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龙 王海燕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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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 世纪中国诗歌史上,延安诗歌史(1935~1948)是一个极其特殊的阶段。一方面,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现实战争打破了诗人关注自我与诗艺的象牙塔,诗人肩负着救亡与创作的双重任务,“环境允许创作时,要精心创作;生活要求到群众中、上前线去宣传鼓动和向敌人射击时,要能够吹响嘹亮的号角,射出中标的子弹。这就是时代所赋予文艺工作者的使命和良知,也是延安文艺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文艺的重要区别之一。”[1](P7)另一方面,在这种烽火连天、居无定所的严峻条件下,却有大批著名诗人云集延安,诗歌团体和诗歌刊物相继成立和创办,诗歌朗诵和诗歌墙报等活动蓬勃开展,诗歌这种最富先锋意味的文类形式在延安解放区率先走向了人民大众,新老诗人不仅创作(包括翻译)了数量众多的诗歌,而且实现了“军歌与战鼓齐鸣,吟坛共战场并捷”的双赢目标。[2](P455)
简要地回顾这13 年的诗歌创作历程,自1935年10月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至1939年底,可谓是延安诗歌的开创时期,以街头诗创作和诗歌朗诵活动、出版诗歌墙报和编辑机关刊物为主。《假如我们不去打仗》《给战斗者》(田间)、《边区自卫军》《平汉路工人破坏大队》(柯仲平)等明快铿锵、琅琅上口的诗歌,以其通俗易懂、耐读好记的特点,赢得了自毛泽东到农民等不同层次读者的喜爱。1940年1月4日至12日在延安召开的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和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重要演讲,将解放区的文艺创作包括诗歌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延安新诗歌会、延安诗会、怀安诗社等诗歌团体的成立,掀起了诗歌创作的新高潮。在1940年9月创刊的《新诗歌》发刊词上,主编萧三谈到办刊缘起时说:“延安的诗歌运动——街头诗运动、诗歌朗诵运动——开全国之风。但是,‘只开风气不为师’,我们还得继续充实这一运动的内容”,他谈到要在彼此吟咏、推敲、欣赏、批评的环境中,“前进、向上,然后能使得诗歌的声音更大、更洪亮,达到得更远”,[3]表达了对延安诗歌更高的要求和追求,这在延安和国统区都引起了反响和关注。继延安版《新诗歌》之后,1941年6月《新诗歌》绥德版创刊,它的宗旨是把《新诗歌》作为边区青年诗人陈列习作的场所,要办得新鲜、茁壮,广阔而又深沉,要反映出边区的现实生活和斗争。延安的专门诗歌刊物还有1941年创刊的《诗刊》,由艾青主编,它的创刊宗旨同样体现了延安诗人们对诗歌艺术的自觉追求:“努力提高中国新诗之艺术,克服新诗之标语口号的倾向”,[4](P742)后来又将翻译、介绍外国诗歌作品和理论作为它的编辑指导思想,目的是使延安和边区诗作者开阔眼界,有所借鉴。另外,这一时期在延安创刊的《中国文化》《大众文艺》《草叶》《谷雨》等刊物,以及稍后创办的《解放日报》副刊,都成了延安诗人发表诗作的坚实阵地。有的诗作也发表在重庆、桂林等地的《七月》《文艺阵地》《诗创作》《半月文艺》等期刊上,还有香港的《大公报》文艺版。
1940年1月~1945年8月,不仅早有诗名的艾青、萧三、何其芳、柯仲平、曹葆华、公木、鲁藜、郭小川、严辰、邵子南等诗人创作了面目一新的作品,一大批年轻诗人也在延安浓厚诗风的熏陶中成长起来,这是一串长长的名单,包括贺敬之、李季、陈学昭、井岩盾、天蓝、朱子奇、张沛、高敏夫、孙剑冰、刘御、李雷、隐夫、罗夫、戈壁舟、胡征、胡代炜、安危、赵鹤、张铁夫、海稜、师田手、亚苏、杜谈、李又然、余修、白帆、贾芝、陆荆、殷序、侯唯动、纪坚博等。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适应一部分老同志掌握和熟悉旧体诗词和技巧的需要,1941年9月5日在延安还成立了业余诗歌组织怀安诗社。诗社名称寓意“边区建设民主政治,必须使老者能安,少者能怀”,成员既有延安民间诗翁、边区政府工作人员,也有朱德、叶剑英、吴玉章、徐特立、续范亭等老一辈革命家,他们以诗词或记录边区风采、战斗生活,或唱酬赠答、自勉勉人,或缅怀烈士、鼓舞士气,“既可扬民族之性,亦以振中国之魂”,取得了可喜成绩。“综观诸老之作,大都利用旧的诗歌形式和它的优良传统,在使用语言、使用音韵和表现手法各方面都具有精炼的技巧和高度的艺术性,虽然他们在风格上各有其特点,但总的来说,他们都是运用诗的语言,唤起人们强烈的爱国精神,唤起人们革命的思想情操,激发人们的美伟强力,培养了人们的高尚道德,其影响可说都是深入人心、传之不朽的。”