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金对《红楼梦》的接受

2013-08-15 00:49徐奋奋
关键词:巴金红楼梦家族

徐奋奋

(安徽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2)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鲁迅曾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1](P338)《红楼梦》以其生动的人物形象,深刻的思想内涵,纯熟的艺术手法,影响着后世的许多作家,巴金就是其中的一位。

一、巴金接受的三个阶段

美国著名文论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一文中指出,文学是一种活动,由四个相关要素构成,即世界、艺术家、作品和读者。巴金在创作《激流三部曲》之前,首先是《红楼梦》的读者。

20世纪60年代在联邦德国出现的接受美学,为考察读者对作品的接受提供了方法论基础。其代表人物耀斯认为,接受美学关注的是对文学本文的理解的历史性,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品本文的效果和意义,取决于作品在当前历史中的读者的阅读经验中具体化的实际过程;二是各个时代的读者接受和解释一部作品本文的历史过程。巴金作为《红楼梦》历代读者中的一员,对《红楼梦》的接受,必然要在历时领域受到限制。同时,《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和人生体验,从曹雪芹完成之初起,就有一代代的人们开始不断地解读。解读到何种层次,从何种角度来解读,却要受到解读者本人学识、经验的限制。这种限制的不断解除和认识过程的不断深入——先是感性认识,再由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共同推动着接受者对作品认识的不断深化。

(一)感受期

巴金在1936年《家庭的环境》一文中写道:“常常在傍晚,大哥和她们凑了一点钱,买了几样下酒的冷菜,还叫厨子做几样热菜。于是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一面行令,一面喝酒,或者谈一些有趣味的事情,或者评论《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那时候在我们家里除了我们这几个小孩外,没有一个人不曾读过《红楼梦》。父亲在广元买了一部十六本头的木刻本,母亲有一部石印小本。大哥后来又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印本。我常常听见人谈论《红楼梦》,当时虽然不曾读它,就已经熟悉了书中的人物和事情。”[2](P388)童年是巴金最早接触《红楼梦》的时期,根据巴金在《我的家庭》中的讲述,这一时期是在1914年巴金的二姐去世之前,此时巴金最大也就只10岁。这一时期其认识有两个特点:一是接受不是来自于直接阅读文本,而是通过其他人的转述,既然是转述,在陈述的过程中必然会渗透转述者的思想情感,使得陈述的话语带有一定的思想倾向性,陈述的内容也会随转述者的喜好有所取舍,这都会影响到接受者对作品的认识,因此,在巴金直面作品展开自己的思考之前,就已经受到了他人的影响;二是接受的主要是人物和情节等表层内容,这符合认识的规律,接受作品,首先注意的必然是人物和情节等表象。总之,这一时期巴金对《红楼梦》的认识还处于感性时期,并且主要来自于间接认识,不过已有了对《红楼梦》的朦胧感受。

