公式的使用,用之引导和推理某领域未知的知识体系。而在历史学中,及时的总结与归纳也是史家惯常使用的方法之一。在对众多历史事件的认知考察过程中,对某些内容的了解与比较往往会使史家在叙述时不自觉的形成一定的程式。不管史家是否承认,历史叙述的程式或者也可以称作史家的习惯写作模式都是或多或少的客观存在的。以此次黎城“离卦道”事件为例,不同的视角与立场使得对于事件的陈述呈现出较大差别。当时的八路军、共产党方面将事件定性为离卦道与敌伪勾结的民众暴动事件。之后的各级党史资料文献中都沿用了这一结论,统一认定此次事件是在日军推行“治安强化运动”背景之下发生的,是由国民党特务、日本特务授意,旨在“推翻抗日政府,建立国民党特务和日军合流的伪县政府”的一次武装暴动[1]457。受这一结论的影响,长期以来史学界对这一问题严格恪守传统史学叙述模式,形成了部分如李金铮教授所说的“政策-效果”程式论文。在这些文章里,问题产生的根源与事实情况的探究不是其关注的主要方面,政策制定与具体实施之间从对立到融合乃至最后的转化过程均被有意或无意的忽略,所有问题的解决似乎只是通过政策的制定就已经完成。在这种叙述程式下,历史学放弃了对事件真实的探究而仅仅成为某个既定论断的历史学叙述。
近年来,史学界对“离卦道”事件的解读开始逐渐摆脱这一叙述程式,另辟蹊径,做出新的探索与解释。1999年,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大卫·古德曼先生在他的《中国革命中的太行抗日根据地社会变迁》一书中提出,“离卦道”作为政治力量的出现,其实是由于“共产党对入党及加入县政府态度的改变”[2]247而导致的。古德曼先生认为,由于从1940年开始,黎城共产党工作重点发生转移。将帮助贫农及佃户,帮助他们在经济、政治上站稳脚作为了工作的重点,而忽略了地主、富农的利益,其中还包括抗战初期投身抗战的一些地方精英。古德曼认为,正是由于对共产党政策的不满和对昔日权利的渴望,使得这些人开始利用宗派形式从事反政府叛乱。在这里古德曼虽然仍承认事件的“暴动”性质,但对事件的成因从阶级、性别、社会矛盾等方面从新进行了剖析,事件的冰山一角开始逐步显现。之后,南京大学孙江教授在《文本的虚构——关于“黎城离卦道事件调查报告”之阅读》一文中,通过对1942年中共派出的黎城考察团调查报告文本的解读与分析后指出,考察团的调查报告“存在严重的自相矛盾之处”[3],孙江教授分析后认为,离卦道在当时既没有发生暴动的实力,也没有暴动的动机,而事件仅仅是由于地方公安队和民兵在强行干预村民的迷信宗教活动中而引发的一次突发暴力冲突。只不过事后为了推卸事件的责任,被定性为“一起反动会道门勾结日伪军进行的暴动。”就此,孙教授断定对事件的定性早于对事件的调查,一直以来传统程式下对该事件历史叙述是片面而虚假的。
真实的事件已然成为历史,而“历史研究永远都是以当下社会生活生成的认知构架去重构已经不在场的过去。”[4]不同的表述与不同的解析在为我们拨开历史迷雾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困惑。但只有在摆脱传统叙述程式的影响与干扰之后,我们似乎才能和历史真实走的更近一些。
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从18世纪以来大批历史哲学家就在试图寻找或建立能够指导人类进程的模式或程式。直到今天没有那个学者敢于宣称自己找到了能够总结人类历史发展的程式,但是在历史学者的史学实践中,他们在对历史事件的叙述过程中,则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一些叙述程式,因此文本的历史也被一些学者们形象的称之为是“一种文学实践的结果,”“是主体化的历史”[5]。海登·怀特坚持认为“历史学家就像诗人、小说家或剧作家一样,围绕重复发生的情节或神话组织他们的历史记述。”从这一点看来“历史学家‘发现’故事,小说家‘创作’故事。”[6]133而既然是故事就与事实之间存在差异。
大师级史家兰克治史以客观公正而著称,而在兰克的作品中,喜剧式的叙述程式成为他最常用的叙述习惯。兰克的作品中绝大部分的情节组织采用的是喜剧式的程式。不论是法国内战还是英国内战,兰克历史叙述下的事件总是“从一种表面和平的状态,通过冲突的展示,发展到冲突的解决——一个真正和平的社会秩序的建立”[7]135。在这种叙述程式下,每个历史事件都像一个分为三阶段,同时又总是以大团圆结尾的电视剧。
与兰克类似,中国古代史学大家司马迁则惯常喜欢使用“悲剧程式”。在司马迁的笔下不管是一言九鼎的君主,还是呼风唤雨的权臣,不管是得意的文人,还是失意的武将,对他们生平的历史叙述在经历了从平凡到杰出的蜕变之后,总是在最后用悲观的笔触完成对他们人生的总结。这种带有浓厚司马迁式的历史叙述程式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而在1949年以来的大陆史学界,传统的政策-效果程式一度成为一种非常流行的叙述程式,史家在专注于政策与效果之间的逻推理同时,放弃了对事件应有的辨析,也放弃了对事件全面再现的机会。因此“围绕政治事件的阅读方式”,“探寻历史提供的原初形态和复杂面相”[8]1再次成为史学的热点。
