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日本的园林审美意识

2013-08-15 00:52高长山
外国问题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造园白居易文人

郭 薇 高长山

(1.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2.吉林大学 艺术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白居易(公元772年~公元846年),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河南郑州新郑人,我国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有“诗魔”和“诗王”之称,是中唐文人营建园林和写文人园林诗的代表。

白居易在世的时候,其作品就已经流传到了日本。他在《白氏长庆集后序》中写道:“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会昌五年夏五月一日。乐天重记。”[1]14现在一般认为,《白氏文集》传入日本的时间大约在公元834年左右,白居易文学传入日本后,以空前的规模流行于日本。此后至少几百年间,日本的文学作品——包括汉诗、和歌、物语、谣曲等各种体裁,都渗透了白居易文学的痕迹。日本学者金子彦二郎曾写道:“若撇开白氏文集论及平安时代初期以后的我国的文学,恐怕终究难以把握其真实的状况及其奥义,并且鉴赏和批评也难期正鹄。”[1]13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中村真一郎则指出,“在现代中国,白居易被看做一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在今日的欧洲,白居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表现禅宗思想的文学作品;而对日本来说,白居易则是一位极尽婉转之情的、罗曼蒂克的诗人。”[1]14我国学者严绍璗先生曾重点论述了白居易文学在日本中古韵文史上的地位与意义,并指出:“自九世纪中期以来,日本官僚知识阶级对白居易及其文学长时间地表示了崇敬和仰慕,并且在某些时代,曾经达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2]。

日本现代著名诗人、作家室生犀星曾说过:“纯日本美的最高表现是日本的园林。”[3]在日本园林艺术中我们也能见到白居易诗歌的影响。如东京“半床庵茶亭”的名字,就是来自于白居易《闲居》中的:“空腹一碗粥,饥食有余味。南檐半床日,暖卧因成睡”一句[4]。

白居易一生营建多处宅园,有渭水之滨的别墅园、陕西金氏村南园、长安新昌坊宅园、庐山遗爱草堂、中洲东坡园、洛阳履道坊宅园等,他被后代称作“造园家”。白居易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文人园林诗,他的文人园林诗既写自己及其他文人园林的建造经过、结构规模、风光景致;也写文人园林里的交游往来、日常生活,体现了逐渐成熟的文人造园思想和中唐以来文人园林生活的情趣和风尚。他的园林诗体现着他对园林精心营建打造的设计思想,置石垒山、理水凿泉、莳花弄草、建屋筑室、组合景观,都是他园林诗书写的内容,这些诗自然也就成为了后世绝好的造园理论[5]。

白居易在他的园林诗中表达了他的园林审美观,即:造园顺乎自然,组景应师造化。他随处都能发现美,取景全赖自然、移步换景,借自然之景为造园之景,人与自然达到统一。在《自题小草亭》中写道:

新结一茅茨,规模俭且卑。土阶全垒块,山木半留皮。阴合连藤架,丛香近菊篱。壁宜藜杖倚,门称荻帘垂。窗里风清夜,檐间月好时。

他造园追求的是简朴、自然之美,造园所用的材料多是就地取材的茅草、山木或者是紫藤类的普通植物,在保留原来地貌的前提下努力营造出自己心中的意境——“窗里风清夜,檐间月好时”。

《白氏文集》中的园林诗——《池上篇》备受日本贵族们的喜爱,在诗中他为我们描绘了这样的一座园林: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

白居易所建构起来的绝不仅仅是一座园林,那是文人们的理想世界,是他们建构起来的精神家园。日本的文人、贵族们受白居易审美思想的影响逐渐形成了亲近自然,以“师造化”“自然之美”为建造园林的最高标准。日本当代历史学家家永三郎在《日本思想史上宗教性自然观的展开》一书中指出:“如果想在日本宗教思想史中探讨真正拯救日本人灵魂的东西,却只注意神道、佛教、基督教,而忽视比起它们更具日本特色,能把人带到更高境界的‘自然’,那就无法研究我国国民真正的精神史。”日本的文化与自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支撑这些文化现象的价值观、美学理念等思想基础却是通过人与自然的交融而体悟的。日本园林最适合承载这种人文精神。所以,日本造园师在园林设计时非常重视叠山理水,尽可能减少人工痕迹,园林内即使出现建筑物也多是一些矮小、古朴“木不加丹、墙不加白”的茅屋;即便是桂离宫这样的宫廷贵族园林,也是竹篱墙相绕、茅舍相间,坐落在万木环绕之中,与周围自然环境完全融为一体。作为参禅悟道的理想场所——茶亭更是迷恋自然的典范。日本的六义园茶室“吹上茶屋”背依小溪,坐拥万树苍翠,翠竹相拥的石径蜿蜒相通。园内的茅亭顶盖仿照农舍,只用茅草覆于其上,庭柱则就地取材,不做任何加工,完全保持其自然本色。茶亭四面敞开,人坐在其中侧耳倾听,可闻溪流之声,举目可见满山四季交叠。虽没有朱台玉阁,却尽显自然之本色,难怪被称为“作为茶亭,为杰作中的杰作。”[6]

