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萍萍
1985年代前后,寻根文学兴起,作家们将目光转向了历史与文化深处,以莫言《红高粱》为代表的家族历史小说开始了他们的寻根之旅。从世纪初的“离家”到新时期的“回归”,看似是绕了一圈,可是从叙事话语、叙述视角以及叙述身份等方面来看,它们与以往的家族叙事相比,都有着显著的改变。本文试图从叙事话语、叙事视角、叙事者身份等角度切入,分析新时期家族叙事的嬗变以及内部的复杂情况。
一
中国现代家族小说是以家族为叙述基点,切入到对中国现代性进程的言说当中。在现代转型语境中,叙事文本自然纠结着不同言说主体的情感体验与心理交锋,其叙述机制和主题建构与历史情境及话语系统的参与密切相关[1]153。
1918年鲁迅《狂人日记》的发表奠定了新文学的基调,也开启了现代家族小说控诉与拯救的双重主题。巴金的《家》是对这一叙述题旨的具体演绎,作者严厉地控诉了以高老太爷为代表的家族制度的腐朽与没落,通过新青年代表觉慧的出走,完成了其拯救的主题。20世纪50-70年代,作家将关注的焦点从家庭伦理转向了阶级斗争,不再对旧的家族制度控诉而是转向描写家族内部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以及不同家族间阶级的矛盾。这一时期的家族叙事都披上了阶级叙事的外衣,以意识形态化的语言叙述家族仇恨。《红旗谱》革命叙事外衣所遮蔽的乃是一个家族对另一个家族的复仇。欧阳山的《三家巷》将阶级之间的对立演变成了周、陈、何三家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
新时期,在“寻根”思潮的带动下,以莫言的《红高粱》为代表的家族小说显示了新时期家族叙事的新动向。在《红高粱》中,莫言以英雄神话将家族历史改写成了祖辈们的抗日传奇。作家以自己的历史观念和话语方式对家族历史故事重新诉说或再度书写,实现了改写、解构或颠覆既往话语的目的,并赋予了特定价值和意义的历史叙述。这种叙事话语与题旨的转变,与叙述文本所采取的新的叙述方式有着必然关联。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说:“对于新小说来说,最艰难最关键的变革不是主题意识,也不是情节类型或小说题材,而是叙事方式,前者主要解决讲什么,后者则必须解决怎么讲。 ”[2](P15)叙事方式是指叙述文本设置何种叙述者,采取何种叙述视角来讲述故事,它不仅是形式问题,还透露出作者的创作观念和文学意识,传达出时代审美理想的特质。
五四新思想的传入,开启了作家关于“人”的思考,他们也自觉的担负起新思想的传播者的职责。20、30年代的家族叙事中的人物结构是一种对立状态,祖父子三代在文化上是相互否定的,在情感上是相互仇恨的。祖、父是没落腐朽的传统文化的代名词,是新兴力量的障碍,而“子”是新文化、新兴力量的代表。此时的叙述者代表的是新青年知识分子“子”的形象,他们接受了新思想,与“父”的旧思想产生冲突矛盾。《家》的叙事者是现代青年,关于家族生活的叙述都是从他的视野出发,实际上他是现代文化思潮的代言人、化身,小说以他的价值观与意识评判人物,设计故事发展,安排人物命运。文中出现了叙事者的大段抒情议论,写出了叙事者对旧制度与文化的强烈控诉。到了20世纪50至70年代,叙事者不再是新思想的传播者而是阶级的代言人,小说不是叙述家族内的代际冲突而是展现家族间的阶级矛盾,叙事者为无产阶级代言。《红旗谱》中叙事者代表的是以朱老忠为代表的农民阶级英雄形象,小说叙述了农民阶级的英雄如何与地主阶级斗智斗勇,最后取得胜利维护了自身阶级利益的故事。不管是20、30年代的控诉家族叙事还是50至60年代的阶级叙事,叙事者的声音都代表着时代的声音,他们所塑造的形象自然也是那个时代所呼唤、认同的形象,而缺少了人物本身的个性。
新时期历史家族叙事中,作家再次转入对“人”的关注,但不是五四时期的大写的“人”,作为典型昭示“共名”,而是作为一个个生命个体,小说凸显他们的生存方式。叙事者也是“子”的形象,但此时的叙事者朝着边缘性立场退却,不再作为时代的民族国家的代言人,而是仅以子孙的口吻讲述“父”的革命/传奇人生。《红高粱》叙述的是“我爷爷”、“我奶奶”以及父执辈的往事,他们成为作品叙事的主体,叙述者(子)在叙事形式上弱化了对文本的介入,而且叙事意识也由主流化悄然转化成了民间化,甚至对主流意识和价值观念形成了质疑、否定。
二
作为长篇巨制的家族叙事,全知视角的运用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不管是20、30年代控诉与拯救为主题的家族小说还是50至70年代的阶级家族小说,大多数的作者都是采用这种全知的叙述视角。这种叙述视角使得叙事者能够介入各个人物的行为和内心世界,充分掌握着事件和人物的各个方面,并随时将自己的眼光转移到不同的人物身上去,由他们来观察和讲述;但不意味着价值观念的多元化,叙述者将不同的眼光统一在自己的价值体系内,充分保障自己全知全能地位和对事件和人物的基本价值判断,同时这种叙事也造成了叙述者高高在上,君临一切的姿态。新时期以后由于社会的转型,价值观念的颠覆和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使得新历史家族小说中的叙事者不再为时代代言,在作品中的位置也由中心转向了边缘,他们仅仅作为一个说故事的人讲述家族故事。