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栋洋
对于池莉的小说,许多评论者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方法分析其小说的女性意识,这与池莉小说中几乎没有阳刚男人成长历程的塑造有很大关系。池莉自己却说她不是什么女性主义者,只是自己是女性对同类偏爱罢了。但池莉笔下的男性是女性眼中的男性,他已经渗透了女性的体验。池莉谈到《有了快感你就喊》的写作时说:“我不是为了写一个男人才去写男人的。男人自有迷人之处,但是很难写。”这就是说池莉是以女性的体验塑造处于性别优越位置之上的男人,挖掘处在世俗社会之中受传统“血缘之父”、“象征之父”影响的男性主体成长的不同性。
在《有了快感你就喊》中,“父子场景”、婚姻和事业,构成卞容大成长自我的三个重要环节。这其实也是社会整个男性性别成长所牵连的因素,但是这些因素是成就男人的三大法宝。而“父子场景”将又是男性在社会立足成长的根源。因为“父子血缘不只是自然养育与依赖的关系,而是进到更高层次的文化与符号的关系,是一‘根源’与‘生长’的关系”[1]。父子血缘不只是子嗣们自然生命的来源,它是作为社会权力主体的男性成功与否的根基。卞容大的生活除了与父亲带给他成长的影响外,事业与婚姻是他生活中成就男人的两大法码,三者共同构成现代世俗社会中卞容大的自我成长历程。
“父子场景”是子继父的血缘自然生命和传统文化政治权力的符号意义在其身上成长自我的空间。子(男性主体)的成长离不开“父”的影响。父即是一种血缘自然生命意义上的父亲,同时又是文化、权力象征意义之父。《有了快感你就喊》是部女性情感体验下的男性主体成长的小说,作品开始就把主人公卞容大置于“父子场景”关系的继承中成长。卞容大继承父亲的瘦小、精干,也把父亲从父辈继承的男子汉传统继承下来。父亲在上一代的传统下形成了立于社会之上的男人标准。这一标准又以有过之无不及的魔力传到卞容大的身上。传统社会赋予男人的责任感、成功标准、社会角色是男人作为男人的象征,种象征意义作为“父”一般在儿子身上继承下来。卞容大的父亲认为儿子 “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在卞师傅看来,标准就是:积极向上,建功立业;成绩优异,口才雄辩;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睡如弓;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流血流汗不流泪”[2]19。 “因为所谓的男子气概,男人的责任,男人的成功,男人在社会中扮演的特定角色,某种意义上对于那些难以胜任此角色的男性,就是一种无形的束缚甚至压力。”[3]7作为男人,必须胜任男人角色的压力使卞父从给孩子起名字,到又当妈又当爹地培养孩子,直至对卞容大未来的期望都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衡量和定位。卞父望子成龙可谓煞费苦心,不惜以残忍流血的方式纠正儿子不争气的歪牙,莫明其妙地痛打儿子以示锻炼其耐心。卞父用心良苦就是希望孩子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许过于急于求成,卞容大本该可爱活泼的天性打上了沉默寡言的烙印。他的个性从被动的打造变为主动的自我塑造,卞容大竟然自觉地学习江姐行刑时的坚忍来摧残自己,成就父亲眼中合格男人的标准。“男子气概”是“社会对男性的角色期待,是男性统治建立以来赋予男人的独特气质,是一种社会配置,是社会和家庭长期灌输的结果”[3]12。终究卞容大在父亲的心目中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完成一个合格男人的角色塑造。卞容大在父亲的威严下变成一个压抑自己、内心分裂的主体。
小时候的卞容大在没有自我的顺从中随着父亲的权威成长起来,他心灵的感受和颤动是父亲苛刻要求儿子时留下的阴影。这种阴影如同作品所言,“卞容大原本以为自己对集贤巷一点好印象都没有的,现在看来,人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卞容大但愿往昔的一切,都会以美丽的面孔浮现于今天,尤其是他的父亲。”[2]20卞把父亲对他的折磨和伤害变成美丽的过去永远地留在了心里。从自我主体的成长来说,父亲的血缘及其象征意义的男人角色由被动的烙印变成了主动的维护,现在他成熟了。卞容大继承了父亲的影响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他遇到多大的痛苦都可忍受,因为他是个男人。他觉得“他的角色都还扮演得不错。在这个城市的人群中,中等偏上。他的这一辈子,要比他父辈好;儿子的这一辈子,一定会比他的好。”[2]30他有自己的责任,有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有自己应尽的义务,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且以这样的要求为他的儿子作为继承的资本。
卞容大的主体自我形成的过程是一个被动压抑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社会秩序约定俗成的男人形象给卞容大带来了沉重的重压,使他没有了阳刚,没有了个性。而卞容大有意识、无意识地以男人的角色感受自我、理解自我与婚姻、事业等的社会关系。由于卞容大的主体呈分裂状,他的行动与心理、外表与内心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的卞容大极力以男性在父权体系内求得一已堂堂正正的男子风范行事。另一方面,内心极其压抑的他不是从自己身上卸掉男权压在自己身上的包袱,而是以压抑弱者(妻子)来减轻自己内心痛苦的反压抑方式维护男性的权力。
