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 江苏教育学院 运河分院,江苏 邳州 221300 )
意象是意与象的结合,即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思的形象。因此,诗人对意象的选择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能体现诗人鲜明的个性特征。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诗是心感于物的结果。有见于物为意象,有感于心为情趣。非此意象不能生此情趣,有此意象就必生此情趣。诗的境界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这交融并不是偶然的,天生自在的,它必须经过思想或心灵的综合。”[1]153而一个意象的成功运用,有时还使得这个意象和诗人联系在一起,甚而成为诗人的化身,如橘树之于屈原,秋菊之于陶渊明,寒梅之于林逋、陆放翁[2]213-220。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今山西夏县)人,卒后封温国公,谥文正,北宋著名史学家、政治家、思想家,同时还是一位文学家,仅诗歌就留世一千一百九十三首。古人云:“诗以言志。”作为诗人的司马光,在其诗歌中有一种强烈的“隐”与“仕”的矛盾,表达自己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痛苦地挣扎着。本文将司马光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极富诗人个性色彩的几组意象进行分析,研究司马光那充满矛盾的精神世界。
蟋蟀,穴居小昆虫,生性孤僻,一般都是独立生活,雄虫前翅上有发音器。蟋蟀作为被吟咏的对象,最早见于《诗经·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古人对蟋蟀的活动规律观察得相当细致。蟋蟀又被唤为“促织”,在《古诗十九首》中就出现过“明月皎皎光,促织鸣东壁”之句,那时人觉得蟋蟀的鸣声同织机的声音相仿,时令又值深秋,因而就跟促人纺织,准备冬衣以至怀念征人等联系了起来。此外,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蟋蟀还被称作“蛩”、“寒蛩”、“斗蛩”等。
悲秋情结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普遍而深刻的失落感的呈现。蟋蟀鸣而天下知秋。这种感人力量,既来自于与之紧密相连的季节——秋天,也与蟋蟀本身有一定的关系:早秋,蟋蟀叫声清澈嘹亮;晚秋,则时断时续,略带颤音的鸣声变得有气无力,给人如泣如诉之感,让人生出万千愁绪。也许正因为蟋蟀叫声与节令变换相关的这一特征,司马光结合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感受,赋予了蟋蟀一种特殊的具有强烈“自我”情感的色彩,那就是:把自己对国事的关心,对百姓疾苦的同情,对人生的愁苦,完全寄托在那一只只悲吟的蟋蟀身上。
蟋蟀在诗词歌赋中大多是哀婉悲凉、吟秋畏霜之态,诗人常借此抒发悲愁和失意的情感。司马光心系国家兴衰,当自己的政治主张、满腔热情得不到最高统治者的支持与理解时,忧从心来,而那凄婉的蟋蟀鸣声,不由让人愁上加愁。于是这种沉重的忧患意识和人生悲剧意识在蟋蟀喑哑苍凉的鸣声中更显沉郁。
疏星映户月流天,群动收声四寂然。
嗟尔寒蛩怨何事,悲吟彻曙亦无眠。(《深夜》)
野菊未尝种,秋花何处来。
羞随众草没,故犯早霜开。
寒蝶舞不去,夜蛩吟更哀。
幽人自移席,小摘泛清杯。(《野菊》)①
第一首《深夜》,诗人抓住“疏星”、“收声”、“寂然”,描写了一幅寂寞的秋夜图。而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诗人却发出“嗟尔寒蛩怨何事”的感叹,而且“悲吟彻曙”,一夜无眠。其实不是寒蛩在忧愁无眠,而是诗人在听到此声后勾起了内心的失意之情。此诗写于司马光居洛时期,时值王安石变法有许多不足之处,人民怨声载道。作为忧国忧民的司马光,彼时虽决心不言政事,但他仍心系朝廷,心系黎庶,不能不幽怨郁积,而彻夜不眠。第二首《野菊》,诗人明了自己如野菊一样,是在野的身份,不愿“随众”同流合污,只能在夜间独自借酒浇愁,以此消融更大的哀怨。此诗与阮籍《咏怀诗》第十四首“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的意境颇为相近。
