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静,王腊宝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的第22部长篇小说《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Firefox,Confessions of a Girl Gang,1993)自出版以来便饱受争议,褒贬双方甚至走向两个极端。许多研究者认为相比欧茨之前的许多杰作而言,这部小说乏善可陈。甚至连欧茨最忠实的评论家格里格·约翰逊也说:“《狐火》是欧茨稍为逊色的小说之一,某些章节的描写过于尖利而难以令人信服。”[1]395有些评论家的评论则近乎苛责,《纽约时报》评论员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认为这部小说“太刻意、太做作,读者既不会买这过于简单化的账,也不会关心她的小说创作”。但另一方面,追捧赞扬这部作品的也大有人在。卡罗琳(Carolyn See)在《华盛顿邮报》中撰文称《狐火》是部“精彩的小说”,希拉(Sheila Paulos)在《费城询问报》上称赞说:“这部绝妙的小说构思精巧,即使在欧茨纷繁浩杂的诸多作品中也是立刻能脱颖而出。”这一褒一贬的两极让作者欧茨也感到无所适从。在致好友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的信中,欧茨写道:“我的新作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同时又受到了过分的赞扬,这真的是件奇怪的事情。”[1]395评论界两极化的评价使得该小说备受争议,同时也是笔者对这部小说关注的原因之一。
欧茨将故事置于20世纪50年代,将“狐火”帮从成立到解散的时间设为1953年1月至1956年5月。50年代前期在美国历史上是一个极其反常的时期。一方面战后的美国经济在这一时期获得了空前的繁荣,整个社会营造出一种歌舞升平的氛围;另一方面却因政府执行的保守主义策略,与苏联间的冷战,致使麦卡锡主义的阴影笼罩在社会的各个领域,整个国家的精神状态处于十分压抑的氛围之中。在这一异常的环境下,美国女权主义运动陷入了停滞甚至倒退的境地。有作家曾对这一时期的美国社会这样描写:“尽管妇女在本世纪上半叶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但是到了四十年代末期,事业过时了,妇女被认为应该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和最大的精力奉献给家庭。”[2]异常保守的社会氛围让女性重新披上19世纪贤妻良母的老派外套,心甘情愿地走进家门成为男性背后沉默的女人。因此,相较于20世纪初至二战期间女性在美国各领域的活跃,50年代前期是一个男性话语占据绝对统治地位、女性则处于集体沉默失语状态的时代。
然而,正如欧茨其他小说中的悲剧英雄一样,“狐火”帮的领导人“长腿”以及在她启蒙指引下的帮女孩们绝不可能在冲突中逆来顺受,她们的叛逆与不屈使其难忍这一失语之痛。而想要在男性话语霸权下“发声”并获得权力,第一步则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
“长腿”这位小说中的核心人物是位英雄式的女性形象,拥有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主体意识。她自信勇敢,从不因自己的女性身份而自卑怯懦;她敢于公开挑战男性老师的权威地位,保护受巴亭金尔先生性骚扰的受害者丽塔;她敢于挑战男性权威,在被视为男性运动的攀登比赛中战胜诸多男性参与者,夺得大奖。这一形象洋溢着因主体意识成熟而绽放的光芒。按照评论家约翰·克劳利(John Crowley)的说法,“长腿”是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完全充满英雄气概,完全具有信服力,相比那些我们钟爱且急需的悲剧男性反叛者们,她拥有更加细致的敏感和深思的胆魄,最终她获得了悲剧性的圆满结局”[3]。欧茨也曾称长腿为“从神话里出来的形象之一”,亲切地称之为自己的“哈克贝里·费恩”[4]。在这样一位女性意识成熟而张扬的角色启发和引导下,其余几位少女也都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苏醒。在结盟仪式上,书中写道:
