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时期北京官话口语课本的编写特点①

2013-08-15 00:51杨杏红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官话课本语法

杨杏红,张 娜

(1.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363000;2.华侨大学 华文学院,福建 厦门361021)

最近十多年,域外北京官话课本的挖掘逐渐得到学界的重视,成为汉语史研究中的重要材料,这其中最为丰富的是日本明治时期(1868-1912)的北京官话课本,仅六角恒广《中国语教本类集成》[1]就收入了329本。通过对日本明治时期北京官话课本的分析我们可以了解近代日本汉语教育的基本情况,在这方面王洪顺(1999)[2]、李无未(2006)[3]已有相关研究。但总结已有的成果,我们认为有些问题还不是很清楚,如日本明治不同时期北京官话课本的编写变化是怎样的?以及这种变化带来的语言学价值体现在哪里?因此,本文将就这些相关的问题展开更为深入的探讨。

日本明治时期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从明治前期到明治后期,所编纂、使用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存在差异,主要表现为三个时期。

一、沿用明治之前的唐通事汉语口语课本

日本外务省汉语学所开办初期,并没有合适的教材,曾在汉语学所学习到明治9年(1876年)的中田敬义,在回忆当年学习情况的文章中写道:

外务省汉语学所约有五六十个学生。一开始是练习“アイウエオネ カキクケコ”的发音,今天想起来好像奇怪,当时是为了矫正发音。《三字经》是用支那语(汉语)语音学的,还学了黄封皮、三册的《汉语跬步》,那仅仅是单词的排列。然后,进一步学习手抄本《二才子》 、《闹理闹》、《译家必备》。[4]

从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日本汉语课本的使用特点:

1.采用中国古代幼儿汉字启蒙的教材,如上面提到的《三字经》。

2.汉语学所的教师,本为旧幕府时代长崎的唐通事,因而,唐通事时代的唐话教材也就被沿用下来,如《汉语跬步》、《闹理闹》等等阅读练习课本。

日本唐通事时代的汉语课本编写年代、编纂者都无法考证。六角恒广在《中国语教本类集成》题解中讲到:《汉语跬步》全书的构成,采用的是相关的词汇按照“部”或者“类”分开排列的方法。这种体例在江户时代的汉语唐话课本比较常见,明治时期的北京官话课本未见相同的体例,因此有可能它是一本江户时代的教材。

《闹理闹》、《小孩儿》采用的是口语体,但并不是对话,而是类似于独白,如:

我和你说,你们大大小小,到我这里来读书,先不先有了三件不是的事情,等我分说一番把你知道。你们需要牢牢地记在肚里,不要忘记。原来人家幼年间到学堂读书,不是学人不正经,要是学好的意思了。难道做爹娘的叫你时时送来,学个不长後不成。我这里就是学堂,一个礼貌之地,不是花哄的所在了。你既然晓得我这里是学堂,因该正经些,不该乱七八糙只管放肆。

这段话大概是小孩入学时先生的教诲。六角恒广(2000)通过研究这些教材的音系特点,明确提出“汉语学所最初教的也是南京话”。我们从这些课本的语言也可以窥见一二,比如上段文字中“等我分说一番把你知道。”“初生下一个孩儿,软绵绵的衣服,把他穿,把他吃些稀饭,才得走动,讲得几句话,方才把他吃干饭。”“等我分说一番把你知道。”(《养儿子》)中“把”相当于“让”的用法;又如“一些规矩也没有的了”“叫做入宝山空手回去的了”(《闹里闹》)中语气成分“的了”。这些用法保留在现代吴语当中,清代其他的材料也很少见到用例,据此大致也可以看出这些教材采用的是南京官话。明治初年使用的唐通事课本对研究清末的北京官话用处不大,但对清代“南京官话”现状和传播的研究却有积极的意义。

二、参照《语言自迩集》编写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

学习唐通事教材的日本人来到北京后,才发现所学习的汉语并不是当时北京通行的官话。这就促使日本汉语教育的语言观念发生了改变,“从明治九年(1876)九月开始,转化为教北京官话。”[4]

虽然日本在明治9年开始了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北京官话教学,但此时的日本并没有自己编写的教材,而是采用了英国驻北京公使威妥玛编写《语言自迩集》(1867)。这本书对明治初期的汉语教育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明治9年以后的几年间,日本出版了少量的汉语课本,几乎都是在《语言自迩集》的基础上增订而成的。主要有:《亚细亚言语集·支那官话部》、《清语进阶·语言自迩集》、《新校语言自迩集》、《参订汉语问答篇日语解》。

