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兢兢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史学界对于李德林的研究尚且不多。韩留勇《李德林生卒年诸说评议》依据诸史中相关记载和新出土的六朝时期墓志,推断李德林当卒于开皇十二年(592年);[1]郭林生《<隋书·李德林传>开皇元年史事浅证》通过《隋书》和《资治通鉴》的互相比较参证,得出《隋书·李德林传》所载开皇元年的一系列事情不完全发生于开皇元年;[2]刘晗《李德林与隋的统一》一文认为在隋朝统一进程中,李德林于幕后策划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军事行动方略,起到了左右时局的重要作用;[3]孟庆斌《历史学家李德林和他的断代原则》通过对李德林和其子李百药编撰的《北齐书》及其家学渊源的考察,指出了李德林的史学成就。[4]由于史料零散,对李德林的生平仕历、政治思想及其悲剧结局,尚无系统的研究。
李德林,字公辅,博陵安平人①,生于北魏孝武帝太昌元年(532年)②。其出自“赵郡李氏定著六房”之“汉中”房,为安平相李燮之十二世孙。[5]卷七十二祖父寿,湖州户曹从事。 父敬族,历太学博士、镇远将军,魏孝静帝时为内校书,命为“当世通人”。浓厚的家学氛围使李德林“少以才学见知”,“年数岁,诵左思《蜀都赋》,十余日便度”,北齐望臣高隆之盛赞其“必为天下伟器”。十五岁时,每日诵读五经及古今文集数千言,“该博坟典,阴阳纬候,无不通涉”,且“善属文,辞核而理畅”,魏收称其“文笔终当继温子升”。很快,李德林便“誉重邺中,声飞关右”。[6]卷四十二
北齐天保年间,任城王高湝为定州刺史,看重李德林之才,将其召入州馆,“朝夕同游,殆均师友,不为君民礼数”。天保八年(557年),李德林被高湝推举为秀才入邺城。尚书令杨遵彦命李德林作《让尚书令表》,“援笔立成,不加治点”,因此对其大加赏识。李德林应秀才第考,射策五条皆为上等,授殿中将军。殿中将军乃是闲散官,李德林见无法施展才华,于是谢病还乡。后来,丞相长广王高湛引李德林授丞相府行参军,参掌机密。皇建二年(561年),高湛即位,是为武成帝。李德林逐渐受用,历任奉朝请、员外散骑侍郎、给事中,先后直舍人省、机密省、中书省。后主高纬时,中书侍郎杜台卿上《世祖武成皇帝颂》,高纬不满意,命李德林改作,赐其名马一匹。武平三年(572年),李德林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时参与修国史,召入文林馆,与黄门侍郎颜之推同判文林馆事,成为北齐文坛的重要代表。[6]卷四十二可见,李德林在北齐所任虽皆清流之官,但受倚重主要由文辞,并没有发挥治国安邦之才。
北齐承光元年(577年,北周建德六年),周武帝平齐。由于对鲜卑化的高齐政权不满,山东士人纷纷投向北周。武帝伐齐过程中,对山东士人也积极笼络,平齐后,“诏山东诸州,各举明经干治者二人。若奇才异术,卓尔不群者,弗拘多少”[7]卷六。
《北齐书·阳休之传》记载了周武帝平齐之后旧齐士人入仕北周的主要代表为十八人:
周武平齐,(阳休之)与吏部尚书袁聿修、卫尉卿李祖钦、度支尚书元修伯、大理卿司马幼之、司农卿崔达拏、秘书监源文宗、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李若、散骑常侍给事黄门侍郎李孝贞、给事黄门侍郎卢思道、给事黄门侍郎颜之推、通直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李德林、通直散骑常侍兼中书舍人陆乂、中书侍郎薛道衡、中书舍人高行恭、辛德源、王劭、陆开明十八人同征,令随驾后赴长安。[8]卷四十二
