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话语下的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主题

2013-08-15 00:49穆厚琴孟宪浦
关键词:残雪铁凝女作家

穆厚琴 孟宪浦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与美术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6)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小说创作中,出现了女性主义思潮和创作现象,以王安忆、铁凝和残雪为代表的当代杰出女作家的小说作品,都传达出女性主义的主题,即女性精神自审和自我救赎,同时她们的文学创作都极具个性风格。将中国当代先锋文学女作家残雪与其他同时代女作家王安忆、铁凝做比较研究,有助于客观展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先锋文学发展的整体面貌,是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先锋文学的差异性、丰富性、复杂性研究的具体实践,而过去的研究几乎没有将残雪研究放置在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整体研究之中,所以将残雪创作研究放置在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整体研究之中,具有创新意义。

一、揭示女性生存境遇和审视女性自身弱点

与残雪的一以贯之地执着于创造灵魂王国不同,王安忆和铁凝的小说创作呈现出多变的风格。王安忆和铁凝早期的作品内容和创作风格的形成,源自于她们的知青经历。农村的生活经历,给她们留下鲜明的生活体验,对她们的思想和创作造成巨大影响,使她们的创作更多地取材于现实生活。而残雪缺少知青插队的经历,“文革”留给她的生活记忆是父辈蒙冤的荒诞,还有善于驱鬼的外婆死于饥饿的恐惧,在孤独中培养起来的躲进幻想世界里的能力,以及楚巫文化所具有的神奇浪漫的想象力,因此残雪的作品中充满了离奇的想象。但是三位女作家都在作品中不自觉地表现了女性意识。造成这个一致性的原因是,由于她们同是身为女性,对女性在男性社会的种种境遇有着切身感受。作为知识女性的她们,都具备着深刻思考分析的能力,出于一种对女性处境的不满或同情,她们不约而同地对男性社会表现出一种失望和批判态度。我们发现,无论是三位女作家自己,还是她们笔下的女性人物,她们的女性意识的形成,不仅是来自于西方女性主义运动或女性主义理论的启蒙,同时也是现实生活促使她们走向了自我意识的觉醒。

残雪早期的小说较多地关注女性生存处境,许多作品以女性视角叙写女性在现实中的困境。在其代表作《苍老的浮云》中,女主人公虚汝华身边弥漫着谋杀气氛,她被自己的邻居、婆婆、父母、丈夫窥视迫害,躲在门窗封死的屋里,无处逃遁,日益衰弱,最后只有死亡才使她逃离所处的生活环境。小说中所描述的场景让人看到,女性在这个世界无处躲藏,时时处处都遭遇粗暴的偷窥,直接的干涉和迫害。

王安忆同样关注女性的生存境遇,《我爱比尔》、《月色撩人》等小说,都描述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种种际遇。《我爱比尔》表面反映的是中国女性与世界不同民族的男性交往中的问题,实则它象征性地写出了女性面对全体男性时可能遭遇到的问题:政治信仰的冲突,文化观念的隔阂,金钱与肉体的交换,被男人欺骗利用,最后因为与男人发生直接冲突而被男人镇压——关进收容所。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无论女大学生阿三如何向男人付出真情,也无论阿三如何努力地想走进男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寻求立足,她却始终被男性社会所拒斥,被这个男人的世界抛来抛去,在希望和虚无中沉浮。她的被抛弃,被买卖,被利用,被压制的命运,是普通女性在这个男性社会生存处境的形象写照。

铁凝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思考,与残雪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相同,她的小说《永远有多远》塑造了一个仁义的女性形象白大省,她期望以向男人奉献出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尊和房子,来挽留住男人离开的脚步,但最终她还是失败了。在白大省与所有男性的交往过程中,仁义的存在价值只剩下被人榨取和利用,而白大省的价值也只剩下被男性榨取和利用,否则她的存在价值也就消失了。白大省的悲剧原因在于,她依照男性社会的价值标准来要求自己,不断降低自己以逢迎讨好男性来换取男性对她的爱。她的缺乏自我意识,使她永不觉醒。残雪的《苍老的浮云》中的虚汝华、《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的阿梅等女性人物身上,都表现出类似于白大省身上的人性弱点。

