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汉瑜
20世纪20年代走上文坛的沈从文,以“乡下人”的独特视角为人们展示了一个朴野纯真的世界——“湘西”;20世纪80年代享誉文坛的莫言,带着浓重的 “都市外乡人”情结,建构了一个神奇野性的世界——“高密东北乡”。沈从文与莫言在人生经历上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在创作立场上也具有诸多暗合,即他们都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上,阐述和表达民间的价值判断,但梳理他们的创作脉络,我们却发现他们存在着迥异的视角和态度。
沈从文与莫言分别借助于各自的家乡“湘西”和“高密东北乡”这两个概念,来审视、重认、建构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生命和精神。“湘西”与“高密东北乡”这两个概念,已成为沈从文和莫言各自的标签。以至于提到“湘西”,人们就自然会想到沈从文;谈到“高密东北乡”,也常常联想到莫言。
“湘西”与“高密东北乡”,作为一种地理位置、文化生态现象的标定,具有边缘和非中心的特性,令人联想到“民间”这一概念。对于沈从文和莫言而言,尤其是对于他们各自的人生境遇和创作境遇来说,它们寄托了作者民间创作的某种心态,具有地理和文化的多重隐喻和象征意味。
“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是处于湖南西部一个偏远封闭、单纯守旧的边远山区。沈从文20岁走出湘西后才开始他的文学创作之道,但是,纵观他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沈从文的创作心态从未走出过“湘西”。“湘西”成了他坚守理想信念,抵抗中心和主流,拒斥城市文明的一个耀眼招牌。沈从文对“湘西”的这种特殊情结和边缘创作路线,无意中成就了他的文学地位。
梳理沈从文的创作,我们不难发现,沈从文表现“湘西”,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三个文化视角:第一阶段(1924-1927年),将湘西作为一种创作的原料来描绘,展示的是“原型的湘西”;第二阶段(1928-1936年),以文化视角来审视社会人生,依照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对理想人性的追求,虚构了一个“湘西”世界,展示的是“文化的湘西”;第三阶段(1937-1949年),由于民族危机的紧迫,沈从文开始以一种历史纵深的目光来观照湘西,把湘西作为诊断民族文化病根和追寻民族出路的历史文本,因此呈现的是“历史的湘西”。不管是哪一种“湘西”,在沈从文那灵动的笔触下,都是一个遥远、舒缓而富于浪漫情调的“世外桃源”,一个 “牧歌”式的诗性民间。不管是哪一种“湘西”,都寄托了他的社会理想,是他一生守望的精神家园。沈从文一直致力于提炼和展示“湘西”这一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美丽的自然风光,独特的吊脚楼,淳朴的民风和纯净的爱情,构成了一个唯美的社会图景,在沈从文看来,它应是中华民族历史走向的一个样板。诚然,随着时代的发展,“湘西”这一“理想世界”在都市文明的浸染下已不可复旧,但沈从文仍执拗地眷恋着这个似近却远的梦,在病重期间还呼喊着“我要回湘西”。 而“湘西”这个舒缓平和、朴野纯真、与世隔绝的世界,在沈从文那炙热而抒情的笔调下,也成为了人类精神的栖息之地。
骨子深处有着“都市外乡人”情绪的莫言,一如沈从文,将小说的笔触大多都集中在自己的故乡。但与沈从文那封闭独立、单纯守旧的“田园牧歌”式的“湘西”不同的是,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地处汉儒文化根深蒂固的齐鲁大地,是一个饱含苦难的悲情世界。
同是以故乡为创作基础,莫言对故乡没有像沈从文那样充满了眷恋之情。在他的“高密东北乡”世界里,灰黯与鲜明、文明与愚昧、卑鄙与高尚、丑陋与美丽、邪恶与善良、贫乏与丰盈,总是梦魇般地缠绕在一起,“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1]一方面,作者对那里压抑的环境、龌龊的人性和萎缩的生命力感到厌恶;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返回故乡,寻求到超越人生困境的文化精神因子,因而他没有将“高密东北乡”当作引导社会走向的理想世界来描绘,而是将它当作揭示人性本质、宣泄生命激情的自由王国来展示。莫言在与大江健三郎的一篇名为《寻找“红高粱”的故乡》的对话中声称:“我想我的‘高密东北乡’应该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应该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地理的概念。”