由广部精编写的《亚细亚言语集·支那官话部》,线装七卷七册,在明治12年(1879)6月出版第一卷,其余六卷于明治13年出版。作者在该书的“凡例”中写道:“此部多取英国威钦差,选《语言自迩集》,及德国翻译官阿氏著《通俗欧洲述古新编》等书,以汇成一本,然间或有削彼字添此字,或有举后件为前件,以适‘邦人'习读为顺次。其不见于《自迩集》、《述古新编》者,皆余所作也。”在书中,作者自己编入的内容主要有六字话、常言和续常言。

明治12年,庆应义塾大学出版的《清语进阶·语言自迩集》是根据初版的《语言自迩集》翻刻的,但与原本不同,是简化本,删除了一些日本人学习汉语不需要的部分。六角恒广(2000)认为当时翻刻这本书的目的主要是为教学所需,因为《语言自迩集》是大部头书,价格相当贵,一般学生是买不起的,所以不得已而为之。

兴亚会支那语学校《新校语言自迩集》,出版于明治13年(1880)4月,共42页。该书的主要内容,是从《语言自迩集》中抽出了散语部分,计40章,单成一册。在各章中新出现的汉字,作者都用威妥玛式的罗马字拼音注上了发音标记,对正文,也有意改写了一些字,因而称为“新校”。

福岛九成《参订汉语问答篇日语解》,出版于明治13年9月,共103章。福岛九成于明治8年(1875)至明治13年(1880)就任厦门领事。在任职期间,以威妥玛的《语言自迩集》“问答篇”为范本,编集了此书。该书开篇有名为“小春藕香榭居士”的人作了序言,序言中提到:

中外通商以来,各邦学华语者多,实盖华语各省操音不同,而所尚者官音也,远方学者每苦无音义之可寻而畏难之心生焉。日本福岛领事来华日久,颇解官音,驻厦三年常为其学者虑,偶得英国威使问答篇,喜不释卷,曾谓余曰吾所览语学,为书此篇实获我心焉,以我邦音义以授学者,何如?余曰可。领事乃朝夕构思斟酌增减……。

从这一时期出版的北京官话课本中,我们不但可以了解《语言自迩集》在清末传播的情况,也能从改写中发现一些语言的变化,如《语言自迩集》第四章“问答章之三”有“这个茶馆儿里的事情你合他没话说么?”,在明治时期课本《亚细亚语言自迩集》中改成了“这个茶馆儿里的事情你望他没话说么?”这些变化让我们看到了当时语言的演化和发展。其中最为特别的是《参订汉语问答篇日语解》,该书的故事情节虽然取自《语言自迩集》,但和《亚细亚言语集?支那官话部》、《新校语言自迩集》不同,作者是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组织了全文,课本语言反映的应该是当时当地北京官话的使用情况。作者旧居厦门,课本中的北京官话自然具有“闽南”地域特色,这对研究北京地区之外的官话使用情况具有积极的意义。

三、独立编著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

为了解决教材紧缺的情况,明治10年之后陆续出现了由日本人独立编纂的北京官话课本,直至明治末年。这期间根据北京官话课本内容的编写特点,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日本明治初期至明治14年。这个阶段的自编教材往往由日本人(主要是日本唐通事的后代)主编,而请当时清朝官场上的旗人校对,数量不多,主要有《北京官话伊苏普喻言》、《官话指南》等。

《北京官话伊苏普喻言》,明治12年(1879)4月发行。译者中田敬义,在旧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时,被外务省录取为见习翻译,被派到日本驻北京公使馆,跟满洲旗人英绍古学习北京官话,在英绍古次子恩禄的帮助下完成了此书的翻译。中田敬义在书中谈到:“我被外务省派到北京时,外国语学校校长渡部温委托我,把他翻译的《通俗伊苏普物语》翻译成北京语,那是因为,当时没有北京语教科书,想把它作为学校的教科书。”全书由一个一个的故事组成,和其它口语课本相比,语言较为书面。