但是,入仕北周的山东士族仍属少数,“自周平东夏,每道搜扬,彼州俊人,多未应起,或以东西旧隔,情犹自疏;或以道路悬远,虑有困乏,假为辞托,不肯入朝”[11]卷六百九十一。 即便上述十八人,除李德林外皆未受重用,受到关陇贵族的排挤外,究其原因乃是北周推行关中本位政策之故,旧齐士人之仕北周往往降等授官,宣政元年(578年)八月诏“伪齐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听预选,降二等授官”[5]卷七。李德林之见重于周室,实属例外。武帝入邺城当日,即向李德林宣谕“平齐之利,唯在于尔。朕本畏尔逐齐王东走,今闻犹在,大以慰怀,宜即入相见”。李德林应诏入内,武帝留之内省三宿,遣内史字文昂访问其北齐风俗人物,命其从驾至长安,授内史上士,“自此以后,诏诰格式,及用山东人物,一以委之”。武帝甚至谓群臣云李德林是“天上人”,足见对其之器重。宣政末,授御正下大夫。大象初,赐爵成安县男。[6]卷四十二
李德林成为在北周政权的山东士族中的佼佼者,尽管其个人仕途颇为顺利,但是作为亡国之余的山东士族,在关中没有乡里基础,并受到关陇贵族的压制,其地位总是不稳固的,只能依附于皇帝的宠幸。因此,以李德林为代表的旧齐士人不得不在北周政权中另谋出路,以期提高山东士族的政治地位。
建德七年(578年)六月,周武帝病逝,宣帝即位。上台伊始,宣帝尽诛北周元老重臣,而杨坚以皇后之父的身份进位上柱国,出任大司马、大前疑,掌握军政,居辅臣之首,成为政治新星。处于政治边缘地位的山东士族,开始支持杨坚,杨坚也有意拉拢山东人士。
赵郡李谔“见高祖有奇表,深自结纳”[6]卷六十六;河东裴矩“及齐亡,不得调。高祖为定州总管,召补记室,甚亲敬之”[6]卷六十七;杨坚代周之关键人物郑译出身山东一等甲族荥阳郑氏,《隋书·郑译传》载:“杨坚尝在永巷,私于译曰:‘久愿出藩,公所悉也,愿少留意。’译曰:‘以公德望,天下归心。欲求多福,岂敢忘也,谨即言之。 ’”[6]卷三十八大象二年(580年)五月,宣帝病危,口不能言,宣帝宠臣小御正刘昉、领内史郑译合谋“矫诏引高祖入总朝政,都督内外诸军事”[6]卷一,时人称之“刘昉牵前,郑译推后”[6]卷三十八。刘昉乃博陵望都人,亦是西魏入关山东人士之后裔。杨坚主政后,得到了更多的山东士族的拥护。范阳卢贲“及高祖初被顾托,群情未一”[6]卷三十八,以军队鼎力支持杨坚夺权;博陵崔仲方“上便宜十八事,高祖并嘉纳之。 观众望有归,阴劝高祖应天受命,高祖从之”[6]卷六十。对于李德林这位才子,杨坚早有耳闻,当宣帝病危,杨坚顾命之时,他派其侄邗国公杨雄试探李德林的态度道:“朝廷赐令总文武事,经国任重,非群才辅佐,无以克成大业。今欲与公共事,必不得辞。”受此赏识,李德林欣然允诺:“德林虽庸懦,微诚亦有所在。若曲相提奖,必望以死奉公。”[6]卷四十二杨坚大喜,以之为亲信幕僚,李德林开始展现政治才能。
郑译、刘昉矫诏引杨坚辅政,并非忠于杨坚,而是要与杨坚平分政权,“欲授高祖冢宰,郑译自摄大司马,刘昉又求小冢宰”[6]卷四十二。北周冢宰虽居六官之首,但周武帝诛除宇文护后,冢宰名重而权轻。[10]卷二大司马掌握军权,小冢宰与冢宰分掌政权。这样的分权结构杨坚当然不能容忍,无奈之下询问李德林。李德林当机立断,建议杨坚“即宜作大丞相,假黄钺,都督内外诸军事。 不尔,无以压众心”[6]卷四十二。 杨坚采纳,依此任命郑译为丞相府长史、内史上大夫,刘昉为丞相府司马,将二人作为僚属,置于自己控制之下,杨坚的权力得到了初步确立,巩固了内部,对顺利夺权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杨坚以李德林为丞相府属,加仪同大将军,辅助处理军机要务,“指授兵略,皆与之参详”[6]卷四十二。
作为后起之秀的杨坚的上台,激起了北周地方元老实力派的不满。大象二年(580年)六月开始,相州总管尉迟迥、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以匡复北周皇室为号召,先后起兵,以尉迟迥声势最浩大,北起冀州,南至泗县的山东地区积极响应。杨坚以韦孝宽、梁睿、王谊为行军元帅,讨伐三方。在后方,李德林全面负责军事文书的撰写,“一日之中,动逾百数,或机速竞发,口授数人,文意百端,不加治点”[6]卷四十二。不仅如此,李德林还屡屡参与最高军事部署,积极献策。