莫言基于“高密东北乡”的人性表达使他的作品充盈着一种开放的民间意识,这种民间意识将民间话语与政治话语、知识分子话语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对话,使“高密东北乡”突破了其本身的地理概念,向心理和文化领域延伸,让真正的民间意志得以浮出历史的地表,以民间的自由野性点燃萎缩的生命力,洗刷道德沦丧的社会,安顿人类焦灼的灵魂。因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世界,是一个延伸的开放的民间,它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也是全人类的乡土世界。
同样是以生命为关注对象,沈从文和莫言却表现为两种不同的态度。大致而言,沈从文是建构的、审美的,表现为对常态的维护;莫言是解构的、“审丑”的,表现为对变态的张扬。
沈从文对生命的关注表现为对生命的常态——本真状态的寻找、追求和维护。在他看来,一切强加在人身上的有悖于人性的道德、宗法和所谓的文明,都是应该摒弃的,人类应该打破套在人身上的这些枷锁,回到纯朴自然的本真状态。基于这种生命理想,沈从文希望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建构一座供奉理想“人性”的“希腊小庙”。在这座小庙里,人人都有自由不羁的性情,爱欲和谐的爱情,肝内胆相见的乡情。因此,在他的湘西题材作品中,沈从文创造了一个连“丑”都显得“美”、“恶”都显得“善”的淳朴世界,并用一种真诚和浪漫的笔调描写那似曾相识却又遥远难及的唯美的乡情、亲情和爱情,表达对勇敢、豪放、自由的生命力的盛赞,对生命的原生态的维护,他希望以这种“乡下人”的生命观、价值观,来反对“魔鬼习俗”、封建礼教和都市“文明病”,以达到疗救现代都市人萎靡的生命的目的。
为了维护生命的这种本真状态,沈从文甚至在创作艺术追求上也极力主张要坚守文学的独立品格。他认为“商业”和“政治”会影响文学的独立品格,使文学“亟亟于功利计较和世故运用”,因此,文学应远离“商业”和“政治”,以使作家保持应有的“天真”和“勇敢”,作品才有可能得到进一步的壮大和深入。从这个角度来看,沈从文走的是纯文学的道路,用传统的审美惯性和审美定势,创造了一系列唯美的艺术形象和一幅幅理想的人生图景,给读者带来无限美好的遐思。
莫言没有沈从文那种对于生命常态的崇仰之情,童年苦难记忆和现代文明的精神启示使他在文学创作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审视批判倾向,“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揭开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世界和人性的丑,去寻觅我们民族和乃至人类“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2]。因此,他的创作喜欢用诡异的笔法解构爱情、人情乃至整个社会,以一系列“丑”的社会心理和“丑”的艺术形象来刺激人们的神经,实现对常规、秩序、主流的“反叛”。莫言的这种“反叛”在他的《红高粱家族》中得到集中爆发。在《红高粱家族》中,他借奶奶之口说:“什么叫贞洁?什么叫正道?什么叫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我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基于这种“反叛”心态,在莫言的作品里,处处充满了对传统的解构:亦正亦邪、亦官亦匪、亦高尚亦粗俗的人物解构了传统的高大全或假丑恶形象,精华与糟粕杂陈的民间世界解构了唯美或唯丑的文学图景,生命的平等观解构了人为万物之首的观念,民间意识抵制了主流意识形态,反讽、黑色幽默颠覆了传统审美方式、表现模式和美学形态……使读者在“抗日英雄”身上看到土匪习气,在“抗德英雄”身上看到农民心态,在圣洁的人性中看到龌龊的兽性,在母性的崇拜中看到“种的退化”,在庄严的生存哲学里看到啮食同类的动物化行为……莫言的反叛和解构无疑将他的“审丑”艺术和批判意识带入了新鲜廓大的悲剧审美空间,在中国文坛“一边倒”的审美价值观里,以给人以耳目一新的陌生与惊奇之感,引起读者无限的沉思。
对人性和生命的关注一直是沈从文和莫言创作的重要内容。在笔者看来,同样是写人性母题,两位作家的视点和立场是各不相同的。从整体上看,沈从文更关注人性之善,莫言更关注人性之恶。换言之,沈从文侧重于通过描写人性之善来求证理想人生形式,莫言侧重于通过揭示人性之恶来找寻社会和文化的病根,思考人性的本质。