叙事中的人物不再是简单的对立了,叙事视角也由全知转变为限知,叙事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与作品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红高粱》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的儿童视角,通过孩子的眼光和心灵来观察成人世界。所谓儿童的视角,就是说 “借助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特征,小说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的叙事角度”的一种叙事策略[3]。儿童处于成人世界的边缘,用一种窥探的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待成人的世界,剥离了覆盖在生活表面的伪饰,还原一个充满质地感的生活世界,文本的叙述者改变成年人的视角,以儿童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进入叙事系统。由于认知的限制,复杂的生活形态使他们不能进行理性价值评判,因而道德化的议论和说教退出文本,“讲述”成了“显示”,也无形当中拉近了叙述者与文本人物的距离,家族生活或历史在他们眼中呈现出另一种面貌。《红高粱》的叙述者“我”是一个孩子,通过“我”之口去讲述爷爷奶奶他们富有激情的生活,也因叙述者“我”与爷爷奶奶的血缘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叙述者与故事中人物的距离,也拉近了叙述者与读者的距离,使得故事更接近真实。“我爷爷”是个土匪兼情种,他杀人越货藐视王法与奶奶的恋情也是违背道德的,奶奶是已嫁之女,爷爷作为奶奶的轿夫却在半路调戏,之后又杀了奶奶的丈夫一家彻底地霸占了奶奶。在外人眼中爷爷应是个十足的坏人,可是因“我”的叙述却溢出了一般的道德法律层面,爷爷的杀人行为成了惩恶扬善,与奶奶的不伦之恋也成了他们敢爱敢恨、充满活力与激情的血性生活的见证。尔后对爷爷奶奶抗日行为的描述也为爷爷奶奶生活增加了传奇的色彩,所以才会说爷爷是“最王八蛋的英雄好汉”。而奶奶戴凤莲也因“我”的叙述,将她无视伦理道德的行为演变成追求自由与幸福的活力生活,“我的身体是我的,由我自己做主。”爷爷奶奶敢爱敢恨、敢生敢死的个体生命就像扎根于大地,激情蓬勃、野性燃烧的红高粱。“红高粱”意象和“酒神精神”是先辈强悍风流的生命力的象征,并升腾为神话“图腾”。
不同的讲述方式自然会造成作品的价值观念的变化。20、30年代和新历史家族叙事中叙事者扮演的都是“子”的角色,《家》中“子”与“父”是对立的,且矛盾不可调和,在“子”的眼中“父”的行为是愚昧可笑的,他们决计不能容忍,所以处处与父对立,甚至与父决裂。可在《红高粱》中“子”又回归了,他们希望在“祖/父”的身上寻求一些安慰,渴望依附 “祖/父”。“我”通过追忆的方式来讲述爷爷奶奶传奇人生,爷爷奶奶富有激情的生活令我羡慕不已,与眼下我的萎缩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家》《红旗谱》等文本中,与叙述者几乎重叠的“子”一代是文本的主要人物(觉慧是《家》的主角,江涛、运涛在《红旗谱》的后半部分也取代了朱老忠的位置),而《红高粱》中的“我”除了“怒气冲冲地撒了泡尿”,几乎没有别的动作和心理,“我”的父亲——文本中的“子”也没有得到细致描绘,小说突出的是爷爷奶奶的传奇人生,他们压倒性地成了叙述中的当然主角。
同样是对历史的叙述,50至70年代的阶级家族叙事称为 “革命的史诗”,也被称为革命历史小说。《红旗谱》就是一部中国农民的革命斗争史诗。小说开始于老一辈农民朱老巩、严老祥阻止恶霸地主冯兰池的自发斗争。反抗失败后,后辈朱老忠、严志和历经沧桑,重返故土,继续与冯家抗争。这个阶级对立的历史过程证明 “中国农民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团结起来,战胜阶级敌人,解放自己”。可在《红高粱》中,虽然通过“我”之口讲述爷爷奶奶以及罗大爷等人物的抗日历史,可在这里作者并没有同以往的历史主义小说一样,特意去刻画作为共产党员的冷支队形象,而是浓墨重彩爷爷作为一个土匪的抗日传奇。作为一个土匪头子,爷爷杀人越货,但并非草草菅人命,而是源于个体生命的爱憎本能,为了爱,他杀了单家父子;为了恨,他又杀了和尚和花脖子。因家里的长工罗汉大叔被日本人残忍杀害,爷爷为替罗汉大叔报仇更为与日本人挣得一席生存之地,他毅然拉起高密的乡亲抗日。他拒绝了冷支队的改编,在他眼里“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靠着这种单一的抗日信念,爷爷和乡亲与日本人殊死拼杀,可最终因冷支队一伙背信弃义,以致爷爷的部队全军覆没和奶奶的牺牲。比起冷支队打着抗日的旗号实则捞取战利品的行为,爷爷的抗日举动高尚得多。莫言以一种全新的历史观念表现了抗日战争时期我国北方民众的斗争生活,歌颂了存在于民众身上那种原始的生命活力和“红高粱”一样充满血性和反叛意识的民族的精神。作者解构了以往美化农民英雄的形象,把农民还原到本真色彩,还英雄一个草莽面貌,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通过从叙事者,叙事视角,叙事方式等等方面的分析,我们看到新时期家族叙事与以往家族叙事的不同,他们的叙事由时代话语、宏大主题转向了对日常生活中个体命运的关注,从而呈现出了新的言说意向与美学风格。