(二)欣赏期

1977年,巴金在给周汝昌的信中写道:“关于《红楼梦》我所知有限,无话可说。十几岁的时侯我喜欢看它。我最后一次读《红楼》是1927年1月在开往马赛的法国邮船上,已经是50 年前的事情了。”[3](P302)这一时期的巴金,对《红楼梦》已经由被动灌输变为主动阅读接受,并有了自己的思考。喜欢建立在认同的基础上,而认同是对作品思考的结果。他对《红楼梦》的体验已由熟悉上升到“喜欢看”,甚至在去法国的途中也随身携带阅读。从熟悉到欣赏,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巴金在阅读《红楼梦》中获得了共鸣,这和家庭、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第一,巴金在阅读《红楼梦》中获得了与作品中人物相同或相似的情感体验。巴金出生于一个封建官僚地主家庭。辛亥革命爆发后,巴金的家族虽不再荣耀,但依靠前期投入的不动产和股票,生活基本还可以保持革命前的水平,但家族内部却纷争不断,最终使得家族在没有经济危机,完全是内部争斗下走向了衰败。这种情形和贾府衰落的情形相似,这也是巴金在家族中的切身感受。看《红楼梦》,就仿佛在看一部自己的家族史。第二,巴金的思想观念与曹雪芹的思想观念有相通之处。巴金出生于一个封建大家族,从小就耳闻目睹了家族中人与人之间的摧残与倾轧。在接受了西方民主思想的熏陶后,他才深刻地认识到这种封建压迫,大哥的死,更是让他认清了这个制度的腐朽与罪恶。他认为旧家庭所代表的专制制度是杀害兄长及一切青年的幸福和生命的罪魁祸首,所以巴金说“我要鞭挞的是制度”[2](P389)。在这一点上,巴金获得了和《红楼梦》的共鸣。他曾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一部反封建的小说。”[3](P302)对巴金而言,认识《红楼梦》也就是认识自己的家族。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类的认识活动是由外而内的:他先要认识外在的对象,然后才能把自己当作对象来认识。从认识论的角度看,认识需要有对象。人必须首先对象化自身,然后才能把自己当做对象来认识。阅读《红楼梦》就是对象化自身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认识,再用获得的认识来认识自身。认识既可以建立在共鸣的基础上,也可以建立在期待的基础上。贾府的故事与李家的故事毕竟不同,这不同便成了浅反射审美观点中的期待。耀斯认为:“只有在审美经验的反射层次上,观察者才能在他自觉采取旁观态度并同时对此加以欣赏这一程度上,去对刚刚再次认识到的或与他自己相关的生活世界的境况进行审美欣赏,并且一边欣赏一边领悟。”[4](P4)旁观者的姿态,让巴金和《红楼梦》之间产生了审美角色距离,这既可以让他间接审视和思考自己的家族,也可以使他在阅读贾府故事时获得一些新的领悟和体验。

(三)再创造时期

1931年,巴金开始创作《家》,至1940年《秋》的完成,这是巴金的再创造时期。在这一时期,对《红楼梦》,巴金作为读者的接受和作为艺术家的创造结合在了一起。

第一,对《红楼梦》在材料(信息)储备阶段的接受。文学作品是以一定的材料为基础和内容建构起来的。巴金开始创作《激流三部曲》时,必须有写作所必须的材料,而作家获取材料的途径可以分为实践获取和书本获取。巴金自述:“没有我最初19年的生活,我就写不出这本小说。”[5](P397)过去生活的经历是巴金写作的直接材料,而《红楼梦》则是通过阅读等途径进入作家记忆的间接材料。第二,对《红楼梦》在形式创造阶段的接受。列宁说:“形式是本质的。本质是有形式的。不论怎样形式都还是以本质为转移的。”[6](P151)特定的内容要求特定的形式。创作一部家族小说,必须要有与之相适应的形式,这时所有进入他记忆的家族小说都会成为巴金借鉴的对象。《红楼梦》作为古典家族小说的集大成者,又是作者所熟悉的,必然会成为优先借鉴的对象。同时,别林斯基指出,形式对于内容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它自己所特有的那种内容的发展”[7](P550),也就是内容形式化。从这个角度来说,《红楼梦》无疑是最好的借鉴对象。耀斯指出:“每当过去的艺术的效果在当代的接受中显示出来时,传统就取决于选择。”[4](P237)同时,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在主题上与《红楼梦》有相似之处,这一点也决定了他会较多地借鉴《红楼梦》的形式。

二、巴金接受的共时截面

由于中国古代家族制度较为发达,以家族作为描写对象的家族小说,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比较成熟的一个小说类别。从第一部成熟的家族小说《金瓶梅》诞生之日起,优秀的家族小说不断出现,至《红楼梦》达到顶峰,在20 世纪初期,达到一个新的高潮。但《金瓶梅》多涉及淫秽之事,且描写过于琐碎,直至到了《红楼梦》,内容更加充实,技巧更加圆熟,叙事模式更加完美,为后来的家族小说树立了典范。这主要体现在:其一,叙事结构上,通常以爱情故事作为主线,以一个家族为核心,串联起其他家族而形成网状的叙事结构,以一个或若干个大家庭的变迁来反映当时的社会和人情;其二,在主题上,遵循盛衰主题,从对由盛到衰的整个过程的描写中体现出作者对时代和制度的反省与思考,这和事物生长的阶段是一致的,也为后来的家族小说奠定下了基调;其三,在人物构成上,通常由三代模式,即祖辈、父辈、子辈的家庭模式构成,呈金字塔结构。