这仿佛是一个悖论性的怪圈,卞容大就是这个循环圈里一头没有主见的怪兽。他拼命挣扎,恶性命运的绳索却以更有张力的力量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使他无法呼吸却又无能无力。卞容大的反压抑是他被动中主体确立过程中留在心里的一块创伤的反抗。但是他反抗的对象是错误的,也许压根卞容大就没有能力搞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那么爱面子,精神却极度疲惫不堪。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法放下现实生活中不喜欢的妻子这个“包袱”,怕的是丢掉男人的面子,虽然心里一直对妻子耿耿于怀。先是陈阿姨(丈母娘)用调包计骗使卞容大娶了病怏怏双胞胎妹妹。卞容大知道了实情但是在陈阿姨和父亲的威严下他默不作声地忍了。后来是卞容大与黄新蕾发生第一次关系。卞容大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马上作妻子的黄新蕾的第一次却未见处女血滴到床单上,他不敢过问敏感好强的黄新蕾,他忍无可忍,却又忍着自己的窝屈,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大有虚脱的感觉。但是他命令自己握紧左手:卞容大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卞容大忍无可忍地忍下去了。两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卞容大的婚姻“圆满”地实现了男人的责任,而作为一个生活于现实社会中的主体的人却窝囊地丢掉了自己的主见。一个具有实在个体的主体,应该有自己不关男人或者社会权力冠冕堂皇的所谓面子的遮掩,活一个实实在在拥有主体自我的自己。
卞容大一直压抑着自己,但是他在单位混得不错时对妻子就显示男人的风范,体现他对弱者实施反压抑的手段来减轻自己的创伤。“如果在活动和场合中分发了礼品,卞容大一定会把它们带回家。他进门就把礼品往靠近黄新蕾的地方一扔。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漫不经心,然而黄新蕾总是及时地得到了提醒。卞容大就可以往沙发上一靠,双腿架上茶几,脸上挂满疲惫。黄新蕾很快就会给他端过茶杯。”[2]3“卞容大还是比较少年得意。每当他因为工作回家晚了,工作繁忙的黄新蕾没有做饭,卞容大还是要挂脸的。”[2]2卞容大甚至于以男人的眼光定位女人的性质。女人应该是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角色,使自己摆脱“女性”的身份,只是成为家庭中服务男性的一员。这大概是几千年以来传统文化对女性约束所形成的妄想。但是卞容大以“婚姻二字来解读他的婚姻,他认为“婚”就是昏头昏脑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姻”就是一个大人,被一个女人彻底地限制了自由。这种昏头昏脑的思想扼制、造成他一生不幸的婚姻。
我们的文化是从男人的精神或劳动中产生,确实也只适合于评价男人式的成功,“事业成功”更多倾向于男性。而财富和地位是男性在社会中事业成功的标志。但是“男性特权也是一个陷阱,而且他的对立面是永久的压力和紧张,这种压力和紧张是男人在一切场合展示其男子气概的义务强加给每个男人的。”[4]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男子汉气概的卞容大不得不拼命打拼,为的是在社会中扮演特定合格的男人角色。
几乎整个社会都认为事业成功才是真正的男人,而卞容大自己本身把工作看得非常重要。他每天拼命工作,目的是“害怕自己被逐出无弱者的男人世界,被逐出所谓强者的世界”。可是男人的世界没有弱者,他埋头苦干,写诗、作报、朗诵、举行会议、协调领导关系,尽力争取自己最大的荣誉,以此让更多的人知道卞容大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也许命运和卞容大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认为,“把事情做得很漂亮,引起领导的重视,社会的关注和著名人物的认可”[2]5,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成功,但是卞容大“现在成绩显赫,大有功高盖主的势头”[2]5。 卞容大学成功男人的表而未学其里,他向领导提议,“真的是再想多做一点事情啊!不是要提拔,也不是要担任什么职务,只是要更适合他的岗位”[2]6。 但是他被调离到一个闲置单位束之高阁起来了。往常成功男人带来“甜蜜的尴尬与甜蜜的痛苦,实在是好感觉”[2]3。 更有意义的是,事业的兴旺,必然会带来丰富多彩的生活。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果有一条长裙为你飘过,男人,那终究是你的自豪。卞容大的工作干劲越来越大了,他想长成好大一棵树!事业兴旺的男人好比跻身于世界之林的一棵大树。卞容大终于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成功男人了,但是他还来不及对失业做出反应就下岗了。卞容大不得不在别人质疑和鄙视的目光中寻找工作。
男子汉气概的卞容大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只是他看不惯在这个本质关系就是交易关系的社会里,妻子的事业怎么能比他成功呢?卞容大在妻子黄新蕾面前始终是一个不言失败的男人。因为卞容大认为黄新蕾怕丈夫到西藏受不了气候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一年就可以挣十来万,多好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卞容大变了,卞容大已经暗暗地转换成另外的状态了。”这是小说的结尾。但是,我觉得卞容大不会变,他的男人形象会跟随他的步伐一直走到天黑,除非他成为男作家笔下的一个形象。这也说明,其实池莉以自己的笔书写女性眼中男人的主体成长,让我们更看清楚了男人的本质。
[1]林安梧.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之哲学省察[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28.
[2]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
[3]张红萍.女人做自己[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4]皮埃尔·布尔迪厄.男性统治[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