《官话指南》可以说是日本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出版于明治14年(1881)12月,由吴启南、郑永帮合编,杨龙太郎出版。编者和出版人都是原长崎唐通事的子弟,因此均为中国姓,然而都是日本人。两位编者曾于明治11年(1878)至明治13年(1880),作为见习翻译在日本驻北京公使馆工作。他们以在北京学习时所体验的生活内容为基础,编辑了这本《官话指南》。《官话指南》在整个明治时代,不仅确立了“支那语”学习者必读书的地位,而且在大正时期,直到昭和20年(1945)都还被广泛采用。《官话指南》翻译本很多,出版了英语版、法语版,还有注释本。到了昭和20年11月,它的修订本已经再版了45次。

到了明治20年前后,日本的北京官话教育进一步降温,普通老百姓随着政府的导向更加重视英语教育。因此,很少看到纯粹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零星出版的一些教材也以中英日对照体例居多,而且和明治前期的汉语课本相比,教材的偏误较多[5]。这一时期可以看作自编北京官话口语课本的第二阶段,代表的有《英清会话自学入门》、《日汉英语言合璧》等。

《英清会话自学入门》明治18年出版,由田中正程译,英国语言学士乔恩帕比斯与中国语言老师张子坊共同校对。全书按内容分为24个部分,共199页,每页分三纵,都是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简单句子,从左到右分别按英语、中国语、日语的顺利排列。《日汉英语言合璧》明治21年出版,由吴大五郎、郑永邦编著。全书分为三大部分,即单词、短句、对话,排版上与《英清会话自学入门》相同,每页分三纵,从左到右分别为英语、中国语、日语,如“When did you come?你多咱来的?汝何日御来。”相比较而言,《日汉英语言合璧》编写得较为仔细,偏误较少,是明治中期颇为流行的一本口语课本,到明治40年就已经翻印了10次。

这两本教材的出版主要是出于商业交往的需要,不同点在于《英清会话自学入门》书末附有军事用语,如“你带的这兵队伍很齐整。汝は指挥兵队伍甚整。”“若是不打胜仗我也没脸回营去。若胜利を得何面目营回。”值得注意的是,军事用语的内容并没有对应的英语翻译,我们从中可窥见明治中期日本汉语教学的目的以及当时对中国政治态度的转变,汉语学习正在为军事入侵做准备。

从明治28年开始北京官话教学逐渐繁荣,可以算作自编口语课本的第三阶段。这一阶段的教材主要由长期生活在中国的日本人编写,他们有丰富的北京官话语言学习、使用经历,内容往往更加接近现实生活,数量极大。[6]

这段时间的北京官话课本不仅数量很多,而且具有很高的实用性和时效性。在实用性方面做得最好的要算宫岛大八编写的系列教材《支那语自习书》、《官话篇》、《官话急救篇》等。根据安藤彦太郎的回忆,许多年之后,他有机会来到北京,在实地会话现场,他竟然运用上了几乎与书中对答完全一样的话语,课本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咱们出城钓鱼去。”

“这时候有什么鱼?”

“差不多的鱼都有,鲤鱼、鲫鱼、花鲫鱼什么的。”

“花鲫鱼好钓么?”

“那可得碰巧了。”

一次,安腾彦太郎出城来到西直门附近,果然看到许多人在体育馆背后的小河边钓鱼,安藤彦太郎接下来写到:

我走近一个中年人的身边,……用略带北京话的腔调问道:“这时候有什么鱼?”令我吃惊的是那人果然回答说“差不多的鱼都有。鲤鱼、鲫鱼、花鲫鱼什么的。”我立刻反问说“花鲫鱼好钓么?”不过那人的回答不是“那可得碰巧了”而是“现在很少啊”。当时我无比地痛感到,渗透着古都北京气息的《急救篇》真不愧是名著啊!

作为一个口语课本,真正的“所学为所用”是很容易的。宫岛大八在《支那语自学书》的“凡例”中也谈到:“在现实感到需要中国语之际……会多少有些补益”。其做文的目的就是为了准备去北京的日本人,书中的语言自然是北京城内活生生的语言写照。