韦孝宽军至永桥,“会沁水涨,孝宽与迥隔水,相持不进”,长史李询密报杨坚“大将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并受尉迟迥饷金,军中慅慅,人情大异”[11]一百七十四。 杨坚与郑译商议欲撤换此三人,李德林闻之立即予以阻止,他向杨坚进计:
公与诸将,并是国家贵臣,未相伏驭,今以挟令之威,使得之耳。安知后所遣者,能尽腹心,前所遣人,独致乖异?又取金之事,虚实难明,即令换易,彼将惧罪,恐其逃逸,便须禁锢。然则郧公以下,必有惊疑之意。且临敌代将,自古所难,乐毅所以辞燕,赵括以之败赵。如愚所见,但遣公一腹心,明于智略,为诸将旧来所信服者,速至军所,使观其情伪。纵有异志,必不敢动。[6]卷四十二
李德林对当时形势进行了正确的分析,杨坚虽为北周勋贵二代,又凭国丈身份,因人成事,迅速夺权,但是他本人既无军功,又无资历,因此,旧日同僚诸将未必心服,即使换将亦不能保证其同心。况且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必致人心更加惶惶,很有可能酿成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杨坚恍然大悟,对李德林说道:“若公不发此言,几败大事。 ”[6]卷四十二依计遣心腹高颎为监军,节度诸将,迅速控制了军心,不两月便击败尉迟迥,继而平定三方。李德林因功进授丞相府从事内郎。周隋禅代之际,杨坚总百揆、九锡殊礼诏策笺表玺书、静帝禅让诏书等重要诏令文书皆出自李德林之手。
581年二月十三日,杨坚接受周静帝的禅让,即皇帝位,改元开皇,是为隋文帝。当日,文帝任命了三省六部重要官员,李德林授内史令,负责内史省,与掌管尚书省的左仆射兼门下省长官纳言的高颎、内史省内史监兼尚书省吏部尚书的虞庆则同为宰相。开皇元年(公元581年),李德林与高颎、苏威、郑译、裴政等人重新修订律令,“采魏、晋刑典,下至齐、梁,沿革轻重,取其折衷”[6]卷六十六,以河清三年(564年)的北齐律为蓝本,制成《开皇律》十二篇。在此过程中,深明北齐律令的李德林自然起到很大作用。《隋书·礼仪七》载:“高祖初即位,将改周制,乃下诏曰‘祭祀之服,须合礼经,宜集通儒,更可详议。’”旧齐士人李德林、裴政、崔仲方、卢贲等纷纷献言,建议废除北周礼,以魏晋北齐礼代之。开皇五年(585年),《隋朝仪礼》一百卷编撰完成,如李德林等人之言:“悉用东齐《仪注》以为准,亦微采王俭礼。 ”[6]卷八从主持改革的人员和内容,亦可看出隋初在制度建设上的山东化倾向。③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之后,只有建立一个适应多方政治需要的帝国,才可保证其政权的稳定。
开皇七年(587年)十月,文帝东巡同州。在幼时旧居,文帝决意伐陈,但李德林因病未能随驾,文帝连忙召他前来问计,敕书后御笔注云:“伐陈事意,宜自随也。”时高颎有事回京,文帝交代他:“德林若患未堪行,宜自至宅,取其方略。”[6]卷四十二李德林提出的方略被文帝送给前线统帅晋王杨广。只是李德林所献“平陈之计”的具体内容,不见史书明确记载。但从现有材料推断,李德林的平陈之计为隋文帝所采纳并且是行之有效的。[3]
在周隋嬗代之际,旧齐士人李德林为杨坚顺利夺取政权、平定三方叛乱以至平陈战争中,都作出了重要贡献,推动了统一进程,并且参与了隋初的礼刑制度建设,巩固了帝国的政治秩序,在开皇初年的政坛上占有重要地位。
赵翼言:“古来得天下之易,未有如隋文帝者,以妇翁之亲,直周宣帝早殂,结郑译等,矫诏入辅政,遂安坐而攘帝位。其时虽有尉迟迥、宇文胄、石逊、席毗、王谦、司马消难等起兵匡复,隋文犹假周之国力,不半载殄灭之。 ”[13]卷十五隋文帝建立政权固然是在顷刻之间,看似容易,实则有着深刻的原因。上文分析过,北周政权打压山东士族的背景下,杨坚积极结交山东人士,获得了他们的鼎力支持。同时,更重要的是,杨坚争取到了关陇集团的支持。