三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寻根文学”的兴起,作家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历史,以《红高粱》为代表的一批家族小说通过对家族历史的追忆给我们呈现出一种有着哲学内涵的“元历史”。作家们无意按照以往的“正史”形式再现“历史真实”,而是以民间化的视角讲述历史上那些活力充沛、性情剽悍的豪强生命故事。这些“野史”中的生命个体以其血肉丰满比较出了“正史”中生命的苍白,从而改变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从更深层次突入现实,在哲学高度上关照人类生存的历史。《红高粱》以民间生命意识来展现本色的、原始的生命形态,它的出现标志着新时期家族叙事的变化,开启了对家族传奇温情回眸的叙述类型,在它之后出现了谈歌的《家园笔记》、王旭峰的《茶人三部曲》、桑邑的《一直向东走》、张一弓的《远去的驿站》、李亦的《药铺林》、王雄的《传世古》、郭宝昌的《大宅门》等等家族小说[1]268-275。 它们逃避和远离了“史诗性”写作和对历史的“宏大叙事”,转向了传奇叙事和个别的、感性的、具体的以及日常情境,由主流意识形态视角转为民间审美视角。小说着重展示的是家族中的多样性生命和个人命运的悲喜剧。叙事过程中,大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被淡化,凸现在前台的是个体生命。作者观照的基点是在一个个所感兴趣的“人”上,关注的是属于不同历史时段中的个人所独有的故事,以及和命运抗争的生命冲动、人性的深度。
传奇叙事与民间审美视角是相辅相成的,二者互为因果。民间视角吸纳民间文学的营养,充分驰骋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以民间话语的叙事手段,在民间记忆和视野中,重现家族的历史。在民间视野和价值立场上,超脱了阶级等国家话语,显示的是人物鲜活的个性和生命场景。这些小说以回忆性的叙事姿态讲述家族传奇。回忆的姿态表明了叙述者对于当下现实的不满,呼唤逝去的传统与精神。莫言说:“人对现实不满时便怀念过去,人对自己不满时便崇拜祖先。 ”[4]242先辈的所作所为,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孝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5]2祖辈的血性风流人生及生存方式,映照出了当下人的精神苍白、生命力萎缩;野性生命的传奇化与神话化,在穿越时空隧道后,显示出生命的诗意。
新时期以后随着文学政治制约禁锢的解除,像是对上一时代社会性失语症的补偿,人们以空前的表达热情抒发着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感受、认识和思考,在寻根思潮的涌动下,借着世纪末的怀旧情绪,作家纷纷在记忆中打捞历史,寻根“不是出于一种廉价的恋旧情结的地方观念,不是对歇后语之美德浅薄爱好,而是一种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把握无限和永恒感对象化的表说。”[6]在对历史的回顾叙述中作家们以文学的形式完成自己的“精神还乡”。莫言在高密乡找寻魂牵梦绕的红高粱,追求的是民间的英雄好汉精神。
家族小说所发生的这种发展变化与1980年代后期社会转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新的历史观念的传入,正统价值观念被颠覆,传统的家族所负载的启蒙和阶级革命叙事的功能逐渐弱化,家族演变为一种种族意识、血缘命脉意识,深入作家的灵魂中。作家的文化意识与文学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红高粱》对宏大叙事的疏离,对民间的寻找与发现,对生命意识的弘扬,对传统的伦理学视域的超越,以及叙述方面的视角转移与叙述时空的交错往返,昭示了新时期文学内部的变动,并引领了当代家族叙事的转变,使得这部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突破性意义。
[1]叶永胜.家族叙事流变研究——中国文学古今演变个案考察[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
[2]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3]吴晓东,等.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
[4]莫言.会唱歌的墙[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5]莫言.莫言文集卷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6]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