语言往往是与社会发展同步变化的,清末社会的动荡,加剧了语言的发展变化。这一阶段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语言和明治10年之前的官话课本在语言上也存有一定差异。《官话应酬新篇》的例言中记载:“语言は时世の推移と共に变化するは自然の趋势にして、今日の支那は昔日の支那に非ず、本书务めて现今最近に行はる、语言を辑录し、以て其实际的たらん事を期せり。”编者深感今日的中国语言和昔日的中国语言存在着明显的不同,所以编写此书,以期了解当世的清国汉语官话语言的实际状况。而在清人张廷彦为官话课本《北京官话谈论新篇》所做的序言中也写到:“《语言自迩集》首传於世,学语者宗之,未尝非启发学者之一助,逮至今日时事屡见更新,语言亦因之变易。”可见,这一时期的教材编写者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北京官话的变化,并着力把这一变化表现到课本中去。我们对比两个时期课本所反映的语言差异,也能找出明显的变化。如第二人称代词敬称,在《语言自迩集》中基本使用“你纳”,到了《官话指南》中使用的是“您”“您纳”,而到了《官话篇》中主语、宾语位置上只用“您”,“您纳”只单独出现在句末[7]。又如在表现询问时间情况时,明治初中期的北京官话课本多用疑问代词“多咱”,而明治后期的北京官话课本中则开始出现“什么时候”。

第三阶段除了一般的口语课本大量出版之外,还出现了重视语法特点讲授的口语课本。一般的口语课本都是围绕着一定的生活场景而进行的对话问答,没有语法点的讲解,而新的口语课本编写者注意到在学习北京官话口语时应该加入一些语言规则的学习,体现这一特点的课本有《清语正规》、《官话文法》等。

明治35年出版的《清语正规》,由清语学堂速成科编纂。该教材共分为四个部分:官话声音解;单语集;官话语法编;官话问答编。这种体例在明治后期的北京官话口语课本中最为常见。第一编主要介绍北京官话的语音,如四声、有气音、无气音、舌尖音、卷舌音、宽音、窄音等等;第二编是常用词汇,以名词为主,涉及人物、职业、地理、动物、植物、衣物、家具等二十五项,每一项有三十个左右的词汇;第三编为官话语法编,按使用频度分为副词、前置词、代词、助动词、动词等语法项第四编,则是对第三编中习得的语法知识的具体应用,一般采用会话的形式进行,占全书的三分之一。

《官话文法》由清人张廷彦和日本学者田中庆太郎共同编写,明治38年出版。这本教材的体例也体现了语法类口语课本的另一特点。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归类阐述了:静字(俗说实字);动字(俗说活字);系静字(俗说半虚半实);系动字;组合字;承转字等六类词汇的特点。每一类举了很少的例子,如“承转字,以字以承上启下,接连语气之意也,如上有‘若是',下必有‘就'字,‘虽然——可是、不是——就是 、不但——并且 、与其——不如'等字是也。”第二部分是以举例的方式说明汉语中较为特殊的140个词的用法,如“了:了事,了帐,了不得了(可惊之意),热得了不得(很热之意)。‘不了'二字用在动字之后,多系不能之意,如了不了、办不了、吃不了、拿不了等类是也,言是之难,言物之多也。”

明治后期出现的这种带有语法讲解的口语课本和明治初年纯粹的语法课本,如《支那文典》、《大清文典》有一定的区别。首先没有完整的体例,语法的讲解不系统,多数只是以词汇例举的方式编排的;另外,这些教材虽有语法说明,但是大部分的内容还是会话。这样的教材和今天的我们使用的汉语口语课本体例基本一致:并不是纯粹的对话,还有对话中出现的语法点的讲解,语法的讲解是为对话的学习服务的。因此,我们认为明治时期后期产生的这类教材应该是口语课本,而不是语法课本。

综上所述,我们清楚的看到日本明治时期的北京官话课本分为三个不同的时期,每一个时期的教材都有独特之处,其语言学的价值也不一样,因此,我们在使用这些材料来进行汉语研究时,应该注意甄别。另外,日本明治时期北京官话口语课本的使用、编写北京官话课本的变化,在近代世界汉语教育史中也具有普遍意义,即:教材语言从南京官话到北京官话;教材编写从仿照经典教材到独立编撰教材;教材内容从一般的口语课本到重视语法特点讲授的口语课本。

[1]六角恒广.中国语教本类集成[M].日本:不二出版社,1991.

[2]王顺洪.日本汉语教育的历史和现状[J].语言教学与研究,1999,(4).

[3]李无未.日本明治时期北京官话课本和工具书[J].汉语学习,2007,(6).

[4]六角恒广.日本中国语教学书志[M].王顺洪,译.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

[5]杨杏红,杨艳君.日本明治时期北京官话课本语言的词法偏误分析[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2).

[6]李无未,陈珊珊.日本明治时期的北京官话“会话”课本[J].世界汉语教学,2006,(4).

[7]李炜,和丹丹.北京话“您”的历时考察及相关问题[J].方言,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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