沈从文是基于理想人生形式的构建而创作,因而努力张扬人性之善。在沈从文的观念中,乡下人的人性最为理想,他要从湘西社会的历史演变中,提取了别样的人生形态,以引起对社会生活的某种思考。因此,在沈从文的文学世界里,男女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且“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人与人之间肝胆相见,不受道德、伦理的约束,他们用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组成一个“真情实意的世界”。《边城》里的老船夫、翠翠、顺顺、杨马兵等,无不都洋溢着人性的美善,自是作者崇尚和极力歌颂的典型,其它作品里的 “乡下人”也闪耀着人性之光:《阿黑小史》里阿黑是一个慈悲、清雅、温柔的女子,她比观音更高尚,更近人情,五明爱阿黑就像爱观音菩萨;《龙朱》里族长的儿子龙朱“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逊像小羊”,他的品性和外貌一样完美,从不虐待人畜,也从不对年长老辈妇人女子失敬;《在别一国度里》里的山大王,在外间传闻里是青面獠牙、无恶不作的魔王,但在他的压寨夫人——女学生心目中,却年轻、彪壮、聪明而有学识,对妻子体贴温存得像一匹羊,他的忠实超越了理想情人的忠实。即使如虎雏、柏子、会明等,也是爱恨自由、生死自然的自然之子,他们生命中有着一种豪放、勇敢、自由的蓬勃朝气和原始野性的美。
当然,沈从文也有对人性的批判,也有对人性之恶的揭露。但是,他的批判和揭露是建立在“城市人”身上的,是用“城市人”的自私、懦弱、虚伪、猥琐的人性反衬“乡下人”的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他认为,都市上流社会是一个与“湘西”世界相对立的人性失落的天地,生命在此沉迷而失缺了方向,“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为一切名词的迎据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3]城市里高级知识分子和上流社会的虚伪与病态,都是现代都市文明异化的结果,沈从文要用“乡下人”的自然野性反拨城市人那萎靡的生命,疗救现代都市的文明病。
莫言的创作基调是揭露人性之恶,引起人们对人心本质的思考。因此,他的乡土小说虽有对人性的赞美,但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批判。
莫言对人性之恶的揭露首先表现在对丑陋的民族文化心理的描写上。五四时期,鲁迅曾对中国人性作了深刻的揭露:“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场上,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4]莫言在鲁迅的这种批判精神之上,更进了一步,将人性中最阴暗一面毫不留情地撕扯开呈献给读者看,使人看到中华民族文化对人的心灵的异化和扭曲。在《檀香刑》里,他不遗余力地描写了中国的五种刑罚:阎王闩、腰斩、砍头、凌迟、檀香刑。每种刑罚手段各异,花样百出,读来让人毛骨悚然。赵甲把每一次施刑都当做自己一次精彩绝伦的表演,而观刑者则是他最忠实的观众。抗德英雄孙丙不是英雄典范,而是满足看客们内心邪恶的需求的“看资”,孙丙受刑的过程也就成了人们“集体狂欢”的过程。小说通过刽子手对人的肉体的虐杀,看客对人类精神的虐杀,让人们看到虚伪的仁义道德下病态、丑陋的人性,使读者有一种不知道该惊叹还是心酸的心理体验[5]。
除此之外,莫言还以极大的勇气大胆揭露人类的非理性行为——兽性。“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6]因此,在他的作品里,这种最丑恶的兽性描写俯拾可得:《酒国》里恐怖血腥的啮食同类的动物化行为——“红烧婴儿”,《丰乳肥臀》里的煮食人肉,《酒国》《十三步》《模式与原型》《丰乳肥臀》《红树林》中的淫乱、乱伦,《丰乳肥臀》《红蝗》《马驹横穿沼泽》的人兽交配、奸尸,等等。作者通过对啮食同类、人兽交配、奸尸、乱伦与杂交这些最龌龊的兽性描写,从社会哲学的角度反讽人的非理性行为,使读者对人性有一个更立体直观的认识,并以此来思考人性的本质。
[1]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2.
[2]莫言.两座灼热的火炉[J].世界文学,1986(3).
[3]沈从文.烛虚[M]//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4.
[4]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3.
[5]谢有顺.当死亡比活着更困难:《檀香刑》中的人性分析[M]//杨扬.莫言研究资料汇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277-280.
[6]莫言.檀香刑[M].北京:现代世界出版社,2004: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