铁凝的自审精神也与残雪的自审精神相一致,她们都借助塑造恶母形象来审视女性身上的人性恶。残雪笔下更多的女性形象是恶母形象,如《污水里的肥皂泡》里的那位丑陋、肮脏、神经质的母亲,《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里的那位跟女婿鬼鬼祟祟的母亲,《苍老的浮云》里一心盼望女儿死去的母亲等等。在铁凝的小说《玫瑰门》中也出现了一个恶母形象司猗纹,社会对她的挤压造成她的人性扭曲,以致于她走向了恶。这个恶母形象颠覆了传统的慈母形象,在她身上展现出的是人性最阴暗丑陋的一面。两位女作家不约而同地写出恶母形象,再联想到张爱玲笔下塑造得最为成功的女性形象——曹七巧,这其中的意义,就不仅仅是用女性主义立场所能全部解释得了的,它应该是最真实地反映了人性中存在着的一种真相,那一直被粉饰掩盖着的真相。残雪和铁凝以理性之光,烛照人性最黑暗的地方和隐藏得最深的丑陋,表现出最可贵的自审精神;同时,她们都将女性人物的悲剧命运放置在传统文化和男权社会的背景下,使她们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和对人性的审视,因而具有了非常的深度和很强的穿透力。

三位女作家的作品,都反映了时代现实对女性个人主体的挤压。女性在男权社会里被挤压到一隅,她们被窥视,被离弃,孤独虚弱,人性发生变异,而又缺乏觉醒,这是三位当代女作家对当代女性生存境遇和女性人性弱点的共同思考和审视。

二、尝试女性精神上的自我救赎

陈思和曾评价王安忆:“在大部分作家在文化边缘的生存环境中用个人性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时,仍然有人高擎起纯粹的精神的旗帜:尝试着知识分子精神上自我救赎的努力。”[1]在坚持知识分子精英立场和尝试精神自我救赎方面,残雪和铁凝、王安忆同样达到了一致。残雪始终没有放弃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而且坚持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做是“向世人昭示了一条灵魂救赎之道”[2](P131)。

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坚持精神探索,叙事风格由写实向写虚和写意转变。进入新世纪以后,王安忆的叙事风格再次走向写实。她将小说创作的重点转向了城市边缘人、都市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其作品《富萍》讲述的是“文革”前一个扬州乡下女孩凭着自己智慧和韧性“挤进”上海成为城市边缘人的人生经历。这部小说显然可以被看做是最新时代的女性“成长小说”,它展现富萍等传统女性如何获得自信,具有独立意识,成长为拥有“自己的天空”的新女性的历程。王安忆“在高远的精神和低俗的现实之间开辟了一条中间地带,在遥远的彼岸和现实的人生之间找到一条诺亚方舟,既渡己也渡人”[3]。她在日常生活之中体现女性的主体性价值与生命意义,试图为女性指出一条更加实际的自赎之路。

在残雪的小说中,女主人公大多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她们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超越物质世界,追求精神的升华。从其早期作品《山上的小屋》的女主人公寻找“山上的”“小屋”,到《最后的情人》中所有女性人物都进行着精神“长征”,她们始终不渝地对精神世界进行探索。如残雪代表作品《突围表演》,重点在X 女士内心的严厉的自审活动。作品中的受人宠爱的寡妇、同行女士、X 女士丈夫、Q男士等等人物,都是X 女士内心发生分裂后产生的一个个自我,受人宠爱的寡妇代表压抑的自我,同行女士代表冲动的自我,X 女士丈夫代表怯弱的自我,Q 男士代表不能突破旧我的自我。X 女士的“突围”过程,就是自我与另一个自我互相之间的冲突、纠缠、拷问、斗争、融合的过程,反映的是X 女士的自省过程,自审精神。她对自己内心做毫不留情的拷问,将压抑的自我、冲动的自我、怯弱的自我无情地抛弃,惩罚不能突破旧我的自我,从而肯定具有坚强、勇气和执着精神的自我,进而最终到达精神的最高境界,实现精神的自我救赎。残雪在其最新作品《吕芳诗小姐》中继续探索灵魂救赎之路。她用一种崭新的笔法,语调温柔地继续向读者展现人如何救赎自己的灵魂,即在世俗世界之中就有一个通往灵魂的天堂的天梯,人类救赎自己的灵魂的通道就在自己身体的内部。