从宇文护大肆清洗关陇元勋宿旧,到周武帝提拔侍从、重用宗室、架空关陇贵族,再到周宣帝清除所有的宗室,进一步疏离关陇贵族,任用佞幸之臣,虽然加强了皇权,但是削弱了统治基础。因而宣帝一死,关陇集团转而支持杨坚,杨坚得到了当时关陇集团内资历最老的李穆和于翼两大家族的拥护,其他勋旧如韦孝宽、梁睿、窦炽、豆卢通、王谊等,都在平定三方叛乱中立有大功,帮助杨坚成功控制住了局面。④除此之外,杨坚还提拔了一批关陇集团中下层成员,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号称隋初“四贵”的高颎、苏威、虞庆则和杨雄。高颎自称渤海高氏⑤,其父高宾自北齐归周,成为独孤信僚属,赐姓独孤氏。独孤信被宇文护诛杀后,高颎不顾牵连的危险仍与其女杨坚夫人独孤氏交往,因而深受独孤氏赏识,推荐给杨坚,屡建功勋,成为隋朝首任尚书左仆射,“当朝执政将二十年”[6]卷四十一。苏威出身关中武功大族,其父苏绰为宇文泰制订《六条诏书》,草创西魏各项制度。苏威颇得宇文护赏识,将女儿下嫁给他,但苏威见宇文护专权,恐祸及自身,遂隐入深山,终北周一朝拒不出仕。后苏威被高颎推荐,深得杨坚喜爱,杨坚曾说:“苏威不值我,无以措其言;我不得苏威,何以行其道? ”[6]卷四十一隋朝建立后,苏威先后出任纳言和尚书右仆射,在朝廷中任期最长,占据重要地位。虞庆则是京兆出身的胡人将军,世代为北边豪杰,也是经由高颎推荐,军功显赫,全力支持杨坚政变,成为隋朝首任内史监。[6]卷四十杨雄为杨坚之侄,在杨坚政变建隋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隋朝建国后,杨雄为左卫将军兼宗正卿,转任右卫大将军参与朝政,成为宗室中最显赫者。[6]卷四十三毫无疑问,这四人作为关陇新贵,构成了隋初的最高领导核心。
可以看出,杨坚正是在关陇集团和山东士族的共同支持下,众望所归中夺取了政权,而这其中,杨坚依靠更多的应当是关陇集团。隋朝立国之初,文帝对于山东人士还是能够兼收并蓄的。《文馆词林》载文帝访求山东人士的诏敕:
朕受天命,四海为家,关东关西,本无差异,必有材用,来即铨叙,虚心待之,犹饥思食。彼州如有仕齐七品以上官及州郡县乡望县功曹已上,不问在任下代、材干优长堪时事者,仰精选举之;纵未经仕官,材望灼然,虽乡望不高,人材卓异,悉在举限。或旧有声绩,今实老病,或经犯赃货、枉法之罪,并不在举例。[6]卷六百九十一
这道诏敕表面反映了文帝积极搜罗齐地人士,平等对待山东士族,实际上正是因为文帝经过三方之乱后,对山东地区很不放心,“隋文帝忌惮英才,不许晦迹丘园”[14]卷四十三,强征其入朝,使其脱离乡里基础,希望通过此举进一步控制山东士族。而在朝的山东人士也遭到疑忌,被政治边缘化。陈寅恪先生总结宇文泰到唐高宗一百五十年的用人政策时说:“隋唐两朝继承宇文氏之遗业,仍旧施行 ‘关中本位政策’,其统治阶级自不改其歧视山东人之观念。”[14]在此背景下,出身齐地的隋朝开国元勋备受排挤和打击,即使是最受重用的李德林也未能幸免。
其实,早在隋朝建立之前,李德林和杨坚思想上的矛盾就已暴露。杨坚受禅之前,虞庆则劝杨坚尽诛宇文氏宗亲,这种滥杀前朝宗室之事,不利于政局的平稳过渡,连高颎和杨雄都不敢赞同,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群臣之中,唯有李德林据理力争,以往对李德林言听计从的杨坚这一次却勃然大怒:“君读书人,不足平章此事。”不仅没能阻止此事,李德林“自是品位不加,出于高、虞之下。”[6]卷四十二在对待北周宗室的问题上,李德林主张宽容怀柔争取更多的人心,而杨坚则试图通过政治高压杜绝臣下的复辟之心。杨坚的做法短时间内固然能起到威慑对新朝不合作之人的作用,迅速树立权威,但是也反映了杨坚猜忌和残忍的性格,这种性格奠定了隋朝严酷的政治风气,无疑不利于新朝的稳定与长治久安。