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社会的瓦解——论《福尔赛世家》的身体权力观

保剑青

在高尔斯华绥30多年的创作史上，以《有产者》《骑虎》和《出租》构成的《福尔赛世家》三部曲为他赢得了193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帮助他获得奖项的，并非小说宏大的叙事，更多的是在那样一个新旧交替，旧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结束的时代下，作者从社会状态和心理角度出发，用诸多情节设置和修辞手法表达出来的一种对人性扭曲的批评，用福柯的话说，就是一种瓦解和颠覆规训社会的身体权力观。

福柯认为，规训权力之于身体，并不是主要控制人的心灵，而是身体本身，它的控制模式并不是简单地集中于身体活动的结果，而是维持一个对身体活动之过程的不断监督和控制。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必然导致私有财富的权力增长、人们对财富控制欲望的加强。所以，作者在《有产者》的开篇展示了一个已经构建起来的从空间上监视、从活动上控制的权威化规训社会。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这个规训社会却在慢慢地瓦解，尤其是到三部曲中的后两部，这种社会走向了终结。高尔斯华绥通过塑造索米斯这样一位代表权力的人物，在“世家”的叙事中，通过隐喻、象征、讽刺等手段，用对福尔赛主义的反讽告诫世人金钱和权力的罪恶。而这种规训社会的瓦解，主要通过三个方面来展示：分配空间、控制活动和权力裁决。

一、空间分配的崩溃

分配空间，是驯顺身体的首要任务。福柯认为，纪律得以实现的第一任务，就是“规定出一个封闭的空间，并将其分割，保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还要排列出等级……”而这个“封闭的”空间在福尔赛世家中正好体现为房产。正如第一部《有产者》这个标题所示，从老乔里恩到索米斯，他们都费尽心思的购买、占有房产。但与常人购置房屋为居住的目的不同的是，他们的这种做法主要是为了监控和驯顺他人，甚至是为了达到惩罚的目的。有一种特定的空间设计理念被福柯称之为“全景敞视主义”，即设计中间点建筑物和以它为圆心的周边建筑，使之能行使监视及控制等多种职能。而书中的洛宾山别墅就恰如这种建筑，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便于行使监视的职能。虽然别墅是由真正的艺术家波辛尼一手设计和修建，但是高尔斯华绥也暗示了房子禁锢人性的功能：“厅堂里很凉快，而且阒静无声，就像走进一座坟墓似的。”在《出租》中，也处处透露着这种禁锢的气息。如第四章“古墓”中的开头，作者便讽刺道：“有些人家，里面的灵魂已进入时间的监狱，而把剩下的躯壳留在伦敦的监狱。”在这封闭、被割裂的空间内，处处被监视，处处被控制。作者的这些隐喻就是指，在既定的规训社会内权力通过规定和分配封闭空间的途径来达到驯顺身体的作用。但是这些分配都以失败告终。索米斯追求伊琳成功后，他并没有好好地待伊琳，甚至不把她看作具有主体思想的人，只是把她当成古玩一般收藏，还沾沾自喜地向人们炫耀他对伊琳的占有权，将伊琳封闭在他的个人世界里。他的所作所为激发了伊琳对他的反感，于是传出了妻子要与他分居的流言。作为惩罚，他就在伦敦乡下修建洛宾别墅，其意图就是为了囚禁伊琳，隔离妻子与外界的来往，将之控制在封闭的空间内。“把伊琳迁出伦敦，不让她有走动和拜客的机会，使她和那些向她脑子里灌输思想的朋友隔绝！这才是要紧的事情！”可是这样的空间分配显然是禁锢了人性，伊琳居然与索米斯的建筑师也就是琼的未婚夫波辛尼相爱了。这无疑是对索米斯这个 “有产者”最大的讽刺——越想牢牢控制妻子伊琳这份“财产”，越发节外生枝。他与波辛尼在房子建造的费用上出现了纠纷，使伊琳与他彻底反目，最后还想为了控制妻子强奸了伊琳致使她离家出走，而波辛尼精神混乱意外死去。到头来，修建房屋，分配空间，禁锢妻子这份“财产”的意图是彻底崩溃了。

房子没有促成美满的家庭，因为房子被用作了规定封闭空间的工具，规划人的等级位置、监控人的活动的手段，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的人们显然人性已经被扭曲了，完全被权力和欲望所控制，而人并不是没有灵魂的物品，这样的空间分配必然面临着崩溃。

二、活动控制的失败

活动的控制主要是通过确定时间表来控制活动内容，确定每一个动作的程序，并控制住个体的时间。由此，一种新的客体对象形成了，它由步骤和程序来操作。这是一种被权力操纵的身体，而不是一种洋溢着自然精神的肉体。