同样,铁凝的《大浴女》也是一部深入灵魂的作品,是最近似于残雪的灵魂写作的作品。小说中,尹小跳等几个女性的命运被一个两岁女孩尹小荃的死亡联系在一起。尹小荃的存在意义在于检测出她周围这几位女性心灵里的恶,而她的死亡又将她们从此拖入到精神的黑暗地狱之中,使其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走上了漫漫的赎罪之途。尹小荃就像残雪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那个死神,常常出现在尹小跳的对面,逼迫着尹小跳不断审视自己的灵魂,不断地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严厉的自审,使尹小跳内心发生分裂,两个自我不断进行痛苦的斗争。尹小跳在痛苦的自审中,逐渐认识到,尹小荃就是自己灵魂中最黑暗的一部分,只有勇敢地承担曾经犯下的罪,才能洗涤灵魂中的黑暗和恶,生出向善的力量。铁凝洞穿每个人的灵魂里藏着的罪恶,并寻找通往自我救赎的路。作品中的尹小跳一旦决心坦然面对自己的罪恶而进入忏悔地带,她也就进入了精神的炼狱。尹小跳把种种精神磨难当成炼狱之火,忍受精神炼狱的痛苦。这让尹小跳内心平静下来,实现了她灵魂的第一次飞升。使尹小跳灵魂最终到达天堂的最后一次用力,是她公开承认自己的罪恶,这使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她懂得了尊重生命,懂得了不应该将爱建立在任何痛苦的基础上,由此,尹小跳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完成了心灵的自我救赎。作家至此,全面展示了人物自我救赎的精神历程,写出了人物灵魂的三次提升:在深陷精神地狱之后,通过炼狱之火的淬炼,到达精神最高境界的天堂。

铁凝曾说:文学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4](P267)。这与残雪多次表达过的文学思想相一致。尹小跳最终到达的精神天堂,就是残雪所说的灵魂的最高境界。尹小跳就是我们在残雪作品中一遍遍看到的人物,如《爱情魔方》中的痕、《思想汇报》中的A 君、《突围表演》中的X 女士、《新生活》中的述遗、《最后的情人》中的埃达等等,他们大多在死亡的背景下展开自我灵魂的探索,最终实现精神的自我救赎。

三、构建心灵世界的不同方式

三位同时代女作家都通过小说创作来构建自己的独特的心灵世界,但她们构建心灵世界的构建材料和构建方式大不相同,表现出当代女作家创作的个性化和当代文学创作风格的丰富性。

王安忆的自我经验世界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她构建心灵世界的材料来自于现实世界,即陈思和评论王安忆创作时所说的:“营造的精神之塔正是借用了现实世界的原材料。”[1]王安忆写实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不同,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侧重于对外在的现实生活的客观具体再现,而王安忆的写实小说注重对主观的心灵世界的建构和呈现,具有很强的个人特征和心灵特征。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以后,将小说创作的重点转向了城市边缘人、都市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她说:“无论多么大的问题,到小说中都 应该有 真实、具体的日常生 活。”[5](P155)基 于 这种文学观点,她呼吁写作者到现实生活中寻找“现成的故事”,而我们从她最新的创作中,也越来越看到她坚持走写实的创作道路的坚定立场。