[5](P298)另外,在旧体诗的通俗化、革新格律、订正诗律等方面,也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与尝试。这些旧体诗词与白话新诗一起创造了延安“辞在雅俗之间,体无新旧之限”的诗歌创作盛况。[2](P455)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之后,中国共产党及其所属军队便开始接管华北与东北,延安文艺工作者也在党中央的直接部署和指示下分赴各个解放区,为迎接全面胜利上战场、下连队、到农村,从事实际工作。诗歌创作中最有影响的是李季利用陕北民歌“信天游”形式创作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甫一发表,就吸引了众多读者,受到了各界的赞扬,被誉为诗歌创作的丰硕成果、文艺翻身的“响亮信号”、诗坛的一座“纪念碑”。延安诗歌也以这座界碑式的作品完满收尾,在新的历史境遇中迎接下一个辉煌时期的到来。
延安时期的诗歌创作综而观之可谓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大凡与抗日战争、行军打仗、边区建设、生产劳动、文化生活、国共关系、军民关系有关的方方面面,都在诗歌中得到了形象的反映和吟唱。
首先,表达团结一致的抗日决心,抒发同仇敌忾的民族感情是其主旋律。诗人号召不分地域、不分阶层的人们:“我们的亲爱/要超过/真的兄弟姊妹;/我们的团结/要像一条/永远分不开的铁链——”,“有这力量/将能把日本强盗赶出祖国,/把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实现。”(赵鹤《给职工大队的兄弟姊妹们》)从这一主旋律出发,诗人们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残暴予以了抨击:“他们从未想坚决地打击敌人——/日本法西斯,我们誓死的敌人,/更不想讨伐那些可恶的汉奸、降将,/因为他们自己,/总在计划又计划着:/怎样巧妙地将神圣的国家民族,/当作货币来换取少数人的利益。”(陈学昭《十倍的打击》)对积极争取民族解放与新生的抗日民主根据地,诗人们则发自肺腑地唱出了赞歌,包括对中国共产党、对党的领袖毛泽东、对革命圣地延安的由衷赞美。在中国共产党成立20周年之际,张沛、朱子奇用诗歌表达了无数进步知识分子对党的无比信任:“从七月的圣地/——延安出发/通向理想的彼岸/因为/你是历史/最鲜明的路碑/因为/你的进程/就是人民永恒的进程。”(朱子奇《我歌颂伟大的七月》)毛泽东作为党的最高领袖,更是以他的独特魅力获得了诗人们的爱戴,《他是我们的》(白帆)、《毛泽东》(朱子奇)、《献毛泽东》(鲁藜)、《画一张毛主席吧,同志》(石天)、《他和大众在一起》(孙剑冰)等诗作,从不同侧面刻画了毛主席的音容笑貌和他在人们心目中崇高的地位。延安连同城内的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都成了追求自由与解放的人们心目中光明与理想的象征,《一个礼赞》(曹葆华)、《延安与中国青年》(柯仲平)、《塔》《暂别》(严辰)、《延安》(方冰)、《宝塔》《延河颂歌》《再见,延安》(蓝曼)、《延安宝塔歌》(陈毅)等诗,纷纷表达了诗人们对延安、对宝塔、对延河的深厚感情。其中,严辰的抒情长诗《塔》分六章抒写了延河岸边高山上的“塔”的英姿、传说、召唤与启示,具体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对延安的崇敬与礼赞,充满了鼓舞人心的艺术力量。“没有什么能掩盖它,/没有什么能毁损它,/——那是必然要胜利的理想!”诗人如预言家一样,“千万只明亮的眼睛仰望着它,/千万只热情的手臂伸展着,/千万颗沸腾的心向往着,/朝着同一个不移的方向”,预告了革命的必然胜利。
其次,延安时期热火朝天的战斗、生产、学习场景也是诗人们着力表现的对象。《队长骑马去了》(天蓝)、《老连长和他的儿子》(鲁藜)、《我回来了——红军西征记事》(胡征)、《给一位集团军总司令》《给空军战士》(卞之琳),都是书写战斗、战场、战士的诗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生产运动,不仅使解放区的生产和建设事业蒸蒸日上,也给诗人们带来了歌咏、表现解放区军民艰苦创业精神的创作灵感,《烧炭》《我生产了十七石》(戈壁舟)、《春天,劳动在西北高原上》(纪坚博)、《给西北的青年垦荒者》(卞之琳)、《秋收小调》(刘御)、《慰劳三五九旅战士》(萧三)、《游南泥湾》(朱德)、《南泥杂咏》(续范亭)等诗作,或从自己亲身的劳动实践出发,或通过解放区翻天覆地的变化,或从大生产的冲天干劲中捕捉到了知识分子内在精神世界和整个解放区“旧貌换新颜”的历史脉动。延安诗人的视野并不局限于地理位置上的一隅,他们密切关注着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走向,表现出阔大宽广的视野。《延安狂欢夜》《送毛主席赴重庆》(萧三)在极力抒写抗战胜利狂欢的同时也预感到“前面还有一段艰苦的路程”;《悼星海》《哀诗人闻一多》《活基督赞》(柯仲平)、《殉难在中国土地上的飞行员》(张沛)、《悼罗曼·罗兰》(艾青)等诗歌,对解放区的音乐家冼星海、国统区的闻一多和陶行知、援华的前苏联飞行员、世界文豪罗曼·罗兰等为人类的解放和自由事业而献身的人们都给予了沉痛的悼念与热烈的赞美。