“君读书人,不足平章此事”,道出了杨坚内心对儒士的不满和对文化的轻视态度。杨坚出身西魏十二大将军世家,作为关陇军事贵族,他自幼受到了北周质朴尚武社会风气的浸染,在太学学习的时间只有一年,可见其文化水平不高,骨子里缺少儒学素养。像李德林这样的北齐饱学之士,杨坚对他是没有多少亲近感的,思想上的巨大差异导致政治分歧,也就不难理解了。此后,杨坚逐渐疏远李德林,而建议诛杀宇文氏的虞庆则地位迅速提升,成为开皇初年政坛上仅次于高颎的第二号人物。虞庆则和李德林二人的一升一降,不仅预示了关陇新贵和山东士人在新朝的两种不同境遇,更说明了西魏北周以来尚武轻文的风气深深影响到隋朝政治,李德林宽容怀柔的政治主张受到压制,严峻高压将成为政治的主流。
隋朝立国后,李德林和文帝在治国理念上的分歧更加明显,尤其表现在孝治问题上。开皇二年(582年),功臣田仁恭去世,其子田德懋“哀毁骨立,庐于墓侧,负土成坟”。文帝听闻下诏嘉奖,在诏书中,文帝正式提出“孝理天下”的政治主张。[6]卷七十二
从北周至隋,关陇贵族都极重《孝经》。文帝对《孝经》推崇备至,曾亲临国子学,令国子祭酒元善讲《孝经》,并加以阐扬。[6]卷七十五文帝所赏识的苏威更是进言:“臣先人每诫臣云,唯读《孝经》一卷,足可立身治国,何用多为?”[6]卷七十五二人想法不谋而合,文帝深表赞同。“孝理天下”主要通过立“五教”以弘扬之,“五教”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苏威秉承文帝意志,“立条章,每岁责民间五品不逊”[6]卷六十六,强制灌输“五教”。
文帝与苏威君臣所推行的孝治,李德林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孝由天性”。李德林自己本身就是北齐有名的孝子。十六岁时父亲去世,李德林亲自驾灵车,返葬故里,“时正严冬,单衰跣足,州里人物由是敬慕之”。父亲亡故后,李德林在家服侍多病的母亲,无意于官场,在母亲的催逼下,才走上了仕途。后来,母亲去世,李德林去职还乡,绝食五日,“因发热病,遍体生疮,而哀泣不绝”。他坚决不肯进药,导致遍体红肿,“数日间,一时顿差,身力平复,诸人皆云孝感所致”。北齐朝廷嘉奖其孝行,百日后“夺情起复”,李德林坚持留乡守孝不往就职。[6]卷四十二李德林以自身的行动证明了 “孝由天性”,他认为孝是社会最基本的伦理道德,反映了人性的天真自然,而刻意的说教把孝的天性抽空了,蜕变成为一种政治伦理,这是他所反感的。对此,文帝斥责李德林:“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废阙,故立五教以弘之。公言孝由天性,何须设教。 然则孔子不当说《孝经》也? ”[6]卷四十二
文帝所言“斯道废阙”当属事实,“隋承丧乱之后,风俗颓坏”[6]卷六十二。自魏晋丧乱以来,忠孝之道受到严重破坏,“君无君德,臣失臣道,父有不慈,子有不孝,兄弟之情或薄,夫妇之义或违,长幼失序,尊卑错乱”[6]卷二。 因而文帝提倡孝治有其道理,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却违背了孝道本身。
杨坚为相辅政期间,李安兄弟告发其叔父李璋与赵王招谋诛杨坚,杨坚借机诛杀北周五王。事后杨坚下诏称赞李安之事曰:
先王立教,以义断恩,割亲爱之情,尽事君之道,用能弘奖大节,体此至公。往者周历既穷,天命将及,朕登庸惟始,王业初基,承此浇季,实繁奸宄。上大将军、宁州刺史、赵郡公,其叔璋潜结藩枝,扇惑犹子,包藏不逞,祸机将发。安与弟开府仪同三司、卫州刺史、黄台县男悊,深知逆顺,披露丹心,凶谋既彰,罪人斯得。朕每念诚节,嘉之无已,懋庸册赏,宜不逾时。但以事涉其亲,犹有疑惑,欲使安等名教之方,自处有地,朕常为思审,遂致淹年。今更详按圣典,求诸往事,父子天性,诚孝犹不并立,况复叔侄恩轻,情礼本有差降,忘私奉国,深得正理,宜录旧勋,重弘赏命。[6]卷五十