以索米斯为权力代表的族长们拼命想要监视和控制其他人的活动，因为他们脑子里只有权力及对一切财产的绝对控制，可到头来所有的控制都失败了，因为人不是无意识的财产。在第二部《骑虎》中，索米斯对伊琳种种控制行为的失败就是最有力的证明。眼看自己的财富积累得越来越多，索米斯急需一位财产继承人。而和伊琳失败的婚姻是他最大的障碍。他首先想到是与伊琳复合。可是他的初衷并非感情。他想：“她就像一所空房子，就等着他这个法律上有所有权的人重新住进去，重新占有她。”而伊琳那句“我宁可死”的拒绝居然让索米斯断定伊琳有了新的情人。为了合理离婚且避开赔偿巨额费用，他想方设法从伊琳身上找茬。最妙的是，索米斯想到了一个雇佣私家侦探监视和限制伊琳日常生活的手段，这无论从道德伦理上或是逻辑上看都是非常荒谬的；但在一个“真正的福尔赛”眼里这却再正常不过了，因为只有对身体进行绝对的控制和监视，才能保证权力对身体的占有和生产。索米斯还要求侦探把伊琳的活动精确到极点：“47（小乔利恩）今日返英，3：30与17（伊琳）在卢浮宫门口分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这次监视又事与愿违了。索米斯制造的伊琳和小乔里恩的谣言变成了现实，在《骑虎》的结尾，伊琳和小乔里恩结婚了，并生有一个儿子。而索米斯一直期盼的财产继承人却没有得到，虽然他也如愿地迎娶了漂亮的法国女子安耐特，但他在新妻子临盆时冒了舍大人保孩子的风险也只得到一个女儿。高尔斯华绥在《骑虎》里将所谓的“福尔赛精神”进行了黑色幽默式的讽刺，将人性丑陋的一面彻底揭示于人前，颠覆了权力对身体的控制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高尔斯华绥实际上隐喻了身体对权力控制的反叛性。

三、权力裁决的颠覆

在规训权力对身体的驯服过程中，权力充分发挥话语权，发号施令，将自己的意志和决定强加于身体上，从侧面说也是一种权力将身体当作私有财产可以任意支配的行为。但是高尔斯华绥认为，人毕竟不是财产，自我意识最终会战胜外来权力的裁决。也就意味着索米斯这个权力体对他认为是“财产”的他人的裁决都将是失败的。索米斯对新妻子安耐特临盆时的选择实质上也是一个权力发挥裁决权的过程。索米斯娶安耐特的动机本身就是赤裸裸的，他就是需要安耐特给他生个儿子，否则他那几十万磅的家产就没着落了。可安耐特在分娩时碰到了难产，索米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所下的决定是保全孩子，牺牲产妇，因为他理直气壮地认为，除掉为了生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外，他又为什么要娶她呢？当医生再次强调他所做的决定的风险时，他还是一意孤行地选择不顾妻子安危而保全孩子。所以，索米斯为自己不顾他人任意强加权力裁决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的愿望落空了，安耐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情节的设置，极巧妙地讽刺了权力对身体的妄为裁决，用身体内在的自然属性，颠覆了权力的话语权。

在第三部《出租》中，索米斯的裁决再一次遭到了颠覆。“这两个仇人的灾难种下的祸根，使一对厄运的情人结束掉生命。”这是高尔斯华绥在扉页上引用的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句台词，也就是暗示了在第三部中，第三代福尔赛要经历与罗密欧和朱丽叶类似的痛苦经历。伊琳的儿子乔恩与索米斯的女儿芙蕾相爱了。但是上一代未冲淡的宿怨阻挠了这对年轻人。这就形成了福尔赛年轻一代和年长一代的矛盾。虽然索米斯一再阻止芙蕾打听真相，告诫她不能与乔恩结婚，还很虚伪地对芙蕾说：“为了你的幸福，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不过这样并不是使你幸福。”可他内心想的却是“把芙蕾交给这个小子！把她送进敌人的阵营！这样做一点好处没有，根据福尔赛家的法律，这是愚蠢的！”而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意识到，他的女儿芙蕾有着和他一样的性格，“如果她非要到手才有幸福——她就非要到手绝不甘心！”最终索米斯拗不过女儿的纠缠，在乔里恩死后亲自上洛宾山向伊琳提亲。这时他应该算得上整个福尔赛家族里举足轻重的长辈了，绝对的权力象征。可是这边没能阻止住女儿的要求，那边没能打动伊琳和乔恩。他的话不管用了，他的权力也就丧失了裁决的能力。

权力裁决的颠覆同样也发生在老乔里恩身上。在《有产者》中，小乔里恩为了爱情放弃了作为福尔赛家的人和继承财产的种种有利条件，老乔里恩与其断绝了父子关系。这种做法不仅仅是由于舆论压力及道德偏见，更多是因为权力对身体失去了控制其活动的能力，于是权力想用剥夺身体的受益权的裁决来作为威胁，可这并没有吓到小乔里恩，他在出走后经济困顿的情况下也不接受父亲的救济，使老乔里恩做出的裁决失去了驯顺的作用。

家长们被儿女们制约牵制，并非出于对儿女们的关爱，而是他们的规训社会已经面临瓦解，他们的权力裁决已被颠覆。从客观存在的肉体之躯到被社会文化建构的精神灵魂，人的身体不应受到权力的驯顺。

四、结语

从空间的分配、活动的控制到权力的裁决，福尔赛家族并没有能成功延续那个训顺的社会，及实现权力对身体的绝对控制，规训权力对身体的惩戒都以失败而告终。从这样的情节安排中不难发现，高尔斯华绥实际上在三部曲中所折射出的身体权力观，即金钱不是万能的，权力不是永恒的。在一个人类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对金钱和权力充满欲望的规训社会里，人性的扭曲是必然的；相反，人的自然属性决定了人的身体不是机器，而这样的社会也必定会面临瓦解和转型的挑战。

[1]John Galsworthy.The Forsyte Saga：“Man of Property”，“In Chancery”.“To Let”：Vol.1[M].London：Penguin Classics，2001

[2]约翰·高尔斯华绥.福尔赛世家[M].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4]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5]米歇尔·福柯.空间 知识 权力[M]//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