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空间叙事管窥

2013-08-15 00:49吴建新
关键词:对歌诗经文本

吴建新

(酒泉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甘肃 酒泉 735009)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时间与空间是叙事的两个基本维度。加布里尔·佐伦认为,叙事空间可解析为三个层次:地志的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场景是构成空间复合体的基本单位,其中,与地志层面相关的场景为地点,它是空间中可以被度量的一点(如房子、城市、山林或河流);与时空层面相关的场景为行动域,可以容纳多个事件在同一地点发生,也可以包含同一事件连续经历的空间,它是事件发生的场所,但没有清晰的地理界线;文本层面的场景则为视域,“它是重构世界中的一个空间单位”,是读者阅读时对文本的理解以及个人记忆回溯的综合体验,是读者“眼前”所见和所感知的空间。[1]尽管到目前为止,国内关于空间叙事的诠释和解读还极少涉足诗歌领域(仅见《外国语》2009年第4期所载闫建华《试论诗歌的空间叙事》一文),但既然空间是叙事在时间之外的另一维度,那么,在《诗经·国风》当中是否可以找到空间叙事的印记或者雏形呢?笔者认为,《卷耳》一诗似乎即可尝试作这方面的解读。

关于此诗的主旨,大致有四种理解:一曰刺诗,楚简《诗论》所谓的“《卷耳》不知人”似持此说;二曰选贤进官,《左传》、《荀子》、《淮南子》等均作此解;[2]三曰思妇怀远,朱熹之后持此说者渐多,夏传才先生也认为此诗“写一位妇女怀念出征的丈夫,她无心采摘卷耳,在官道上翘望丈夫归来,在眼前出现了幻景:险阻的山道和人与马的困顿”[3](P398);四曰“两地相思”,“第一章以妇女的口吻自述”,此后三章以丈夫的口吻叙述远行劳苦。[4](P7)其中,第一、二种理解是汉儒及之前的诠释,关注的是风诗的教化作用;第三、四种理解主要从文本入手,注意到了诗篇的结构问题。

钱钟书先生指出,此诗首章托为思妇之词,“嗟我”之我乃思妇自称;二、三、四章托为劳人之词,“我马”、“我仆”、“我酌”之“我”乃劳人自称;两人、两地而情事一时,犹批尾家所谓“双管齐下”或章回小说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5](P66~67)这种对歌形式,似乎的确将叙事时间凝固在了某一瞬间,使故事(事件)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开始按照某种特定的空间顺序相对独立地呈现。

故事(事件)一:郊外(或村外)。女主人公采摘野菜,采到半筐即心烦意乱,落寞地将竹筐扔到一旁,站在大路上翘望远行的夫君是否归来……。

故事(事件)二:回家的路上(“崔嵬”、“高岗”、“砠”等空间按事件的发生相继展开),男主人公归家心切,一路策马赶来,翻越高山,马腿已经发软,行程受阻,遂借酒浇愁;翻越高岗,马眼已经发花,心怀爱人,再借酒浇愁……。

在这里,故事发生的“地点”一是郊外(或村外),一是回家的路上,均为可度量的某个空间点,而“行动域”却看不到清晰的地理界线,可能是家门口、村子外、大道边、歌会(舞台)上,也可能是在冥冥的时空之中,但它的确为上述故事(事件)提供了一个可以展开行动的场所。在这样一种叙事状态下,我们看不到明显的时间标志,叙事时间似乎由叙事空间所赋予,场景一旦消失,时间即不复存在;事件与情节也被有意无意地弱化,叙述者好像只是隐藏在幕后,通过类似蒙太奇的手法,将多个事件并置在同一时间,让人物以第一人称分别讲述各自的故事,以场景的共时呈现代替了时间的自然流转,以空间秩序代替了时间秩序。