文帝主张孝治的同时,又抛出“割亲爱之情,尽事君之道”,要求臣下舍弃孝而尽忠,认为“诚孝犹不并立”,极力褒扬李安兄弟“灭亲奉国”之举,这无疑是有悖人性的。大力提倡孝治的苏威以母忧去职,文帝敕威曰:“公德行高人,情寄殊重,大孝之道,盖同俯就。必须抑割,为国惜身,朕之于公,为君为父,宜依朕旨,以礼自存。”不久,文帝令苏威“起令视事”,不许其守孝。[6]卷四十一对比李德林和苏威二人,认为“孝由天性”的李德林自始至终恪守孝道,主张以《孝经》治国的苏威则选择了放弃孝道。
《孝经》是重要的儒家典籍,对父母的孝和对君王的忠两者的关系在书中有明确论述。《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中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广扬名章第十四》说:“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只有对父母双亲尽到了孝,则可将其对父母之孝转移为对君王之忠,忠由孝所衍生,而不孝之人何以言忠?《孝经·圣治章第九》中说的“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也说明了这一点。李德林所说“孝由天性,何须设教”实际上也是《孝经》中所说,《孝经·圣治章第九》中说:“故亲生之膝下,以养父母日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其所因者本也。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孝经·广至德章第十三》中说:“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15]儒家学说认为,子女对父母亲的孝敬和爱戴是在他们一天天成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一种天性,同时也是君臣之道。因此,君主不必强制灌输忠孝伦理,为政治国亦无须过严,臣民会遵循孝这种自然天性的,前提是君主要具备至高的德行,“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15]文帝和苏威为首的关陇贵族只知推崇《孝经》,施行所谓的“孝理天下”,却不知真正的孝道,他们并没有领悟《孝经》中的治国之道,只是为了向臣下普及愚忠的思想,培养一批忠顺的臣仆。从中更可以看出文帝的思想里没有多少儒家的成分,更多的是法家的严厉,希望通过控制臣民的思想加强对整个社会的统治,这是为李德林这样的儒学之士所鄙夷不屑的。在天下初安的情况下,李德林希望实行一种宽松的统治方式,与文帝所主张的恰恰相反,导致李德林在开皇初年已逐渐不受重用,“十余年间竟不徙级”[6]卷四十二。
开皇七年(587年),文帝准备平陈之役,这个时候又一次想到了旧日为他出谋划策的李德林,向他讨教平陈方略,并许诺:“待平陈讫,会以七宝装严公,使自山东无及之者。”平陈后大封功臣,文帝欲授李德林柱国、郡公,实封八百户,赏物三千段,此封赏与关陇贵族比相去甚远,只能算是一般的赏赐。诏命已经宣布,仍遭高颎等人不满,硬是让文帝撤销了对李德林的封赏。[6]卷四十二这件事清楚地反映了关陇贵族对山东人士的排挤,而文帝是坚定站在关陇贵族一边的,文帝之所以用李德林,是看中了他的奇谋嘉策有利于自己夺取政权和平定天下,一旦政权稳定国家统一,李德林便失去了用处。可以看出,文帝只是把李德林当做智谋之臣看待而非治国理政之臣。随后围绕“置五百家乡正”的问题,李德林与文帝、苏威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双方的政治分歧公开化,并直接促使李德林倒台。