残雪的自我经验世界建立在超现实的基础上,构筑其心灵世界的材料来自于她“身上积存了无数老祖先的深层记忆”[6](P325)。她追求的是尝试以个人的精神话语创造一个“灵魂世界”[2](P37)。她认为,小说就是无中生有地创造一个灵魂王国,作家的任务是把自己看到的“灵魂的风景”[6](P340)描述给读者。她这样描述自己写作的过程:“每天,我有一段时间离开人间,下降到黑暗的王国去历险,我在那里看见异物,妙不可言的异物。我上升到地面之后,便匆匆对它们进行粗疏的描述。”[7](P3)残雪还说:“我没能说出它们的美,但我提供了暗示,读者通过这些暗示,有可能找到再现它们风采的途径。”[7](P4)现存的语言,对表达超乎想象的奇妙的美的事物具有局限性,人类的语言无法抵达一些领域,而人类精神流动的瞬息万变,也增加了描述它的困难。残雪只能给读者提供暗示,读者通过读她的作品,从充斥于作品中的梦幻、梦境获得某些暗示,进而凝视自己的内心,那么或许灵魂在经由一段黑暗中的跋涉、历险的历程后,会看到妙不可言的“灵魂的风景”。残雪将创作视域不断地向自我经验世界的内部延伸和扩展。她描写了数不清的与现实世界浑然一体的梦幻、梦境,借助于梦幻、梦境展现梦魇世界的怪诞现象和灵魂世界的奇妙风景。楚巫文化赋予残雪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打破现实的时空和想象的时空的界限的能力,以及探究人的灵魂的执着性格。

铁凝的小说从表面上来看,也是取材于现实生活,但是她非常擅长细致的心理描写,特别是对女性心理的描写,直达人物的灵魂深处。铁凝借助大量的心理描写,把人物对自身内心的罪恶的审视,人物在忏悔内心罪恶时所主动承受的炼狱般的精神痛苦,以及人物不断在精神痛苦中获得灵魂净化的精神自我救赎的过程,十分细腻地层层展示出来。与残雪借助幻想、梦魇表达人物自我救赎的精神历程和描述“灵魂的风景”不同的是,铁凝借助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展示人物自我救赎的精神历程和描述“灵魂的风景”;而在作品中致力于描述人的灵魂,描写人对抗精神痛苦的努力,并最终使灵魂到达最美最高的境界,在这方面,铁凝更多地表现出与残雪创作风格的相似性。

随着新时期当代女作家的迅速走向成熟,以及她们对人性结构更加深入的透视和理解,她们的文学观念也在发生改变。她们认识到,对待两性关系的问题,一方面要避免绝对化的性别主义,另一方面,也要追求两性和谐关系的建构。铁凝在写作《玫瑰门》时,就提出了“第三性”的视角。“第三性”视角就是超性别视角,如《大浴女》中淡化了对男性世界的颠覆性,作家审视的是整体人类的灵魂。残雪后期的作品也都采用超性别视角,她虽然没有明确地提出“第三性”视角的概念,但她没有单纯地站在男性或女性的角度去写作。她一再强调,她创作的新实验文学“只关心人的心灵”,追求超越阶级、国家、人种等等的限制,切入的是整个人类的本质,以获得最大的普遍性。[2](P129)残雪在进入新世纪后,更加热切地把兴趣转移到了对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的研究上,同时她也形成了一套新实验文学的理论,更加坚定地把目光向内,强调内心的现实,强调灵魂的世界是唯一的真实。虽然她不否认世俗生活对她的影响,但她认为,那是造成一个艺术家灵魂分裂的根源,而那正是她所要突破和超越的。

以王安忆、铁凝和残雪为代表的当代女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坚持严肃地自我审视,尝试精神自我救赎。她们对女性的生存境遇进行思考,审视女性的人性弱点和人性恶,并借作品中人物的自我救赎的历程,给读者指出一条自我拯救灵魂的路。王安忆和铁凝的文字显得温和而更贴近日常生活,而残雪的语言则显得偏激梦幻,更多地借助于梦魇等来表达作品思想内涵。虽然三位女作家对世界的认识相似,对女性的生存境遇的思考和生存意义的追问相同,面对人生的虚无,她们都奋力进行了反抗和自我救赎,但是她们采取的方式不同:王安忆坚持走写实的创作道路,残雪坚持走非理性的创作道路,而铁凝则借助细腻的心理描写,把人的精神自我救赎的过程,更加真实细腻地展示出来。

[1]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J].文学评论,1998(6).

[2]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杨吉翠.新世纪以来王安忆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析[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0.

[4]铁凝.铁凝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

[5]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6]残雪.蚊子与山歌[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7]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残雪短篇小说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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