借景造园是白居易非常重视的造园手法,他在《北亭》中写道:

庐宫山下州,湓浦沙边宅。宅北倚高冈,迢迢数千尺。上有青青竹,竹间多白石。茅亭居上头,豁达门四辟。前楹卷帘箔,北牖施床席。

他借助自然地貌的山形来借势造园,周围的自然之物自会一一映入眼帘,人与自然,建筑与环境和谐而生。他在《新池》中写道:“数日自穿凿,引泉来近陂。寻渠通咽处,绕岸待清时。深好求鱼养,闲堪与鹤期。幽声听难尽,入夜睡常迟。”着重传递了他借助山间的水源,引泉而建小池,既达到了赏鱼听泉之乐趣,又节约了建园的成本。

因下疏为沼,随高筑作台。龙门分水入,金谷取花栽。绕岸行初匝,凭轩立未回。园西有池位,留与后人开。

这是他在《重修府西水亭院》中为我们留下的借势造园具体案例:上借高势,下借沼泽,栽花种柳,曲折迂回别有情趣。这样的造园思想正是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将这一设计思想运用得出神入化的是日本等持院西园。它借景于衣笠山,依山而建、引泉入园,高大而婆娑的树木随着季节的更替而不断地变换着不同的风景,幽雅动人。

在白居易的造园思想中,他认为园不在大,不在豪华,而在于适意抒情。

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病假中南亭闲望》);有意不在大,湛湛方丈馀。(《小池二首》);眼下营求容足地,心中准拟挂冠时。(《吾庐》);茅覆环堵亭,泉添方丈沼。红芳照水荷,白颈观鱼鸟。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过骆山人野居小池》);爱君新小池,池色无人知。见底月明夜,无波风定时。忽看不似水,一泊稀琉璃。(《崔十八新池》)

以上诗句都表明文人对“小”园池的喜爱。所关注的不是园池的大小,而是宅的内涵意趣及自己内心在其间的驰骋。所以中唐以来,文人园林虽小,但其内涵却更丰富了。可谓“地狭而境广,园小而意丰。”

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一个国家像日本那样擅长“缩小”之技,崇尚纤细、细微之美。日本园林充分体现了“缩千里于方寸”这一思想理念。大德寺龙光院有一著名茶室名“寸松庵”,由佐久间真胜所建。他是德川将军家武将,曾问茶于茶道大师古田织部。晚年退隐大德寺一心问茶。他设计的这一茶室,室门上挂有一匾,上题“蜂房蚁穴”——室内低矮窄小,无法直身。

在日本还有一种叫做“壶”的石庭,可谓是石庭的袖珍版。“壶”之本意指一种容器,引申义指面积窄小的空间。在中国古代“壶”被赋予了一种特别的文化内涵——摆脱喧嚣躲入壶中,享受宁静与快乐。所以历代文人都在其心灵深处构造出一个“壶中天地”以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快乐。如六朝文人庾信《小园赋》幻想的“小园”即是若夫一技之上,巢文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白居易在《酬吴七见寄》中也写道:

君住安邑里,左右车徒喧。竹药闭深院,琴樽开小轩。谁知市南地,转作壶中天。

“壶”用来指代宫中或贵族府邸的小庭院,在日本大概始于平安时代。《禁秘钞》中说:“清凉殿东亭并园西亭藤壶也。”清凉殿是宫廷处理政务的宫殿,其东庭和西庭植物以藤为主,故有藤壶之称。将日本园林这一“尚小”理念体现得淋漓尽致的是大德寺龙源院方丈的“东滴壶”。该园林仅在面积为十三平方米的狭长空间铺满白沙,虽空间狭小,但布石巧妙,在白沙和树木的映衬下营造出了万千气象,令人回味无穷。正所谓“十芴无余地,一壶别有天……寥落四禅表,希夷万景全。”该寺开山佛惠大圆禅师的“一滴潺潺碧水烟”,精辟地点明了此庭的主调所在,充分体现了日本园林的精髓。