同情百姓疾苦是司马光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在意象的使用上,司马光通过蟋蟀的哀鸣之音来倾诉百姓的苦难。如,《八月七日夜省直苦雨三首》第二、三首:
夜色板阴重,雨声官舍寒。
野农安敢问,环堵未能完。
尽日流云度,何时大块乾。
正愁开霁晚,霜雾满江栏。
菊蕊如排粟,青青见叶心。
未尝窥白日,何以散黄金。
欹侧疏篱短,绵延蔓草深。
寒蛩尔何与,终夕亦悲吟。
面对连日的大雨,“野农安敢问,环堵未能完”的灾荒年月,诗人内心难以平静,为民企盼天气早日转晴,朝廷赶快开仓赈灾。当见到被洪水淹没,野草丛生、满目疮痍的田园时,诗人自比“寒蛩”,大声问自己:“你能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地位低微的官吏,司马光只能像那鸣声如诉的连绵不止的蟋蟀,“终夕”为民“悲吟”了。
又如《次韵和邻几秋雨十六韵》:
气象殊朝夕,兴居错晦月。
混元初不宰,霪雨浩无程。
垫隘宁天意,咨嗟固物情。
晏温方有望,蔚荟已随生。
杲杲升还隐,凄凄断复行。
乱莎长被径,荒藓绿缘甍。
辙迹康庄绝,潢汙垅亩平。
茅茨不足庇,禾黍若为成。
蟋蟀颓墙泣,伊威坏灶盈。
乘时众鸥舞,得意怒蛙鸣。
牛马谁分异,萧兰已混并。
居闲犹叵度,负重况遐征。
舟泊川无渚,轮摧路有坑。
轑羹愁病妇,炀灶拥寒婴。
灾不妨明德,神应格至诚。
淳光终下烛,时藿久心倾。
秋雨连日不绝,无情地摧毁了田舍,淹没了庄稼。农民房屋不能庇护,粮食难有收成。“蟋蟀颓墙泣,伊威坏灶盈”,可怜的人们,如同那微小的蟋蟀,只能在残垣断壁旁泣哭不止。哭泣的何止是那些受灾的百姓呢?诗人面对贫困交加的百姓,愁苦万分,而作为人臣,只能积极为民呼告“灾不妨明德,神应格至诚”。司马光十分了解百姓内心的真实想法,认为皇帝的“淳光”应该普照天下,这是百姓们早已盼望的事。忠君爱民之心可见。
另外,司马光还在一些诗歌里借“蟋蟀”表达秋意的萧杀、凄凉,如“蟾影夜色浅,蛩声秋意新”、“风枝摇宿鸟,霜草覆寒蛩”、“月没蛩吟砌,露凉人在庭”等。
蟋蟀是诗人表现悲苦情怀的常见意象。而司马光忧国忧民之悲,寄托在小小蟋蟀的鸣声之中,由微及远,由小及大,这种悲伤一步步被烘托得更加深刻沉重。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指出:“每一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和悲伤的残留物。”[3]34我们可以想象,司马光那深夜悲吟的身影,与那寒夜悲吟的蟋蟀多么相似呀!
司马光原本胸怀大志,希望能为世所用,但事与愿违,还不时遭受各种打击,这就注定了司马光要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痛苦地挣扎。司马光退居洛阳十五年,本想恬静舒心地全心投入到《资治通鉴》的编纂中,但那忠君爱民之心又时刻惊扰着他,矛盾的司马光在退隐与出仕中煎熬着。“林野人”和“市朝客”这对诗歌意象,正好传达了当时诗人的内心感受。
初到洛阳,司马光确确实实有一种摆落凡尘、屈伸舒展的感觉。《初到洛中书怀》就是这种心情的真实写照:
三十余年西复东,劳生薄官等飞蓬。
所在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
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
太平触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
诗人回顾三十余年东西奔波的从政生涯,满足于清白自洁,对君朴忠。以避开喧闹的政治斗争为生计,以未受危辱、见好收功而庆幸。正好借用这块地方,隐遁于林端水畔之间,消遣于花红树绿之中。故此,司马光此时多称自己是“林野人”、“野老”、“野人”、“野叟”、“野夫”、“江海人”等,来表达自己不再参与朝政纷争,“绝口不复论事”的决心。在有人给司马光画了肖像之后,他认真进行了自我估价,认为自己是:“黄面霜须细瘦身,从来未识漫相亲。居然不可市朝住,骨相天生林野人”。 “黄面霜须细瘦身”是天生的,司马光根本不相信凭长相就能决定一个人的贵贱,可是诗的结句偏偏落到“骨相天生林野人”上,这实际是对世俗社会的一种冷嘲。自己的本性与世俗既然不合,那就痛痛快快做个“林野人”吧。诗人在《独步至洛滨》二首中将这种情怀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拜表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