戈尔迪用力拥抱长腿,力气之大犹如母熊,她拉掉了长腿的衬衣,俩人的肩膀都被拖动了,就连长腿的女孩子的棉胸罩也被扯了出来,露出她那苍白的小小的乳房。……兰娜咯咯地笑,试着拥抱她们两个,由于她比别人都喝的多,所以她有点醉酒发疯,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咯咯地傻笑,打闹不停。于是戈尔迪将她一把拖过去,狂吻她,两个人挤作一团……吃惊的丽塔尖叫着将血污弄到了戈尔迪的身上,裸露的柚子般的乳房挤压在戈尔迪的小点的结实的乳房。有人将威士忌滴到丽塔的乳房上,又把它舔掉……[5]29
这段结盟仪式上的狂欢一度使得欧茨饱受争议,“父母反对有伤风化教育”组织甚至将此视为欧茨在“鼓励同性恋”。然而,狂欢描写的表象之下是表达少女们从同性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中获得自我归属感的愿望;是在贬斥、压抑甚至蹂躏女性的父权制社会中,女性超越异性之间的等级关系而获得平等地位的企图;更是女性在相互欣赏中获得自我身份肯定的一种激进方式。几位少女都在生活中饱受创伤和耻辱,譬如长腿经常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马迪与吸毒的母亲形同陌路,而丽塔则受到兄弟们的排斥、侮辱与取笑。相同的生活境遇和思维方式构成了少女们情感维系的现实基础。在“家庭”这一神话破灭之后,是少女们的姐妹情谊为她们的艰难成长提供了庇佑与保护,承载了心灵重负的姐妹情谊充实了她们饥渴的情感世界,使她们的情感得以满足。而身体作为联结少女们的重要媒介,在其姐妹情谊中承担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宣告了她们在“狐火”这一姐妹之邦中平等、自由的地位。结盟仪式之后,小说叙述者马迪在镜前曾长时间注视自己赤裸的少女躯体,面对镜中那还未完全发育的少女之躯,马迪所表现的不仅是对自身女性躯体的欣赏,更是其女性主体意识的萌发。根据女权主义者的阐述,镜子“是女性对自身的确证……当女性面对镜子……她不是以从属地位的身份,而是以主体的身体,在感知自己,在思维自己”[6]。裸体站在镜前欣赏自己是马迪对自我本体进行认知的开始,而少女们彼此相拥、对彼此女性的身体表现出喜悦及欣赏则体现了其自我的独立和发展以及她们女性意识的觉醒。
确立主体性是“发声”的第一步,而真正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则仰仗于第二步,也就是对文字的掌控。小说中,欧茨借叙述者马迪之口阐明了掌握文字的重要性:
记忆是什么,是一团注定要忘记的东西,因此,你必须拥有历史。你必须不辞劳苦去创造历史,忠实地记载发生在你周围的具有重大意义的东西:时间、日期、事件、名字和景象。不仅仅是依靠记忆,记忆是会像人造偏光板印刷品一样褪色的,你看见它就在你的眼前消失,如同时光一去不复返[5]30。
在这段文字中欧茨阐明一个观点,那就是记忆会消退,但历史不会,而历史的记载则有赖于对文字的掌控。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铺天盖地的男性叙事湮没了女性的声音。在《圣经》中,男性给世间万物命名,当然也包括女性。女性因此成了男性的附庸,在此后的男性作家笔下,无论是天使还是妖妇,女性都不可避免地成为男性厌恶或者藉以满足自身欲望的对象和客体。正如美国学者苏珊·苏莱曼所言,历史上“讲故事的角色基本是男性的,听故事或读故事的角色是女性的,而故事则是他们交合的媒介。由于在这种作品中传教的(叙述者是男人),听教的(被叙述者)是女人,故充分表现的是男性意识,女性意识和经验或被淹没或被歪曲或被抹杀”[7]。缺乏对文字的掌控导致女性难以对男性的话语霸权进行反击,最终成为沉默的他者。改变这一现象的关键就是从男性手中获得文字的掌控权。“狐火”帮少女们对打字机的争夺象征性地实现了这一文字的掌控。打字机是对文字的输出,更是少女们记录历史的媒介。拥有打字机象征着少女们对文字也即语言的掌控,也就拥有了发声的权力。也难怪马迪在温陂叔叔的服装店看见打字机时就兴奋地欢呼,“如今我们的历史就要开始了!”[5]48只有掌控了文字,“狐火”帮的事迹才能被记录,“狐火”帮的女性们才得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被男性扭曲的真相和事实才能得以恢复。这是“狐火”少女们对抗男性话语霸权的重要手段。
