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侃”

2013-08-15 00:43刘益明
关键词:段玉裁喜乐金文

刘益明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侃”字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较高,书面语常用来指说话从容、有条理、直抒己见,如“侃侃而谈”;也指讥笑、戏弄,如“调侃”。口语中还有“侃大山”、“神侃”、“胡侃”等说法,意思是带吹牛意味的闲谈。查当代主流工具书对“侃”字的训释,《汉语大字典》:“侃:1.刚直,理直气壮。2.和乐貌。3.调侃,戏弄。”《汉语大词典》:“侃:1.刚直。2.和乐貌。3.从容、安稳。”《现代汉语词典》(1978年版):“侃:1.刚直。2.和乐的样子。”《辞源》:“侃:1.耿直。2.和乐貌。”《辞海》:“侃:1.刚直。2.和乐貌。”这些训释与我们生活中对“侃”字的理解似乎有些差距。显然我们的工具书并没有把这个问题解决清楚,致使书本知识和现实生活脱节,本文在此就这个问题作一些尝试性的探讨。

一 《说文解字》对“侃”字的训释存疑

“侃”字,许慎在《说文解字·十一下·川部》中的训释是:“剛直也。从 。,古文信。从川,取其不舍晝夜。《論語》曰:‘子路侃侃如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里补充说“孔曰:和乐皃也。盖谓即衎衎之叚借字(衎,《说文》释为行喜皃,从行干声)。”对《说文》“从 。,古文信。从川,取其不舍晝夜。”一说,段玉裁补注——“信则可恒。”至于《说文》所引“子路侃侃如也”一句,段氏指出:“盖许氏笔误。”[1]段玉裁其实是在引孔颖达的疏质疑许慎的训释。

按“侃侃如也”出自《论语·乡党》:“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如果按许注,这段话当解释为孔子在上朝的时候,(国君还没有到来)同下大夫说话,是刚直(理直气壮)的样子;同上大夫说话,是正直而公正,不卑不亢的样子;国君已经来了,则是恭敬而心中不安的样子,但又小心谨慎,仪态适中。这种对下级的态度其实大大违背了孔子中庸的处事哲学,孔子对人的态度大多是温良谦恭、出言谨慎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同事、学生,更是如此。孔子讲:“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2]故孔颖达将其讲为“和乐皃”。但是,这样一来,许慎所举之例便不能证明自己的观点。

另一方面,段玉裁把“侃侃”讲作“衎衎”之假借字,似乎也不妥。有本字的假借字之间不能有意义上的联系。衎,《说文解字·二下·行部》:衎,行喜皃,从行,干声。《尔雅·释诂》:衎,乐也。例如:《诗·小雅·南有嘉鱼》:君子有酒,嘉賔式燕以衎。毛传训衎为乐;《诗·小雅·宾之初筵》:蒸衎烈祖,以洽百礼。郑笺也训衎为乐。故“衎”字的本义应确定为“快乐”一类。又《扬子·方言》:衎,定也。郭注:衎然安定貌(可理解为和乐的引申——安定方可和乐)。《玉篇》:“侃,乐也,又强直也。”

那么“侃”字究竟应该怎么讲?有没有包含快乐、安定一类的意思?如果有,那么段氏之说也站不住脚。本文接下来就重点讨论这个问题。

二 从甲骨文、金文文献试释“侃”字

甲骨文中有一字形,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解字为:从永从口,或释为咏,似不确,疑为永之异体。三期甲骨文书作 或,五期甲骨文书作[3]。刘钊主编的《新甲骨文编》将其定为“侃”字[4]。甲骨文中,“侃”字有用作地名,如:“戍侃,其遘戎。”(《小屯南地甲骨》522,义为“戍守侃地时遭遇外敌”)更多的情况是出现在与畋猎相关的卜辞中,如“既賁,王其田,侃。”(《甲骨文合集》29382)“叀任田,弗每(悔),湄日亡(灾),侃王。”(《甲骨文合集》28712)“□田□(灾),侃王,归禽(擒)。”(《小屯南地甲骨》699)、“壬寅卜,王其田……亡 (灾),禽(擒),王侃。”(《甲骨文合集》28398)“于任王迺田,湄日亡(灾),侃。”(《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1432)。其余的用法不明,如“不侃”(《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甲骨文字》2129)。以上几例中的“弗每(悔)”、“湄日”、“亡 (灾)”等几个词很能说明问题。

《说文·十下·心部》:“悔:悔恨也,从心每声。”《易·系词·上》:“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公羊传·哀公二十九年》:“尚速有悔于予身。”何休注:“悔,咎也。”《说文·八上·人部》:“咎:灾也,从人,从各。各者:相违也。”故“弗每(悔)”一词的意思应界定在不忧愁、无祸患一类。“湄日”即阳光明媚,“亡 (灾)”意思更为明显——没有灾祸。在这种环境、氛围下,王去畋猎,“侃”字的意义指向就很明显了,应该属愉悦、畅快、高兴一类。若能有所“禽(擒)”就更是如此了,所以,句中的“王侃”就是王高兴,“侃王”就是使王高兴。