模式是作品提供的由材料构成的意义符号,是固定不变的,是所有接受者将作品具体化的出发点,而美学客体是读者的集体意识中与模式关联的意义,由于美学客体的结构“是在不断变化着的美学标准系统的背景上被具体化的,因此它也终将游移不定”[4](P222)。美学客体的不确定性也就是它的历史特征,包含不同时代对文学艺术的态度。从《红楼梦》到《激流三部曲》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出时代在美学客体的嬗变中所产生的作用。

两部小说中,对家族的情感基调是截然不同的。贾宝玉所处的时期为康乾盛世,这一时期是清朝的鼎盛时期,亦是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时期。盛世的表象掩盖不了衰落的本质,统治者也加强了用儒家文化统治人民思想的力度。贾宝玉无论他的思想和行为在当时是多么的叛逆,他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人,他的性格和行为,都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他不愿意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对封建社会奉为圭臬的思想大加鞭笞,然而,他却对封建社会主流思想的儒家思想极为尊崇,第20回宝玉说:“只有父兄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8](P199)第73回他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阐述:“更有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着远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8](P685)因此,从根本上说,他仍然没有摆脱几千年来维持封建统治的孔孟之道,也不可能摆脱,这就使得他的斗争怎样都是不彻底的。觉慧则生长在“五四”时期。“五四”运动割裂了传统和现代的联系,引进了西方的民主思想。青年们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宣扬新思想的文章,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知识。他们对封建礼教的危害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知道封建礼教是杀害青年人的凶手,因此,他们对封建思想批判得极为彻底。此外,随着当时社会的发展,封建礼教已经不适应社会的需要,封建思想对人们的束缚已大大减少,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在封建家族内部出现了对立,叛逆者觉得孤独寂寞,而外面的世界则有许多志同道合之人,这也使得他们对封建家族的抛弃非常决绝,所舍不得的只有亲情。

尽管现代文学作家都有着丰富的留学经历,在年轻的时候就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思想,然而,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对于成长在其中的社会成员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因为他们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传统文化早已渗透他们的灵魂深处,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后来他们不论受了怎样深入的西方文化的教育,也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影响。巴金小时候,家中就请了私塾老师来教习古文。即使在广元期间,他也学习母亲从舒梦兰编选的《白香词谱》上抄下来的词。他幼时读的书也多是一些旧小说,像《说岳全传》、《施公案》、《彭公案》、《水浒传》等。巴金所处的家庭环境,和他幼时所受的教育熏陶,已使传统文化内化为他的精神底蕴,并在此基础上吸收着西方的思想和文化,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着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正如陈思和所言:“传统文化,对于呼吸着五四新文化空气成长起来的中国作家来说,仿佛是一扇黑暗的闸门,过于沉重地掮在他们的肩上,不管他们怎样反抗,怎样挣扎,企图把传统文化连同整个传统负担一起抛弃,结果总是相反,就像任何一个人能割断自己的脐带,却不能够割断与父母的 血缘一 样。”[9](P247)因此,不论巴金怎样强 调 西方文化和思想对他的强有力影响,都不能抹杀传统文化在他的创作中潜移默化地起作用,这中间,自然也包括《红楼梦》。

[1]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A].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巴金.家庭的环境[A].巴金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3]巴金.巴金书信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4]刘小枫.接受美学译文集[C].北京:三联书店,1989.

[5]巴金.重印后记[A].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7]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8]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6.

[9]陈思和,李辉.巴金论稿[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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