然而,当马迪恳求温陂叔叔把打字机送给自己时,心怀鬼胎的温陂叔叔却要收取一笔不小的费用。当马迪费劲千辛凑齐费用想换取打字机时,温陂叔叔却又突然加价,并暧昧地暗示假如马迪能乖乖听话,那么一切费用都可以免去。在这一背景下,“狐火”帮开始了一场争夺战,少女们冲进服装店,将温陂叔叔痛打一顿后抢走了打字机。温陂叔叔的服装店是个男人的世界,堆积着男性的衬衫、礼服,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象征男性气息的雪茄烟味、汗味和头油味。“狐火”帮姐妹们冲进这一“男人的世界”,抢走打字机的行为从根本上而言并非止于物品的争夺,而是在男性领地进行的一种语言冲突和权力争夺,可以被视为少女们对掌控话语权的男性的反击,是被剥夺话语的人对掌握话语的人的愤怒的宣泄。
借助打字机,马迪用文字讲述了“狐火”帮的故事并将其记忆转换成历史。按照美国学者苏珊·兰瑟的观点,“写小说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对话语权威的追求:这是一种为了获得听众,赢得尊敬和赞同,建立影响的乞求”[8]。因此,与其将《狐火》看作一部简单的回忆录,不如将其看作是马迪作为一名女性在父权社会中对话语权的抗争以及对无所不在的男性话语霸权的对抗,也是作者欧茨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对女性话语权威的追求。此后的几年时间内,“狐火”姐妹们借助文字向男性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巴亭金尔老师借补习之机对丽塔性骚扰后,姐妹们在“长腿”的领导下组织了第一场复仇。她们在巴亭金尔老师的汽车表面用油漆喷写下列文字:
我是黑鬼嘴唇巴亭金尔是个肮脏的老东西玩弄少女!!!我教数学骚弄乳头我是巴亭金尔我吃女阴[5]33
极具煽动性的文字将巴亭金尔的丑行暴露无疑,巴亭金尔因此声名狼藉,最终被校方开除。文字向“狐火”姐妹展示了发声的途径,使女性在男性话语霸权占据主导的父权社会里发出自己的声音成为可能。
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发出自己声音的首要前提,文字赋予她们发声的方式,但在她们发声的过程中,暴力才是她们真正获得话语权的保证。在“狐火”多次复仇行动中,少女们用行动和暴力切断了话语和权力的关联使得男性话语失去了权力,使男性成为暴力下的失语者。最显著的是“狐火”最后一次复仇,也就是对大富翁惠特尼·凯洛格的绑架行动。
凯洛格先生是个大资本家,身家过亿。事业上的成功使得凯洛格的自我极度膨胀,热情坦率的表象之下是他伪善好色的真实自我。他在家中牢牢地掌控着话语权,操纵着妻子和女儿的思想。当“长腿”和另一名帮少女应邀到凯洛格家作客时,凯洛格先生在就餐时发表的一段演讲就充分体现了他是如何对他人的思想霸道地进行洗脑的。作为资本家的凯洛格先生对共产主义极度厌恶和恐惧,他愤慨地说:
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者造成的影响!社会主义者,左派分子,不管是什么!就像干尸!像癌症!诋毁我们的社会!那些热爱犹太教的“国家民主共和主义者”——说这话的口气极具轻蔑——开始吧,打开门,让那些无能者和懒惰者进来,看看!这是神经错乱!天主和老大哥斯大林!他被斯大林蒙骗了!那么现在看看!所有的共产主义背景的工会都在组织运动!就像蛇在夜间爬行!贪婪的巨蟒!填满他们的肚子!让他们休病假!带薪休病假!生病了还要付给他们工资!你能相信吗[5]212?
