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蘋,郭九林
(大连民族学院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辽宁 大连116605)
钱钟书先生是中国当代最博学的学者,论著颇丰,专论翻译的文章有《林纾的翻译》《汉译第一首英文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书》等,此外就是散见于《谈艺录》《管锥编》等书中的译艺谈,代表作是《林纾的翻译》。文中钱氏将自己的译学主张归结为一个“化”字,这个“化”字既阐明了翻译的性质与定义,又厘定了翻译的标准与要求;既是译者应追求的“最高理想”,又具有操作性,其丰富的内涵值得深入探究。
钱先生的“化”源于《说文解字》卷六《口》部第二十六字:“囮,译也。从‘口’,‘化’声。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名曰‘囮’,读若‘讹’。”南唐以来,小学家都申说“译”就是“传四夷及鸟兽之语”,好比“鸟媒”“禽鸟”的引“诱”,“譌”“讹”“化”和“囮”是同一个字。“译”“诱”“媒”“讹”“化”这些一脉通连、彼此呼应的意义,组成了研究诗歌语言的人的所谓“虚涵数意”(Polysemy,manifold meaning),把翻译所起的作用(“诱”)、难于避免的毛病(“讹”)、所向往的最高境界(“化”),仿佛一一透视出来了[1]。钱先生把“译”“诱”“媒”“讹”“化”几个字列出来并赋予新的内涵,新颖别致又恰如其分,可以说是钱钟书全部翻译美学思想的“引言”,让人们自然领会其翻译美学思想的核心,即: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
(1)“媒”——翻译的作用。钱先生使用了“诱”和“媒”等形象生动地指出了翻译的作用。包含两层含义:一是说读者可能会因为阅读了译作而产生阅读原作的兴趣。“好译本的作用是消灭自己”,因为它使读者产生了读原著的欲望。他还以自身为例,说“我就是读了林译而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1]514。二是说翻译在文化交际中所起的作用。钱先生指出:“它(翻译)是个居间者或联络员,介绍大家去认识外国作品,引诱大家去爱好外国作品,仿佛做媒似的,使国与国之间缔结了‘文学因缘’。”[1]513
这段话中,钱先生明确地指出了翻译的重要作用,即——媒。
(2)“化”——译者向往的最高境界。“化”即形与神完美地结合。具体到翻译方面,“化”指的是语言形式改变,而思想内容仍保持一致的语际转换。钱先生的“化”,第一次提出来时,指的是翻译“所向往的最高境界”。而对于“化”,钱先生又进一步作了较为详尽的论述: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才能说算得上入于“化境”。“化”概括起来包含这样几层意思:(1)转化(transforming),即上文所述的“将一国文字转成另一国文字”;(2)归化(reforming),将外文用自然而流畅的本国文字表达出来,“即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牵强的痕迹,又能保持原有的风味”,“读起来不像译本”;(3)“化境”,就是“原作的‘投胎转世’,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
(3)“讹”——难于避免的毛病。中国历代译论家都强调翻译的“信”,而对于“讹”或者讳莫如深,或者视为译家之大忌。钱钟书先生则正视翻译中的“译必讹”现象,认为有“化”必有“讹”。“译必讹”的理论依据是“距离”说。“译必讹”观念从反面揭示了“化”的实质:“化”本身包含着“讹”,“化”与“讹”相辅相成,是矛盾的统一体。在钱先生的“化境”理论里,“化”有两种,一种是作为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的“化”,另一种是不完全、不彻底的“化”。前者是译者去努力实现的理想,后者是译者的翻译实践。
钱钟书的“化境”说是在对中国传统译论深刻透彻的研究基础上提出来的。“化境”可视为“神似”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亦把翻译从美学的范畴推向艺术的极致,以达到翻译的最高境界。
