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雯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鸳鸯蝴蝶派是近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流派,然而,由于与五四新文学阵营文学观、审美观的不同,遭到了现代新文学家的猛烈围攻,在近代文学史上一直声名狼藉。周瘦鹃历来被视为鸳鸯蝴蝶派的一员而冠以“哀情”小说家的身份。周瘦鹃创作的大量所谓哀情、惨情小说在小说模式、思想、语言上与徐枕亚等旧式言情作家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从这个层面上,可以把他列为鸳鸯蝴蝶派。但周瘦鹃的文学活动远比徐枕亚等人丰富。他长期从事报刊活动,先后创办、主编或与人合编了《礼拜六》、《游戏世界》、《半月》、《紫兰花片》、《上海画报》、《紫葡萄画报》、《良友画报》等多种报刊。在这些报刊上,他既创作小说,又翻译外国文学作品,还写杂文、影评,对当时上海的都市社会生活多有品论。长期接触报刊等前沿思想的聚集地,加上对欧美外国文学的接触,使他的思想也比一般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更进步、开放。他支持妇女运动,写过不少像《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夫妇公约》等为女性自由张目的文章。同时,周瘦鹃也是一个充满爱国热情的文人,他创作了大量爱国文学,191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亡国奴之日记》是对袁世凯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的声讨檄文,旨在唤起民众抗日救国。从这个层面上说,周瘦鹃的活动、思想又远超出了一般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因此有学者认为,应当为像周瘦鹃这样一批人单列“礼拜六派”。
鸳鸯蝴蝶与礼拜六之辩看似是名称之辩,实际是对作家思想倾向、文学活动“新旧”之辩。周瘦鹃是被列入鸳鸯蝴蝶派还是礼拜六派尚难定论,但由此引发我们关注的是:周瘦鹃身上有着近代文人特有的新旧交替的痕迹,这在他的翻译小说上表现尤为突出。他作为近代文学史上较早一批报刊人、翻译人的身份被贬低忽视了。
1917年,商务印刷出版社出版了周瘦鹃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这是近代文学史上最早的一个产生较大影响的短篇小说集。周氏兄弟虽然早在1909年就在东京出版了《域外小说集》①,然而在当时销量很小,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周瘦鹃对短篇小说的大力介绍客观上促进了短篇小说在中国的翻译、传播。
1917年11月30日的《教育公报》上还刊登了鲁迅对这本小说集评价的文章《通俗教育研究会审核小说报告——<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他认为小说集的优点是:选入国别广,特别关注了一些弱小国家;同时译者还为每一个作者都作了小传,介绍生平、作品思想并附以自己的评价。同时小说集也有很多局限,如体例杂乱、多用崩成语、所选小说良莠不齐、对作品思想介绍不够深入、以国别而不以种族分类等。尽管有不尽人意处,鲁迅先生还是对此书做了高度评价:“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愉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然当次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使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下面将从《欧美名家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周瘦鹃翻译的特点。
翻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文学的再创作。译文固然受作品原意的约束,但译者对作品的解读方式、行文的风格、乃至读者的阅读习惯都有可能影响翻译的结果。当时文坛翻译名家林纾、包天笑、周瘦鹃等人的翻译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翻译时非常注重情感色彩,译文哀艳凄婉、使人动情。首先,清末民初,社会剧变,在乱世的悲欢离合中人们无力把握命运,不免自哀自怜,沉沦于声色消遣中以逃避现实的苦闷。其次,报刊、杂志的大量创办,改变了文学传播的载体,也改变了文学的定位。文学不再是士大夫专有的阳春白雪,而成为市民消闲的一部分。市民口味成了作家关注的焦点,而离奇、感人的爱情故事恰能迎合一般观众的喜好。此外,早期的一些翻译家多为传统文人出身,他们深受传统写情文学的熏陶,多忧多愁;又处在社会动荡、文人身份转变的时期,多有身世飘零之感,往往通过“情”的抒发来表达一种理想追求。这就导致了民初文坛写情文学的兴盛。1899年林纾《巴黎茶花女遗事》的巨大成功,可以说正是与当时这种文坛潮流暗合的结果。
写情文学一方面是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题材的承袭,一方面也满足了人们对自由爱情的向往。对“情”的追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隐含反封建的意味。近代文学史上,痴于“情”者不再少数,林纾、苏曼殊、周瘦鹃,“情”对于他们成了一种精神的追求,是自由、自我、反叛的象征。二十世纪初,青年男女的婚恋自由是当时的一个社会热点,青年人普遍向往婚姻自由。为了迎合当时人们的趣味,加上自身恋爱的不幸,周瘦鹃在小说翻译题材的选择上,有明显的“写情”倾向。