延安诗歌在艺术上的成就主要体现在民族化、大众化的追求上。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的“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同样为创造新诗的民族形式指出了正确的方向。诗人们既注重从原型、体式、表现手法、节奏韵律、语言等方面吸收、利用民间资源,也有意识地淡化甚至放弃了与工农兵的接受程度不一致的现代技巧。杨朔1942年的一段描述很有代表性地道出了这一特点:“到处可以看到街头诗,这些诗歌采取短俏的形式,运用民谣的韵律,使用活生生的民间语言,描写战争、反扫荡、民主政治、志愿义务兵,以及一切和战争相连接的斗争生活,这些诗绝不高坐在缪斯的宝殿里,凭着灵感来描写爱与死的题材,他们已经走进农村,走进军队,使诗与大众相结合,同时使大众的生活诗化。”[6]早期以婉约幽眇的诗风令无数读者倾倒的何其芳,也一改其精美细致的唯美主义路线,在“新我”与“旧我”的矛盾中突破格律和音韵的束缚,由绮丽雕饰走向朴素、明朗和自然。延安诗歌无愧是五四运动以来新诗民族化、大众化追求在新形势下的一种新发展、新飞跃。在充分发挥诗歌现实主义的传统之外,延安诗歌也在一定范围内有效地容纳了现代主义的某些特征,如卞之琳的《慰劳信集》,仍然融入了诗人早期热衷的“戏剧化”“小说化”与“非个人化”的知性抒情,从而创造了“一种新诗史上未曾有过的至今少有人效法的新型政治抒情诗”。[7]艾青创造的具有散文美的自由体诗,重视新形象、新形式、新语言方式的建构,不仅使他的诗的整体质量始终保持在时代诗坛的高度,也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探寻着新的道路。
在《延安文艺档案·诗歌卷》的编写过程中,我们本着兼顾历史性与艺术性的原则,总体上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同一作家的诗歌集中编排,同一刊物上发表的诗歌也尽量集中编排。在版本的选择上,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以查找初始刊物为鹄的,实在无法查阅原始版本的,则比较、对照不同出版社的版本进行选择,力求做到准确无误。在具体篇目的选择上,也考虑到了尽量避免与已有选本的重复,譬如《延安文艺丛书·诗歌卷》(严辰、田间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选的三首诗歌都创作于1940年之前,我们这个选本就以1940 年之后的诗作为主。特别感谢以下文集或著作为本书编写提供的帮助:《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钟敬之、金紫光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延安文艺丛书·诗歌卷》(严辰、田间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延安晨歌》(朱子奇、张沛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怀安诗社诗选》(李石涵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晋察冀诗抄》(魏巍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版),《延安颂》(延安大学中文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延安文艺史》(艾克恩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1]艾克恩.延安文艺史·绪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2]李木庵.怀安诗刊·序言[A].钟敬之,金紫光.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C].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3]萧三.出版新诗歌的几句话[J].新诗歌(延安版),1940年9月1日创刊号.
[4]钟敬之,金紫光.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5]叶镜吾.怀安诗社概述[A].李石涵.怀安诗社诗选[C].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
[6]杨朔.敌后文化简报[N].解放日报,1942-11-25.
[7]袁可嘉.略论卞之琳对新诗艺术的贡献[J].文艺研究,19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