这一长段对共产主义及其主张极度仇视的言论是凯洛格站在资本主义的立场对共产主义的攻讦,反映了凯洛格作为一名资本主义者疯狂剥削劳动者、攫取利润的丑陋嘴脸。但他身为一家之长的身份赋予了他话语权,以至于使得他的言论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真理品质。因而他的妻子和女儿作为家中的弱势群体和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他者只有将此顶礼膜拜、奉为真理。她们“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凯洛格这一充满激情的小小演讲,不住地庄重地点点头”[5]212。在凯洛格话语霸权之下,“长腿”和帮少女只能保持沉默。然而,这样一位拥有话语霸权的男性却在下文与“狐火”少女的对峙中败下阵来,最终沉默失语、不发一言。在此过程中,切断凯洛格话语和权力之间联系的正是少女们的暴力和行动。在绑架行动中,少女们头戴面具,手中的枪直指凯洛格。在随时可能遭遇的暴力面前,凯洛格习惯性居高临下的话语气势陡然变弱,先是唯唯诺诺词不达意,逐渐变成恳求,随后则因恐惧而彻底失语。在整个绑架过程中,凯洛格先生一直处于被动,他的语言权力得不到兑换。其实,词语的权力只不过是发言人获得了授权的权力而已,权力话语要想发挥其权力,“它必须有法律许可这样的人说出……它必须在合法的环境中说出……它必须按照合法的形式(句法、语音,等等)说出”[9]。但少女们的绑架将凯洛格先生从这个“合法的环境”中抽离出来,语言上处于劣势的少女们依靠行动和暴力破坏了凯洛格话语权力的场域。而少女们在暴力这一“非法的环境”下去获得了权力,由始至终她们都是发号施令的人并且她们的话语都被凯洛格理解并执行。在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看来,语言能力(competence)并不等同于语言表现(performance)。语言能力是指“构成说者和听者之间内部语法的语言规则的头脑表征”,而语言表现则是“在理解和生产语言时对语法的应用”[9]76。原本气势十足拥有绝对话语权和语言能力的凯洛格在暴力面前丧失了自己的权力,其语言表现也大打折扣。而暴力则使少女们的话语产生了不应有的权力,在这场两性之间社会话语权力的争夺中占据上风。
凯洛格自以为是的滔滔不绝与口若悬河,以及对妻子女儿和所有女性聆听者话语权的剥夺实质上是整个社会男性话语霸权的体现,是20世纪50年代父权社会的真实写照。然而在希翼发声与受到男性话语霸权压制这一冲突面前,女孩们选择了奋起反抗而不是委曲求全。她们萌发的主体意识使其不甘接受被压制与被禁声的命运,因而通过对文字的掌控以及暴力与行动的实施企图实现对话语权的掌控。面对自由的渴望与社会环境压制这一不可调和的巨大冲突,少女们的行为体现出一种“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逆进型精神,这种精神也正是西西弗斯般的悲剧精神。“狐火”少女帮也正因这种精神绽放出无比的光芒,成为了英雄式的伟岸形象。
[1]Johnson,Greg.Invisible Writer[M].New York:Dutton,1998:395.
[2]Sylvia,Ann.A lesser Life:The Myths of Women’s Liberation in America[M].New York:Williams Morrow &Company Inc,1986:232.
[3]Crawley,John.Outlaw Girls on the Rampage[J].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1993(August,15):6.
[4]Karpen,Lynn.Legs Sadovsky Goes Mythic[J].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1992(August,15):6.
[5]欧茨.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M].闻礼华,金林鹏,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6]赵英.身体美学与身体写作[J].文学评论,2009(9):5.
[7]苏珊,苏莱曼.颠覆的意图:性别、政治与先锋派[M].哈佛大学出版社,1990:33.
[8]兰瑟·苏珊.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权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6-259.
[9]王卫新.《可怜的Koko》中的权力与暴力[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8(1):7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