在《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中,有近三分之一的小说都与爱情有关,在他小说名的翻译上就可见一斑,如《鬼新娘》、《情场侠骨》、《意外鸳鸯》、《情奴》、《三百年之爱情》。这些爱情故事大多颇具传奇色彩,这一方面是为了吸引读者,另一方面通过曲折传奇的过程体现出爱情之“真”。如《鬼新娘》写了一个地主在路上遇到一个美女,爱上了她,在与她结婚当夜死去。原来这个女子早已死去,曾遭地主的祖先抛弃并杀害,地主的祖父、父亲都为她而死。小说表达了对负心汉的谴责,赞扬了真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缠绵》一篇。小说写了“我”——一个医生连续几天在海边遇到一个老人,老人因为思念远游的妻子而形容憔悴。老人向“我”讲述了他和妻子的事,表达了对妻子的爱。有趣的是,在故事结尾,老人口中美丽迷人的妻子回来了,“我”发现那不过是个微胖的普通老太太。周瘦鹃的哀情小说包括爱情小说翻译,往往花大量笔墨描写女子的容貌,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旧式文人迂腐的一面。但是他对这篇小说的选择,体现了他的“唯情”取向:即尽管女性的容貌是重要的,但真挚的感情在译者看来更为重要。可见周瘦鹃的爱情观虽然还有保守的一面,但无疑具有进步性。周瘦鹃在当时的文人中思想是比较新潮的,他在妇女问题上一直持较为开放的态度,在《上海画报》上发表过很多鼓吹妇女运动的文章,这篇翻译小说可以算是一个旁证。
除了爱情小说,周瘦鹃还翻译了大量家庭伦理小说,如《星》、《洪水》、《慈母》。在这些小说中,体现出周瘦鹃真挚的亲情观和高超翻译技巧。
《星》译自狄更斯《圣诞故事集》中的《A Child’s Dream of A Star》,狄更斯的这篇小说表现了他的宗教观:对信仰的坚持使人超越生死的痛苦。而周瘦鹃的翻译侧重写小男孩与妹妹之间深厚的感情,对小男孩的心理描写细腻入微,感人至深。如写妹妹去世后的一段话:
原文:And so the time came all too soon!when the child looked out alone,and when there was no face on the bed;and when there was a little grave among the graves,not there before;and when the star made long rays down toward him,as he saw it through his tears.
周译:已而人去床空,不复见此白如梨花之面。而礼拜堂之坟场中,斗有一小冢。纤草滋长,土色犹新。儿夜夜撑其泪眼,独观明星。
周瘦鹃这段翻译不仅充分表达了原文的意思,而且情景交融,语言清丽浅白,饱含深情,让人深刻体会到小男孩与妹妹生死永隔的悲痛,读后口留余韵。周瘦鹃幼时丧父,母亲拉扯周瘦鹃兄弟姐妹几人长大,周瘦鹃对母亲、家人充满了感激与爱意,切身的体会使他对家人情感的翻译精到细腻。
周瘦鹃第一篇见报的文章《落花怨》在包天笑和陈景韩主编的《小说时报》上发表,周瘦鹃受到包天笑的赏识,从此与报刊结缘。十九世纪下半叶,在上海等地,城市迅速发展,市民阶层迅速壮大。大众传媒的兴起使报刊成为文学新的载体,文学的传播方式、受众群、创作群发生了巨大改变。普通的小市民希望看到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表现中下层小市民生活的作品受到追捧。周瘦鹃也受到翻译小说报刊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1.题材的日常化:独特的都市生活体验
在表现市民生活时,周瘦鹃喜好表现底层小市民生活,并且常常表现资本主义社会中小市民“贪婪”、“吝啬”的丑态。如《伞》中描写了一个女版“严监生”——马丹乌利尔,为了一把伞的钱斤斤计较,丑态百出。这既是对《儒林外史》等传统小说批判讽刺精神的继承,也是对社会新兴现象的反映。民国初年,上海作为中国近代最早的大都会,资本主义的势力侵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普通百姓的生活、思想都受到了巨大影响。因此,这些作品使读者在捧腹之余不免有所思考。
同时,这些市民生活题材小说也为读者开辟了新的都市生活场景,带来了独特的都市生活体验。在《伞》中描写的城市中的“妻管严”现象、保险公司索赔情节,这些对旧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是很新鲜的。
2.文言与白话:从文言到白话的更替
报刊作为一种大众传播媒介,要求作品能被各个文化阶层的人接受,报刊小说语言应当尽量通俗,易于大众接受。随着启蒙思想的传播,白话文的发展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周瘦鹃的翻译也经历了从文言到白话的更替。
周瘦鹃文风较为浅直,他的文言文很少有冷僻词汇,能使一般读者读懂。如《星》开头一段议论
原 文 :They believed they would be sorry.For,said they,the buds are the children of the flowers,and the little playful streams that gambol down the hill-sides are the children of the water;and the smallest bright specks playing at hide and seek in the sky all night,must surely be the children of the stars;and they would all be grieved to see their playmates,the children of men,no more.