开皇九年(589年),苏威建议以五百家为乡,置乡正一人,专理民间辞讼。李德林从实际出发反对设乡正,认为“本废乡官判事,为其里闾亲戚,剖断不平,今令乡正专治五百家,恐为害更甚”,且“即时要荒小县,有不至五百家者,复不可令两县共管一乡”。于是文帝让群臣到东宫讨论,太子杨勇等支持李德林,但是文帝向来倾向苏威,加上高颎也支持苏威,“称德林狠戾,多所固势”,直接攻击其道德人品。最后,文帝“尽依威议”。[6]卷四十二
开皇十年(590年),虞庆则从关东诸道巡视回京,奏云:“五百家乡正,专理辞讼,不便于民。党与爱憎,公行货贿。”果如先前李德林所担心的一样。文帝只得下令废除乡正,李德林又站出来反对,他说:“此事臣本以为不可。然置来始尔,复即停废,政令不一,朝成暮毁,深非帝王设法之义。臣望陛下若于律令辄欲改张,即以军法从事。不然者,纷纭未已。”文帝本就已经后悔,这个时候李德林再批评自己,而且话说得很重,便恼羞成怒,大骂李德林:“尔欲将我作王莽邪?”随后将他贬为怀州刺史。[6]卷四十二
这场争论的背后是以旧齐士人出身的李德林与文帝、高颎和苏威为代表的关陇贵族在治国理念上的深刻矛盾。平陈后,苏威立即提出“置五百家乡正”,实施范围包括江南地区在内,这一举措力图将政府权力贯彻到江南世族统治下的乡里社会。不仅如此,前文所述立“五教”以宣传“孝治”的措施也被苏威贯彻到江南,“无长幼悉使诵五教,威加以烦鄙之辞,百姓嗟怨”[6]卷六十三。 仅仅一年,南方便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文帝不得不调整政策,可见苏威倡议的置乡正、作五教这样的苛烦之政是不得人心的。苏威所修律令章程大都“颇伤苛碎,论者以为非简允之法”[6]卷四十一,时人多有反感,这与李德林所倡导的宽和舒缓的统治方式是相反的。当二人发生争执,文帝和高颎一味地无条件支持苏威,不仅是关陇贵族对山东人士的歧视,更是由于文帝和高颎对苏威建议施行的高压政治的认同,因而李德林备受打击也就不可避免。乡正设置才一年,弊端尽见,文帝只好废除乡正。这个时候,李德林从“政令不一,朝成暮毁,深非帝王设法之义”的角度,劝文帝保留乡正,是有道理的,可这又与文帝的思想相左。虽然文帝在法律改革上做了大量工作,制定了《开皇律》,确定了律令体制,但是从法令的内容来看,主要是维护皇帝的权威,因此皇帝不受法律的束缚。文帝这种思想到开皇中期以后表现尤甚,用法“不复依准科律”[6]卷一百七十八,任情杖杀大臣,对百姓滥施苛法,严重破坏了法制。文帝信任的苏威亦是无视法律,经常要求改易法律条文,为此李德林屡次予以批评,他认为“格式已颁,义须画一,纵令小有踳驳,非过蠹政害民者,不可数有改张”[6]卷四十二。李德林从国家稳定的大局着眼,认为法律不可朝令夕改,君王必须依法办事,试图用法律的权威约束君王的不当行为,深为文帝所忌。在高颎和苏威的联合打击之下,文帝终于放弃了李德林。在怀州刺史任上,李德林抑郁成疾,不久病卒,时年六十一岁。
李德林曾撰写《天命论》,认为杨坚上承天命,匡世济民,为一代英主。因此,他忠心辅佐杨坚,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李德林凭借出众的谋略,帮助杨坚夺取政权和平定叛乱,巩固了杨坚的政治地位,实现了周隋政权的平稳过渡。隋朝建立后,李德林担任内史令,进入领导核心,由于他历仕齐、周、隋三朝,熟悉历代典章制度,因此在新朝法律和礼仪制度建设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平陈战争中,李德林再建殊勋,隋文帝向其许诺“使自山东无及之者”,其政治生涯达到了顶峰。
然而,李德林是出身山东的旧齐士人,隋文帝对其始终心存芥蒂,以高颎和苏威为首的关陇贵族对其不断加以打击,使李德林在开皇十年(590年)离开政治中枢,接替李德林担任内史令的是关陇新贵杨素,此前一年,苏威进入尚书省担任右仆射,至此,标志隋王朝的政权核心已完全由关陇集团所掌控。同时,李德林的贬黜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与文帝和“四贵”为首的关陇贵族的政治取向不同,他们在大政方针上的种种分歧,促成了李德林的最终垮台。此后,隋王朝在集权政治的路线上越走越远,直至灭亡。唐朝初年正是吸取了这样的教训,其施政理念在某种意义上与李德林所主张的有所契合。