(1)“化境”与“案本、求信”。“案本”是古代佛经翻译时期提出来的、是对以支谦为代表的中国古代译家翻译主张的总结,他们认为翻译“即使‘依实出华’,也应‘趣不乖本’”。严复提出的“信、达、雅”三字翻译标准,进一步发展了“案本”的思想。钱钟书在《管锥编》第三册读支谦《法句经序》的笔记《译事三难》中阐明了信、达、雅三者的关系,他指出:译事之信,当包达、雅;达正以尽信,而雅非为饰达。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斯之为信。支、严于此,尚未推究。雅之非润色加藻,识者犹多;信之必得意忘言,则解人难索。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2]。即信不仅是第一位的,而且还统摄和包含着达和雅。达是信的必要条件,不达不可能是信;而雅则并非有些人误认为的润饰美化的意思。严格按照原文的义旨和风格以译,就是达和雅,同时也就是信。钱氏的“化境”是对“信、达、雅”的进一步延伸。钱钟书抓住翻译的本质,另辟蹊径,在“信”的基础上演变成充满创造精神的“化”。
(2)“化境”与“神似”。傅雷先生于1951 年提出文学翻译“神似”论,是比信、达、雅更高的翻译标准。他认为:“以效果而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大胆地摆脱原文形式,着意追求译文与原文的‘神似’。”[3]钱钟书先生提出的“化境”,可视为“神似”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亦把翻译从美学的范畴推向艺术的极致。这两个概念的具体内容却有所不同:“神似”意味着与“形似”的对比,而且态度鲜明地偏重一方,“化境”则既要求译文不可生硬牵强,“化”而至“不像译文”,又范围之以“如风格以出”,“化”而须为忠实的结果,因此更能兼容“形似”“神似”二义,以救“神似”说的偏颇。钱先生文中所引一段饶有风趣的说明可以作为印证:“译者得矫揉造作,对原文亦步亦趋,以求曲肖原著者的天然本来的风格。”
(3)“化境”与硬译、死译。钱钟书曾明确提出英汉翻译中“化”的两种策略:一种是尽量“欧化”,另一种是尽量“汉化”[1]513。这里的“欧化”跟“直译”和“意译”有关。从理论上讲,“直译”就是按照原文的意思和表达形式进行对译,译出来的话或者文字也符合目标语的表达习惯。“意译”跟“直译”一样,前提是必须忠实于原文的意思和风格,但是较为灵活。“直译”侧重形式,而“意译”较注重内容。死译是指不顾目的语的表达习惯而采用同原文的语言形式亦步亦趋的翻译方法,“死译”不等于“直译”,过分严格死板的直译就会变成“死译”,应该避免翻译中的“死译”。钱钟书指出:“‘汉化’也好,‘欧化’也好,翻译总是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从最初出发以至终竟到达,这是很艰辛的历程。”[1]513在翻译过程中应该采取“直译”和“意译”相结合的方法,以目的语的自然形式来通顺地再现源语所表达的意义,才能像是原作的“投胎转世”,入于“化境”。作为翻译最高理想和境界的“化境”与“硬译”“死译”有着本质的区别。
(4)“化境”——翻译的最高理想而非最高标准。钱钟书先生提出“化境”的本意并不在于为翻译行为设定唯一正确的标准。“化境”说的核心是“化”,钱先生表述:“化”是翻译“所向往的最高境界”,是“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实现的理想”这些有关翻译性质与境界的描述实实在在地表明,“化境”首先是属于“理想”及至“最高理想”之范畴。倘若把“化境”这一永远都不能实现的翻译理想作为衡量翻译实践的标准,我们便会发现,历史上的翻译文本,倘依翻译概念的属性来看,其绝大多数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翻译作品。翻译史实告诉我们,进入“化境”的“纯粹”译作根本不存在。“翻译的理想”是一个需要追求但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是超乎标准以上的目标。
众所周知,翻译是十分复杂的双语交际过程,译文是否完美,涉及理解、推理,表达等诸多因素。译者若要准确地传达原文的意义,彰显原作的风味,必须对源语和译语的各个层面作通盘考虑。下面引用钱钟书先生的几个译例来看看他是如何妙笔生花,入于化境的。
要想充分传达原文的美,必须在正确理解原文的基础上精心选择译文的语汇。汉语的词汇比较丰富,同样一个意思可以由很多种表达方式,因此在选词时要仔细斟酌。黄邦杰先生说:“对一个译者来说,译一个词,不仅要正确地把词义译出,而且要把这词所具有的特色、词义的细微差别以及作者的褒贬态度和正反的说法,不温不火、不多不少地加以体现。”[4]下面的例子较好地体现了入“化”过程种词义的准确选择。
吃一堑,长一智。译文:A fall in the pit,a gain in your wit.
