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巴里科小说《海上钢琴师》中的存在主义哲学反思

2013-08-15 00:50张琳悦
大庆社会科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陆地大海世界

张琳悦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小说《海上钢琴师》,充满诗性、意义深远,曾被著名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改编成电影,感动了无数观众。拟在存在主义的哲学视角下,分别从人的孤独、世界的荒诞、另一种选择三个方面对这部作品进行赏析。

他是一个孤儿,人们叫他1900。1900从生下来就是“不存在”的人,因为他身份不明,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归属于哪一个国家、哪一座城市。他的名字只是个传奇,从未被合法记录下来,天堂的名单上面也找不到他的名字。然而,他又真实地存在过。水手老布德曼在钢琴上发现了他,船是他的家,大海是他的故乡。他是一位优秀的海上钢琴师,听众是来来往往的旅客。虽然对于他们来说,1900也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但是人们心中都记得有这样一位从来没有到过陆地的海上钢琴师,他所弹奏的天籁之音只属于整片海洋。他的琴声存在过,他的美丽心灵存在过,他的动人故事存在过。他的海上生活孤独而不空虚,重复而不单调,平静而不平凡。

一、海上孤独

海风轻轻吹散雾气,世界从沉睡中苏醒,太阳冲出海平线,一天的海上生活开始了。海浪时而沉吟,时而跳跃;波涛时而平静,时而汹涌。当你伏在甲板上眺望远方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蓝,还有虔诚地追随着浪花的海鸟。这艘快轮不过是点缀在海面上的一个运动的点,而你,也不过是怪诞的人群之中渺小的一个,离开了船,你将瞬间被大海吞噬。海洋的深邃、神秘和辽阔带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恐惧感。身处大海之中犹如面临着一场冒险,那里有太多未知的东西你不曾了解,在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的小船在海面上漂流,太阳、星斗、海风、云彩,还有鸟儿、野鸭等生物都衬托出老人的孤单,陪伴他的唯有那条大马林鱼,等待他的是无尽的挑战。圣地亚哥一个人与大海搏斗,面对力量巨大的马林鱼和凶猛的鲨鱼,年迈的老人显得势单力薄。这就是海上的孤独、人的孤独。

在海上,有时会遇上愤怒的暴风雨,乌云密布、狂涛巨浪,海面失去了往日的平静。狂风暴雨的世界令人恶心、眩晕。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认为,社会生活强加给人的压力会使人产生心理上的厌恶感,恶心得想要呕吐。在这个异己的、令人厌倦的世界里,人类艰难地生活着,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一艘船其实就是一个重压笼罩下的世界,海上的生活本来就沉重、单调、乏味、无聊,“百无聊赖本身带有某种令人恶心的东西。”[1]而暴风雨中东倒西歪的船就更加令人恶心、战栗、惊恐。但是,1900已经习惯了海上的风暴,船在晃动,他却从容不迫,与无助的小号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后,坐在滑动的钢琴前,他们忘却了自我,远离孤独和恐惧,回归心灵,享受音乐带来的乐趣,与大海融为一体。时间在琴键上慢慢凝固,他们在存在的荒谬中寻求着自由的解脱。

海的柔波应和着舒缓的曲调,在光影、声色的无穷变幻中,奏出一曲海的乐章,令人沉醉。1900是孤独的,他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陆地抛弃了他;他是一个局外人,与正常人的生活离异;他是一个从未到过陆地的孤独的旅人,一直用心灵窥视着整个世界,想象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好像了解陆地上的一切。1900喜欢观察形形色色的旅客,他能够读懂人,但是人们很难理解他,谁能够理解一个死守在一座漂泊的监狱里,不愿意登上陆地,最终死于大海的人呢?人的孤独感源自心与心之间的那一道墙,它是人们沟通和交流的障碍。从巴别塔事件开始,人与人之间就出现了阻隔。人们建造巴别塔,宣扬自己的名,渴望通天。为了惩罚骄傲、狂妄的人类,上帝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他们无法沟通、联合。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人的存在是自为的存在与为他的存在的统一。我从他人的存在中获得自我认识,我与他人的关系之中也存在着某种冲突。他人的目光是可怕的,人的自由选择经常会受到他人的限制、支配。他人永远无法切身体会我的感觉,如果我选择了一条和他人不一样的道路,就可能被视作异类。在人群中,我们仿佛看到了1900迷茫的眼神,他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也是微小的一部分。只有在音乐中,他才能找到自我。他与一架钢琴为伴,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单纯、善良、忧郁、孤单的1900总是会让人联想起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笔下的小王子。小王子的寂寞无边无际,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独自欣赏日落。他离开自己的星球在星际之间流浪,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地球空旷的沙漠里,他思念着一朵小玫瑰,感到孤独、忧伤。大人们充满利益和欲望的世界让他觉得古怪,在他的世界里,充溢着奇思妙想和纯净的笑声,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就像1900带给人们穿透心灵的美妙乐声一样,小王子带给人的是友谊与欢笑。