周译:二人心中,则皆以为必伤心也。继言曰:“芽,花之儿女也。山跃小涧,水之儿女也。天上明明之小点,夜中捉迷藏于云幕问者,星之儿女也。人之儿女,犹渠辈之游侣。—旦忽见其游侣撤手于人世,乌得不悲。”
温哲仙译2:他们坚信,它们会感到难过的。‘因为’他们认为,‘蓓蕾是花的孩子,山谷里奔腾的欢快的小溪是河水的孩子;通宵在天空中玩捉迷藏的那些最小的光点,想必是星星的孩子;当它们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伙伴——人类的孩子,它们肯定都会伤心的。
周译语言简洁浅白,又运用了排比的手法,相比温哲仙译文,类比条理更清晰,更符合传统阅读习惯。文言词语无一佶屈聱牙,理解起来也毫无障碍。
周瘦鹃的白话文创作也十分积极。《欧美名家短篇小说》共50篇,其中有17篇为白话翻译,占34%,已经有了相当的比例。
《欧美名家短篇小说》的17篇白话小说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描写男女爱情,一类描写社会生活、爱国战争等。我们可以发现,在第一类小说中,周瘦鹃的语言模式化痕迹很重,存在着半文半白的现象,这大概是周瘦鹃长期写作哀情小说的惯性。鲁迅先生就指出:“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以《鬼新娘》为例,小说整个故事情节与《聊斋志异》中的书生与女鬼的故事十分相似,小说的语言也与古典才子佳人小说如出一辙。书中有大量语言描写女子外貌衣着,活脱脱就是一“聊斋女鬼”:“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白罗衫子,头上戴着一顶矗着青色羽毛的青色花冠,玉颜上幂着一个青纱面幕,下幅披向左肩,垂在那杨柳腰下。”这种写法的优点是使外国的故事有一个中国化的演义,更加通俗化,易于普通读者接受。缺点在于不脱旧文人的趣味,虽是白话,犹如文言,削弱了原本小说的魅力。
第二类小说的翻译往往更平实,接近小说原本的面貌。这一方面是因为周瘦鹃对这类题材接触不多,写作尚未形成惯性;一方面是因为这类题材的思想一般比第一类的作品要深,可供随意演义处较少,作者翻译的态度要更严肃。如高尔基的《大义》、安德列耶夫的《红笑》。这些小说的翻译体现出周瘦鹃作为一个爱国文人严肃的一面。特别是安德列耶夫的《红笑》采用日记独白形式,描写主人公在战争中的经历,通过主人公在病态幻想中出现“红笑”这一非理性形象,对非理性的战争及社会做了无情的揭露。小说将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有机地结合,这种艺术手法对当时的中国文人来说是很陌生的,理解、翻译难度极大。周瘦鹃能把这样的小说没大偏差地翻译下来,值得钦佩。鲁迅对他“然当次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使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的称赞,大概就源于这些作品。
注释:
①鲁迅于1920年所作的《域外小说集序》中说:“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后再没有人买了。”
[1]狄更斯著.温哲仙,译.一个孩子的星星梦[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
[2]何媛媛.紫兰小筑:周瘦鹃的人际花园[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
[3]周瘦鹃.欧美名家短片小说:旧印重刊[M].长沙:岳麓书社,1987.
[4]周瘦鹃.礼拜六的晚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