两周金文中能见到一些侃字,字形大同小异,基本书作 (兮仲钟)、(井人钟)、(万尊),也有从水的字形,如 (昊生钟)。容庚《金文编》[5]743页所收“侃”字金文字形十例,有七例出自钟这种青铜器物。钟为当时乐器的代表,从传世古钟上的铭文看,春秋徐国《王子钟》:“以□盟祀,以乐嘉宾,及我诸百姓,兼以父兄庶士,以宴以喜。”《僕儿钟》:“乐我父兄,饮食歌舞。”《沇儿钟》:“用盘饮酒,和会百姓,淑于威仪,惠于明祀,吾以匽以喜,以乐嘉宾,及我父兄庶士。”春秋许国《子璋钟》:“用匽以喜,用乐父兄诸士。”《许子钟》:“用匽以喜,用乐嘉宾大夫及我朋友。”[6]钟是常用于宴飨的乐器。钟铭里的“侃”字常用作“侃前文人”、“侃皇考”,且常与“喜”字连用,如:《井人钟》3:用乍(作)和父大林钟,用追孝侃前文人(《金文总集》7049);《井人钟》4:用乍(作)龢父大钟,用追考侃前文人(《金文总集》7050);《兮仲钟》:其用追孝于皇考己伯,用侃喜前文人(《金文总集》7009);《士父钟》:乍联皇考币氏宝警钟,用喜侃皇考(《金文总集》7088);《昊生钟》:用喜侃前文人(《金文总集》7060)。其他的有用作“侃”友的,如《万尊》:用□侃多友。(《金文总集》4874)在这几例中,将“侃”字释为高兴也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侃前文人”和“侃喜前文人”就是使前文人喜悦、高兴,“喜侃皇考”就是使先王高兴。“侃多友”即是使多友高兴。

三 对裘锡圭先生关于“侃”字推论的补充

裘锡圭先生在《释“衍”、“侃”》一文中对“侃”字的由来作了深入的解析,裘先生的结论如下:

我们认为在殷墟甲骨文里,“永”和“衍”这两个词本来是用相同的字形来表示的,后来出现了分化倾向,一般以 、等表示“永”,、等表示“衍”,这一分化在殷末应已完成。“ 王”、“王 ”的 当释为“衍”,读为“侃”(衎)。 可能是“衍”的异体,但也不能排除是另一个可能跟“衍”通用的字的可能性。 (包括 、等形)是表示“衍”的假借义的分化字,到西周时代省变成为“侃”字。[7]

裘先生这篇文章发表于1993年6月。刘钊主编的《甲骨文新编》出版于2009年5月,故能吸收一些新近的研究成果,将《甲骨文字典》不能确定的等字形归入到“侃”字。裘先生在这篇文章中将“侃”讲为“喜乐”。不过“侃”既然是一个表示“衍”的假借义的分化字,那么这个假借自然是无本字的假借。“衎”与“侃”有意义上的联系(都有喜乐之意),故不能看成有本字的假借。所以前面提到段玉裁把“侃侃”讲作“衎衎”之假借字,其实不妥。熟悉古代汉语的人都知道:无本字的假借其实与词义的引申有关。也就是说“侃”与“衍”之间有意义上的联系,“衍”和“永”又是由同样的字形分化而来的。“衍”字的本义一般认为是水流布漫延,《说文解字·十一上·水部》:“衍,水朝宗于海也。”而“永”的本义是水长,《说文解字·十一下·永部》:“永,长也,象水坙理之长,诗曰:江之永矣。”两者意思相近,但“衍”不但含有水长流的意思,还有向周边漫延之义;而“永”除了水长流义之外,通常人们认为还有游泳之义,是“泳”的本字。另一方面,“侃”字则始终保留着“口”这个部件。由此我们可以归纳出几个义项——水长流、漫延、游泳、口、喜乐。那么这几个义项与“侃”字后来的用法应该存在着一定的意义联系。

四 “侃”字在后世文献、方言中的运用

《论语·先进第十一》有如下描写:“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时节,在沂水中游泳(有说以水洒身),在舞雩台上吹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来。这似乎很能说明游泳、喜乐(愉悦)、口三者之间的关系。游泳是令人身心愉悦的运动,愉悦之情往往要发之于口。《甲骨文字典》认为 “从永从口,或释为咏……疑为永之异体”[8],不是没有道理。

《论语·乡党》“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孔颖达将其讲为“和乐皃”显然是合理的,并且还应包含“自然大方,从容不迫”这一层意思。这才是孔子对下级的态度。《汉书·韦贤传》“我虽鄙耇,其心好而,我徒侃尔,乐亦在而。”一句中的“侃尔”无疑当解为——使你高兴,《汉语大字典》引颜师古注“侃,和乐貌”似乎显得僵硬一点。《三国志·吴志·虞翻传》:“虽处罪放,而讲学不断。”裴松之注引《虞翻别传》:“仰观巍巍众民之谣,旁听钟鼓侃然之乐。”这里将“侃然”讲为“和乐貌”则是合适的。宋叶适《故朝奉大夫宋公墓志铭》:“公既中原故家,见闻所趋,与南士异。外侃乐而中伉简,于其钜儒名人,虽无不敬爱,然尤不自满。”此处“侃乐”一词则讲为和顺安乐。