二、1900的世界

这是一个流动的世界,海水是流动的,人是流动的,音乐是流动的。海浪层层翻滚,重复着大自然的韵律;轮船载着不归的旅客,他们只是在这艘船上短暂地停留过,每一次起航,都有一批匆忙的旅客开始新的海上之旅;音乐响起,随着琴键的起伏、跳跃,一串串音符在1900的指尖流淌,如同浪涛的奔涌。

这也是一个机械般重复、恶性循环的世界。西西弗重复着无用的劳动,不断地把岩石推上山顶又看着它滚落,在希望中向上攀登,又在绝望中返回。西西弗的悲剧命运反映了存在的荒谬,是值得人们反思的。存在即是虚无,世界本身就没有意义。就像西西弗一样,1900以及客轮上的海员一生都在重复着一件事——随船航行,“利物浦,纽约,利物浦,里约热内卢,波士顿,里斯本,圣地亚哥,里约热内卢,安提尔,纽约,利物浦,波士顿,利物浦……”[2]船就是这样按照一个不变的节奏,从一个地方行驶到另一个地方,循环往复,只是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才靠岸稍作停留,这段路程永远没有尽头。而对于在海上漂泊多日的旅客而言,“美洲”则象征着新的希望。当他们远远地望见大陆轮廓的时候,仿佛邂逅了美好未来,在那里,贫穷和困窘的境况即将改变,过去所受的歧视和羞辱将被遗忘,一切罪恶都将得到宽恕。诚然,这是一种自欺的行为。卑微的人就像在“等待戈多”,依靠对明天的期望存活。他们为了自己的存在而故意欺骗自己、对自己说谎,这种行为帮助人们突破了虚无带来的恐惧感,却掩盖了真实的本质。未来的遭际可能让人欣慰,也可能令人失望。在“美洲”这个未知的世界里,人们依然会演绎一场荒诞的人生悲喜剧。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尽相同。在普通人眼中,他们所生活的乡村或城市是一个小世界,陆地是一个大世界,大海永远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整个宇宙又是地球之外的神秘、无限的空间。但是在1900的意识里,钢琴是一个他能够掌控的小世界,船是一个微型的城市,海洋是一个大世界,陆地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的、令人生畏的世界。属于我们的世界在陆地上,而属于1900的世界在海上,大海、船和音乐是他的天堂。

“一花一世界。”每一个微小的生命个体都有其自身存在的价值,都是一个恬然自足的世界。细菌附着在一颗细小的尘埃上,对于一个细胞来说,一粒尘埃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小了,人类用肉眼是看不见的,只能在显微镜下才能观察到。一个洞穴是一只蚂蚁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相比,这个蚂蚁洞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它占据着地球上芝麻大小的位置,一个幼小的孩子就能够把蚂蚁的小世界瞬间毁坏。人类的身体上寄生着无数个微生物,对于它们来说,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庞大的世界。而人类面对浩瀚的宇宙,就如同一粒尘埃面对着整个世界。由此可见,每一个小世界之外都有一个无限大的世界,世界层层相套,形成一个整体。

每一个个体都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探寻其中的意义。萨特认为,世界本身并没有意义,是人赋予其意义。人只有通过自为的意识,才能对自在的世界进行解读,自在和自为应该在存在的基础上统合。就像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所说的:“就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在世界上烙下人的印记。”[1]这种统合就是把意识中现象的幻境与外在的现实结合起来,把人的意识投射在世界里。例如,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的欧莎匹亚城。在欧莎匹亚,人们依照地上的城市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地下城。但是,活人不能进入死人的城市,只有从运送死者的人那里才能听来有关地下城的信息。地面的城市作为实存物,转化成人们脑海中的城市,它不仅是一个存在,而且经过人的思考变成现象,形成了保持着欧莎匹亚城原状的亡灵的城市。存在的现象和现象的存在之间发生了转换。后来,地上的人开始学习地下的人进行变革,活人的城市效仿死人的城市。死人的世界变成了活人的世界,活人的世界变成了死人的世界,世界在不停地颠倒、转动、循环。在1900的世界中,存在的显现与现象的存在也是统一的。在别人的描述和回忆中,他的灵魂走遍了世界各地,他的心灵体验了一切。他神游过的那个无限的世界是头脑中的现象,而现实的世界是外在的存在,他对世界的概念和到过陆地的人对世界的印象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幻想的陆地更加完美,他理解的世界更加丰富。因为1900没有下过船,所以在他看来,陆地只是观念中的存在,是一片虚无。