原句是对偶句,译句也使用了对仗句。用‘pit’来译‘堑’,用‘wit’来译‘智’准确恰当,同时也押韵。用‘fall’和‘gain’的对仗形成形成递进的关系,原文意思传达得贴合而圆满,可谓脱胎换骨的翻译。
句子是表达思想的最基本的语法单位,句子按照其组成成分、结构层次等可分成很多种句式。句式是重要的风格标记之一,一定的风格必然是同某种句式的大量使用紧密相连。翻译过程中,为了传达原文的风格,妥善安排译文的句式至关重要。而且,句式的选择必须满足文体的要求,充分考虑汉语语序的特点,这样译文读起来才自然流畅,毫无别扭之感。句式要求多姿多彩,服务情感表达的需要。在忠实于原文意义、思想、精神的情况下,译者应不拘泥于原文的某个词、某句话或某一种表达方式。可以适当调整语序、句式,从而使得译文符合汉语的行文规范,读起来自然通顺。译文句子结构调整的目的在于符合汉语的行文习惯,更流畅,或者更具表现力。
It seems to me the general effect of a laborious cultivation of talent in any one definite from[is]to weaken the sense of the work of other forms.
译文:专攻则局于特长而生偏见。
英文是形合的文字,句子讲究结构严谨;汉语重意合,遣词造句推崇形散而神不散。上述英文句子主谓宾一目了然,原因和结果清清楚楚,如果按照这样的顺序结构直译成汉语,势必晦涩难懂。上述译句可以说是化繁为简的典型例子。钱先生基于对于原文的透彻了解,大胆地进行结构调整,将原文的长句改写成短句,用纯正的译语文字表述却不伤原意。原文的24 词缩短至11 字,又不改原意,真正达到了“化境”。
在语篇翻译中,译者在理解阶段要细心揣摩原文,极力抓住原文的意义和风格;在表达阶段要采取一系列的处理手法,吃透原文总的语言特点、修辞手段、气氛和感情效果,抓住原文基调,运用地道优美的汉语灵活、创造性地表达,力求再现原文的整体意境,从而同原文在笔调、风格上保持一致。另外,对译文结构层次的整体把握也很重要。篇章中的词与词,句与句之间应相互衔接,相互连贯,篇章各部分也要有深层语义上的关联。
Everything is the same,but you are not here,and I still am. In separation the one who goes away suffers less than the one who stays behind.
译文:此间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别离,去者不如留者神伤之甚也。
原文文字朴实无华却情意缠绵,整段文字将相思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译文也沿袭了这种意境,其中的“百凡如故”“神伤之甚”还有“行行生离别”都表达了原文的思想感情。整个译文在笔调、风格和修辞上所表达的情感和意境几乎完全符合原文风格。
钱先生的入“化”论要在忠实于原文意义、精神的基础上,按照汉语的表达习惯重铸译文,力求再现原文的风味。“化境”的译作既要有对原文的正确理解,又不拘泥于原文,是另一种语言的相应而完美的表述。在把握原作整体风格的过程中,译者的灵感可以被激发,从而使风格的翻译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与传统的“信、达、雅”说相比,“化境”说更为严谨,含义更为深远。与“神韵”“神似”说相比,“化境”说辞微而旨远,更切中要领。“神韵”“神似”给人以莫测高深之感,非得神笔妙手不可。“化境”说并无高下之分,而是为译者指明努力方向:一种尽量‘欧化’,尽可能让外国作家安居不动,而引导中国读者走向他们那里去;另一种尽量‘汉化’,尽可能让中国读者安居不动,而引导外国作家走向咱们这儿来[1]513。“化境”说的用意正在于后者。寥寥数语,解决了翻译中的“洋化”还是“归化”问题,为英汉翻译开拓了切实可行的途径。罗新璋先生说得好:“不懂钱钟书,是国人的悲哀;同样,不识钱氏译艺谈,也是译界的不幸。”[5]“化境”说排开了人为的条条框框,从宏观的角度提出文学翻译的追求目标和理想境界,打破了中国译界“求信”的传统思维范式,确立了文学翻译的理想目标,并指明通向这一目标的具体路径,在中国的译论建设中起着继往开来、承上启下的作用。
[1]钱钟书.钱钟书作品集[M]. 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7.
[2]王炳钦.20 世纪中国翻译思想史[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228.
[3]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6.
[4]黄邦杰. 译艺谭[M]. 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7:53.
[5]罗新璋.钱钟书的译艺谈[J]. 中国翻译,199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