当然,以《卷耳》作为空间叙事分析的对象,在很大程度上缘于一个假设,即《卷耳》是对歌形式,而对歌具有显而易见的表演性质,原本属于空间艺术,不过这样的假设并非完全没有依据。事实上,对歌形式在《诗经》时代和《诗经》文本中并不罕见。郭杰曾就其中的对答之体做了专门研究,认为“《箨兮》、《东门之池》等篇直接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答唱和的实际情形”,《女曰鸡鸣》、《鸡鸣》、《溱洧》、《江汉》、《野有死麕》、《陟岵》等则“在不同程度上具体采用了对答之体的表现方式”[6](P574~582)。廖群则通过对《诗经》初始传播方式的研究,进一步指出:“《诗经》中特别是《国风》中有些情歌,很可能就是以对歌形式唱出的。它们属于‘对话式’的直接传播,‘受众’就是作者(歌者)直接面对的‘说话’对象。”[7]

关于此诗的叙事性,一般没有争议,但就其叙事结构,则主要有两种看法:或认为井然有序,如唐代孔颖达《七月·序·正义》即称“首章陈人以衣食为急,余章广而成之”,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亦称“此篇首章言衣食之原,前段言衣,后段言食。二章至五章终前段言衣之意,六章至八章终后段言食之意”;或认为时序混乱,如清代王质《诗总闻》卷八即称“此野田农民酬酢往复之辞,故参杂无次序”。[8](P345)

此诗由谁所作,不属本文讨论的范围,仅就其叙事结构而言,笔者认为:第一,《七月》并非“参杂无次序”,这一点孔颖达、姚际恒、冯浩菲等人均已作了有力论断,可以信从;第二,《七月》又非习见的线性叙事,时序之井然难掩其类似于“酬酢往复之辞”的叙事特征。从文本来看,《七月》一诗似乎有多个声音在交错言说:一是男性的声音,从首章之“同我妇子”、五章之“嗟我妇子”乃至二章之“女心伤悲”及六、七、八章均可听到;二是女性的声音,较为清晰的如三章之“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及四章之“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三是众声,如结尾之祝颂之词(“万寿无疆”)。牛运震《诗志》亦云:“此诗以编纪月令为章法,以蚕衣农食为节目,以预备储蓄为筋骨,以上下交相忠爱为血脉,以男女室家之情为渲染,以谷疏虫鸟之属为点缀,……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也。有七八十老人语,然和而不傲。有十七八女子语,然婉而不媚。有三四十壮者语,然忠而不戆。凡诗皆专一性情,此诗兼各种性情……。”(注:着重号系笔者所加)这至少说明,诗中之“我”并非一人,各章所诵唱亦非出自一人之口。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称“空间叙事”,可能未必符合当下批评阐释界对空间叙事的理解与诠释,难免有穿凿之嫌,但《卷耳》、《七月》等诗又的确为我们呈现了不同于《关雎》等诗线性叙事的另一种叙事形态,而且并非偶然或个案,因此,尝试从空间叙事的角度进行阐释,至少有助于我们认识和把握其叙事结构的特质。

[1]龙迪勇.空间叙事学[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8.

[2]尚学锋.竹简诗论“《卷耳》不知人”的阐释史意义[J].文献,2008(4).

[3]夏传才.诗经讲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姚小鸥.诗经译注[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

[5]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郭杰.论《诗经》中的对答之体[A].第三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C].香港:天马图书公司,1998.

[7]廖群.“对话式”与“表演式”——《诗经》、汉乐府初始传播方式的比较研究[J].诗经研究丛刊,2008(14).

[8]冯浩菲.历代诗经论说述评[M].北京:中华书局,2003.

猜你喜欢
对歌诗经文本
对歌昆虫
诗经
在808DA上文本显示的改善
现代诗经
现代诗经
基于doc2vec和TF-IDF的相似文本识别
对歌
跳跳龙失踪
文本之中·文本之外·文本之上——童话故事《坐井观天》的教学隐喻
那些年,我们读错的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