三、另一种选择

浪涛涌起,烟雾升腾,一声巨响划破长空,打破了海的寂静。从此,1900的音乐和轮船的碎片将在海底深处永存。当火光渐渐熄灭,漫天的硝烟散去以后,大海又恢复了适才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世间万物霎时休止了,荒诞的生命终将逝去。音乐、死亡,1900选择了另一种存在方式,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整个世界充满了荒诞,加缪认为正视荒诞就需要反抗,“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永久的对抗。”[1]《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在强烈自尊心和欲望的驱使下与大海搏斗,与无意义的现实抗争。但是圣地亚哥没有摆脱悲剧命运,他带回的是鱼骨架,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反抗结局是失败的。而1900曾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感到困惑、痛苦又无奈。他也曾想下船到陆地上生活,在岸边凝望大海,重新看看这个世界,体验生命的博大;他也曾对海上生活感到厌倦,渴望一种全新的体验。但是,他最终没有被欲望支配,没有走下船。“大地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长的旅途,是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种太强烈的香水,是一种我无法弹奏的音乐。”[2]对于1900来说,陆地象征着永无止境的欲望。陆地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他不懂得如何在陆地上生存,那里外在的诱惑实在太多了,他将找不到自我,看不到结局,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1900是清醒的,因为他认识到自己的局限,面对难以抗拒的命运,不再做无用的抗争,也不再自欺,而是根据自己的心声,选择了他所爱的音乐,为自己的心演奏,用心给真正懂他、懂生活的人演奏。

“体验经验,经历命运,就是全盘加以接受。然而,假如面对意识所揭示的荒诞而不千方百计加以维持,那么一经知道命运是荒诞的,就不会去经历了。”[1]1900意识到无论人在哪里,荒诞的命运都是不可改变的,因此,他不想去经历、体验那个看不到边的、虚无的世界。与其去陆地,不如保留对陆地的幻想。在船上,他的心灵在旅行,他的个体生命仿佛也经历了战争、体验了一切。面对陌生的陆地,1900感到恐惧,他宁可葬身大海,也不愿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是个深知何去何从的人。”[2]他属于这条船、属于大海,却不属于陆地。因此,当走到第三级台阶的时候,他没有再往下走。但是,1900并不是懦弱的,他身上体现着一种执着、一种坚持。他坚守在自己的艺术天堂中,用10只手指驾驭着88个琴键,变幻出最动听的音符,与音乐共存。然而,存在是荒谬的,这一切都要在爆炸声中毁掉。1900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明白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置身于无处不在的炸药之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惊恐。他不害怕死亡,因为他知道有限的人终将走向死亡,这是人类的宿命。他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方式:在大海中寂灭。他的死亡是悲壮的、令人感动的。1900看到自己在天堂里达到了永恒,但那里也是荒诞的,比如两只右手。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则不同,他的悲剧在于他不相信自己的命运。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即是死亡,而自负的俄狄浦斯实际上并没有把谜看透,没有意识到人的有限性。他最终难逃杀父娶母的命运,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去流浪,这是死亡的隐喻,死亡既是终结,也代表新生。

在短暂、有限的人生中,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一种存在方式,并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萨特认为,人是绝对自由的存在,具有选择的自主性,人必须在存在的荒诞中做出选择,通过行动来寻找自由、得到解脱。“琴键之上,音乐是无限的!”[2]在天堂里,他还知道什么是音乐,这就足够了。1900通过行动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把握人生,超越了平凡,也是对生命的超脱。试想,如果1900下了船,也许就会和小号手一样在战争中穷困潦倒、碌碌无为。生命原本是一条没有意义的时间曲线,1900选择离开生命,拯救自己的灵魂,与船一同沉没。在烟与火之中,一切归于虚无。这就是1900死亡的方式,正如加缪所言的“哲学性的自杀”。这个世界子虚乌有,而未来的可能性却是敞开的。1900要在音乐中寻找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在有限的领域内发现近乎无限的可能性,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无限的音乐,游于物外,用心去享受音乐的盛宴。就这样,他接近了自由。

四、结语

除了音乐之外,其他的一切对于1900来说都不重要,“他不是那种需要你询问他是否幸福的人。”“你不会去想,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么关系。”[2]因为,他的幸福很简单,能在音乐的世界里感知自己的存在就足够了。

当现代人被问到“你幸福吗”这一问题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忙碌的生活中,人们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甚至不知道幸福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幸福”这个词仿佛有千斤重,谁也不敢轻言幸福。“你幸福吗”引起了人们对人生的思考和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反思。

存在主义的意义就在于让人有一种反思的能力,而不是为我们预设一种价值观。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人类不应该沉醉于纸醉金迷中,而是要用心灵去体验世界,回味生命的价值,反思有限生命的意义。现代派艺术就为人类开启了另一种可能性,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看世界的方式,现代性机械的生存方式被颠覆了。在艺术化的生活中,人们更加注重内心体验,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从1900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看到艺术家们对生命的热爱,看到整个人类,看到人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

[1]阿尔贝·加缪著 沈志明译.西西弗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亚历山德罗·巴里科著周帆译.海上钢琴师[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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