注释:
①关于李德林的籍贯,可参见《隋书》和《北史》的《李德林传》,记载为“博陵安平人”。另有《太平广记》卷三八九《冢墓一》载为“深州饶阳人”。
②关于李德林的生年,可参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和韩留勇:《李德林生卒年诸说评议》(《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9期),根据墓志李敬族之卒年以及李德林 “十六而孤”之语,推出李德林应是生于北魏孝武帝太昌元年(532年)。
③陈寅恪先生在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商务印书馆2011年)中对隋朝各项制度的来源有精辟的论述,亦可见山东士族在隋朝的地位和作用。
④令狐德棻:《周书》(卷三十《李穆传》、《于翼传》、《窦炽传》、卷三十一《韦孝宽传》,中华书局1971年)和魏征:《隋书》(卷三十七《李穆传》、《梁睿传》、卷三十九《豆卢通传》、卷四十《王谊传》,中华书局1973年)对上述诸人的事迹皆有记载。
⑤令狐德棻:《周书》卷三十七《裴文举传附高宾传》载:“其先因官北边,遂没于辽左。祖暠,以魏太和初,自辽东归魏。”仇鹿鸣认为所谓“没于辽左”是胡人伪冒汉族郡望时的惯用语(《“攀附先世”与“伪冒士籍”——以渤海高氏为中心的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姚薇元认为高宾一支本为高丽人(《北朝胡姓考》,中华书局2007年)。
[1]韩留勇.李德林生卒年诸说评议[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9).
[2]郭林生.《隋书·李德林传》开皇元年史事浅证[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4).
[3]刘晗.李德林与隋的统一[J].晋东南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4).
[4]孟庆斌.历史学家李德林和他的断代原则[J].文史杂志,1997(3).
[5]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7]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1.
[8]李百药.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9]许敬宗.文馆词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0]王仲荦.北周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1]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赵翼.廿二史札记[M].王树民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4.
[13]王昶.金石萃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4]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1.
[15]李隆基注.孝经[M].邢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6]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