史家对历史事件的表述是一种建立在历史学家个人认识基础上的表述。这种表述及其程式的形成很多时候是史家在依靠可靠、代表性材料基础上形成的。但这种具有个人色彩的表述也同样受多种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包括社会因素,智力因素以及情感、性格、气质等非智力因素[9]。虽然史家一直在强调所研究内容的真实性与实在性,但材料的多寡,史家研究角度与思路的选择都会干扰学者对于事件的认知,于此造成某些材料被忽略,某些内容被放大,某些细节被删改等现象。最终形成历史叙述程式的多样化。
历史学家对事实的还原一直以来多以文本建构的形式完成。那么,受叙述程式的影响,史家对事件的描述也成为某位学者个人观念和自我语言构建之下的事实,其所谓事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文本“事实”。它即包含有事实的成分,也不可避免的同叙述者及现实因素彼此纠缠,存在对事件的自我解读。“每个史实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所撰述,都要受当下意识形态的影响,要受自己的视域的局限。”“无论是在历史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还是在历史事件的记录过程中,政治以及上层建筑的其它方面都早已渗入其中。”[10]长期以来对离卦道事件的传统叙述程式正是这一现象的突出体现。而这一切经过历史学这一以“追求真实”为目标的学科掩护之后,许多虚构在历史学的修饰下变为了历史叙述下的“真实”。
历史叙述的程式是在历史材料的比较与归纳中产生的,在此基础上史家对历史事件的结论也喜欢用概念或理论的形式加以总结,从而形成若干具有普遍意义的观念和论断。而这期间材料与论点的统一是决定材料取舍的关键,围绕某一特定观点组织的材料,形成的理论一切看来那么的顺理成章,真实可信,最终形成看似合理,实则无用的后见之明。
必须承认,在历史学家的笔下有他们默默遵循的文体惯例,由此形成了各具特色历史叙述程式,影响着史家对历史学各领域的探索和研究,它就像精神之于肉体的关系,同生而共存。我们没有必要否定这些文体规则,写作程式的存在,恰恰相反,文学家、小说家们的叙述技巧很多时候是我们在构建历史情境是最好的方法,甚至一些学者已经在历史研究中自觉的使用文学的方法。这里我们所要防止的是不要让叙述程式控制了我们的思维,不要用同一个模子套制表述历史。
历史的魅力在于过去“不在”与过去“实在性”[11]1之间的难以重合的断裂。而连接二者的正是众多史家为我们提供的历史叙述。对于这些叙述程式各具特色的文本,历史研究者所能做的就是在不同程式的历史叙述中寻找共同性与兼容性,比较文本之间的冲突点与差异性,从而完成对事件的更为全面的认知。
[1]山西省史志研究院.中国共产党山西历史:1924至1949[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
[2](澳)大卫﹒古德曼.中国革命中的太行抗日根据地社会变迁[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
[3]孙江.文本的虚构——关于“黎城离卦道事件调查报告”之阅读[J].开放时代,2011,(4):18.
[4]王建华.文本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历史认识论考实层面的解析[J].历史教学问题,2011,(3):92.
[5]王建华.文本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历史认识论考实层面的解析[J].历史教学问题,2011,(3):94.
[6](英)彼得·伯克.历史学与社会理论[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5.
[7](英)彼得·伯克.历史学与社会理论[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5.
[8]杨念群.新史学.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7.
[9]王建华.文本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历史认识论考实层面的解析[J].历史教学问题,2011,(3):94.
[10]段建宏.叙述的历史:辛亥革命的当下解读[J].唐都学刊,2012,(1):127.
[11]杨念群.新史学.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