由“高兴、喜乐、和乐”等义可引申出戏弄、调侃、嘲笑一类的意思。如元关汉卿《望江亭》第一折:“白头吟,非浪侃。”明·汤式《一枝花·送车文卿归隐》套曲:“安乐窝随缘度昏旦,伴几箇知交撒顽,寻一会渔樵调侃。”清人魏子安小说《花月痕》第十回:“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会这般调侃人。’”等都属于这一类。

从“水长流、漫延、高兴”等义可引申出从容不迫、漫无边际、海阔天空地胡吹等义。唐·张说《东都酺宴并序》:“将吏咸集,佩章有序,铿铿济济,侃侃訚訚。”语出于前文所举《论语·乡党》,此处的“侃侃”就是指和乐、从容的样子。后来的侃侃而谈也是这个意思,如清·吴炽昌《窗客闲话·某少君》:“少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众皆悦服。”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夸张、引申就成了“漫无边际、海阔天空地胡吹”,当然,这种胡吹往往伴随着一种兴奋、愉悦的情绪在里面。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隔墙酬和都瞎侃。”

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口语和方言中非常普遍。如普通话口语中把带吹牛意味的说话叫作“侃”,把带吹牛意味的高谈阔论叫作“侃大山”,类似的还有“瞎侃”、“神侃”、“胡侃”等。徐州话把瞎话、大话和喜欢说瞎话、大话的人都叫作“侃子”或“侃皮”,如:这家伙又给你玩侃子。小张儿是个侃子(侃皮)。把说假话,编造谎言叫作“侃空儿”,如:小孩儿不许侃空儿的。柳州话把健谈的人或者吹牛大王叫作“侃老板”。[9]由于这种用法太过普遍,《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年1月第一版)、1996年新修订的《现代汉语词典》,不得不给“侃”字新增了“闲谈、闲扯”这一义项。

五 关于“刚直”一义的推想

“侃”字的“刚直”这一义项没有现存的先秦文献作支撑,汉代应该已有此义,许慎训释的理由是“从川,取其不舍昼夜。”(《说文解字·十一下·川部》)有学者对此说持怀疑态度,如王人聪先生批评说:“《说文》侃字所从的川,本象流水的形状,金文与小篆里的川字都作川是三波折的竖画,即象流水之意……可是 、字所从的是三横的直画,却失此意。”[10]从裘锡圭先生的结论中我们也可看到——“侃”与“川”实无关系。《字形汇典》394-398页所列数十个“侃”字字形中,只有《说文》作小篆,所从为三波折的“川”。所以,许慎应该是依小篆字形而误训。那么,“刚直”一义恐为假借义。

我们能发现的相关文献(除《说文解字》外)最早见于《后汉书·独行传·向栩》:“徵拜侍中,每朝廷大事,侃然正色,有官惮之。”《后汉书》是南朝刘宋时期的历史学家范晔编撰的,其成书迟于《说文解字》,至汉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许冲献书安帝后,《说文》就开始广泛流传。范晔这种用法应该是受到了《说文》的影响。唐代柳宗元《柳常侍行状》“立诚之节,侃侃焉无所屈也。”《明史·文苑传四·徐渭》“寅明臣亦颇负崖岸,以侃直见礼。”都属“刚直”一类。民间口语中也有遗留,徐州话把爽快干脆、不拖泥带水称作“侃慨”,哈尔滨人称爽快为“侃快”,[11]皆是“刚直”一义的引申用法。

六 结论

综上所述,“侃”字在殷商就已出现,其本义为喜乐、愉悦,最初是一个表示“衍”的假借义的分化字(裘锡圭先生的结论)。现代汉语口语和方言中把带吹牛意味的闲谈叫作“侃”,这种用法在元代就有,它属于“永”、“衍”和“侃”三字的共同引申。至于“侃”字的刚直一义,虽汉代就有,但很可能是假借义。

[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成都古籍书店影印,1981,602.

[2] 论语· 颜渊·论语.学而[A].四书集注[M].岳麓书社,2004.

[3] [8]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四川辞书出版社,2003,236.

[4] 刘钊.新甲骨文编[M].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619.

[5] 容庚.金文编[M].中华书局,1985,743.

[6] 中国全史(卷4)[M].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22.

[7] 裘锡圭.释“衍”、“侃”[A].鲁实先先生学术讨论会论文集[G].中国台北:万卷楼,1993.

[9] [11]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10] 王人聪.关于寿县楚器铭文中“△1”字的解释[A].考古[J].1972(6):45.

猜你喜欢
段玉裁喜乐金文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校订《古今韵会举要》探略
評述清代段玉裁古音學研究
簡談對金文“蔑懋”問題的一些新認識
釋甲骨金文的“徹”字異體——據卜辭類組差異釋字之又一例
语法填空专练
儿歌喜乐地
Analysing the cultural osmosis in English film appreciation class—Troy
《段玉裁传》阅读训练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一曰”训诂内容研究
《喜乐街》爆笑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