幽玄之美是白居易园林诗中审美的最高境界。

幽玄是中国古代哲学范畴,用文学形式来表现这种哲学思想,最早用来指幽冥之国。在老庄哲学及佛教中指深远、微妙、难以知晓的秘密境地。这种思想传到日本后,发展成为文学作品所追求的美的意识,其内涵也有所变化。就诗歌所追求的“幽玄”而言,指从言语之外体会到的超尘脱世、秘密而深奥的静寂、枯淡、忧艳之美;就园林艺术而言,追求的“幽玄”则是指“寂”、“静”。

要想达到园林的幽玄之美,白居易认为园林最幽静的选址莫过于佛寺旁边。在《游蓝田山卜居》中也表达了他的这一思想:

脱置腰下组,摆落心中尘。行歌望山去,意似归乡人。朝蹋玉峰下,暮寻蓝水滨。拟求幽僻地,安置疏慵身。本性便山寺,应须旁悟真。

清静的寺院周围,晨更暮鼓,松柏常翠,溪水潺潺,这样的环境无需更多的修饰就已具备了幽静的条件,当然是最适合的建园地址。

那么如何才能达到“幽玄”之境呢?白居易认为幽静的环境要有松竹、流水。一枝枝翠竹,连接成海,微风袭来竹枝摇曳,听风观竹自然就会忘掉一切烦恼。

新树低如帐,小台平似掌。六尺白藤床,一茎青竹杖。风飘竹皮落,苔印鹤迹上。幽境与谁同,闲人自来往。(《小台》)

非庄非宅非兰若,竹树池亭十亩馀。(《池上闲吟二首》)

在造园要素中白居易最喜爱的除了“竹”还有“水”。文人们认为水,是自然中最洁净的,它可以涤荡一切的污垢、烦恼。正因如此,白居易认为“水”这一元素在造园中是很重要的。

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池上竹下作》)

洗浪清风透水霜,水边闲坐一绳床。眼尘心垢见皆尽,不是秋池是道场。(《秋池》)

正是受了白居易“幽玄”思想的影响,到了室町时代——日本文化发展成熟时期,“幽玄”进一步发展成为各种艺术共同追求的审美标准。如能乐的理论大成者世阿弥认为“枯、淡、静、寂”之中必有感知之物。连歌理论家心敬则认为歌之真谛在于“冷、冻、寂、枯。”茶祖利休将茶之精神总结为“和、敬、清、寂。”西竹的和歌、宗祇的连歌、雪舟的水墨画、利休的茶都无不贯穿了“幽玄”这一审美意识。所以,我们在当今日本古园林中仍能见到以松、竹、流水等元素构建的清幽之境。

以物而喻,树枝之枯苍、物之哀愁、景之荒芜、石之风化、早春之嫩绿、秋月黄昏之渔村、植物之苔藓,都是“幽玄”意境的表现。

日本的文人和园林师们选择了“苔藓”这一元素,来体现和传达“幽玄”之美。苔藓成为日本园林造景惯用的植物之一,它使人产生的联想是幽然静谧。正因如此,日本的茶院园林追求的意境便是“青苔日厚自无生”苔藓甚至被视为茶庭园林的生命[7]。

但这一选择笔者认为绝不是出于偶然,也是受了唐人诗文的启示。白居易在《题杨家亭子》一诗中写道:“小亭门向月斜开,满地凉风满地苔。”刘禹锡在表现远离尘世,追求静寂生活时写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叶绍翁在其名作《游园不值》中体会到了友人对满园的青苔的爱怜之意:“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苔藓”这一意象是渲染远离车马喧嚣,营造幽静境界最佳的艺术语言,这种审美意象不但体现在园林艺术上,也同样大量反映在日本的诗作中。如西胤俊承的“参差竹影静苍苔,半映前台半后台”、菅原道真的“古寺人踪绝……课苔小道分”、广濑谦的“苔痕径雨上香坛,荒径依微进步难”和“君主御世,千秋万代永存,犹如石成岩,岩上生苔,永无止境”,都是借“苔”表现幽静、孤寂、空灵之境。使这一意象成为日本园林艺术的重要标签。

日本的文人墨客们在接受和传诵白居易的诗文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白居易审美思想和园林设计理念。在其影响下,日本园林艺术逐渐发展形成了造园顺乎自然、尺度以小为美、形制素朴、意境幽玄的园林文化核心。在漫长的历史发展变化中不断融合、发展,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成为世界园林史中的一朵奇葩。

[1]隽雪艳.文化的重写:日本古典中的白居易形象[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2]严绍璗.中国古代关系史稿[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199.

[3]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 日本卷——四季的情趣[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88.

[4]许金生.日本园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9.

[5]徐志华.唐代园林诗述略[M].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147-149.

[6][日]西谷恭弘.日本名庭100 选[M].秋田书店,1976:148.

[7]重森三玲.茶席茶庭考[M].晃文社,194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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