紫衣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
草软波清沙径微,手持筇竹著深衣。
白鸥不信忘机久,见我犹穿岸柳飞。
诗中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清新自然的画面:一位老人喜欢到洛水岸边散步,着深衣宽带,手持筇竹手杖,踏着松软的草地,沿弯曲小径信步漫游,欣赏那滚滚东去的清波。去的次数多了,白鹤也与之熟悉了,见他也不害怕,依然在岸柳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偶尔参加一些像拜表之类的官场活动,但回到家中,解鞍纵马,尽脱官袍,真的成了“林间一野夫”。无论从诗歌的笔调还是诗人内心的情感来看,都显得那么恬淡与舒畅。司马光在给好朋友的信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感情。如,《奉和景仁西湖泛舟》写到:
满船歌吹拂春湾,天外晴霞水底斑。
谁信飞觞临绮席,独能回首望青山。
东门车马匆匆别,西洛风烟寂寂闲。
叠石溪头应更好,却输野叟坐林间。
司马光不是退居洛阳后才想去做个“林野人”的。早在中年时期,就有羡慕“野人”的志趣,在《和利州鲜于转运公居八咏》中两次提及“野人”:“谁知使者尊,当著野人服”,“无私席宾少,忘机林鸟还。野人瞻翠微,稽首双眉斑”。也许正因如此,司马光比较欣赏隐士诗。在《温公续诗话》中,他称赞处士魏野的诗“真得野人之趣”。他在欣赏西湖处士林逋的诗作时说:“家于西湖之上,有诗名。人称其《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曲尽梅之体。”
司马光初到洛阳,确实过上了一段悠闲自得的隐居生活,这一时段的诗歌也是颇得“野人之趣”。想做“野人”、想享“独乐”,其实司马光既未做成“野人”,也未享尽“独乐”。当时失意的名臣和持不同政见的学者,徒履其门,发泄苦闷,司马光与他们经常来往,保持联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实际成为当时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一面旗帜。如苏轼在《司马君实独乐园》所说那样“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颂君实,走卒知司马。”当时隐退的司马光名声不但没减,反而更加高涨。其实,司马光自己也没有忘掉政事。在诗歌方面,就表现在“市朝客”的意象上。他在《花庵独坐》一诗中说:“忘机林鸟下,极目塞鸿过。为问市朝客,红尘深几何。”自己过着忘却天下的生活,本不应再过问朝廷大事,而却问“市朝客”们,“红尘深几何”?这里的“市朝客”应该指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者们。诗人好像在炫耀自己悠闲自在的退隐生活,其实不然。变法带来的负面影响,以及变法者内部的矛盾,司马光时有耳闻。这些怎能让他忘掉红尘事呢?如,在《寄题李水部浐水别业》中,司马光又说到:
茅茨临素浐,沃野带长林。
日永一堂静,草生三径深。
销忧何用酒,为乐不须琴。
扰扰市朝客,无人知此心。
在这里,诗人再次嘲弄了“市朝客”们,自己生活在清新的田园里,消愁不需要酒,玩乐也不需要音乐,自由快活,那些整日纷乱不堪的“市朝客”是不可能享受到这份清幽闲静的。
司马光对“林野人”与“市朝客”做过比较。如,《东窗》诗云:
临风梳短发,萧飒晚凉新。
不识市朝客,何如江海人。
沉吟凭棐几,欹侧戴纱巾。
浊世事无尽,东窗聊放神。
诗人临风梳着短发,清凉的晚风让人心神清爽。不了解“市朝客”的烦恼,怎么能知道做“江海人”的悠闲自在呢!“浊世事无尽,东窗聊放神”明确表达了诗人的态度,浊世纷繁复杂,还是那闲退隐居才是自己的真正追求。
“林野人”与“市朝客”这对意象是司马光诗歌中特有的,是诗人“隐”与“仕”矛盾的具体表现,是诗人精神生活的一个表现物,是他内心深处道家隐逸意趣与儒家仁爱思想结合而成的一种象征性寄托。如果结合司马光在洛阳的诗歌分析,司马光自称“野老”,这“野”、“老”二字,正是诗人内心世界的一个悄然泄露。其中既有对自己被“遗弃”的认知,也有对政治社会的失望,复有对江海浮槎的高蹈生活的向往。但作为儒家知识分子,司马光又想为国尽忠,为民竭力。他曾自嘲“英明愧终贾,高洁谢巢由”。这一点可以说诗人也想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市朝客”,但仕途的艰辛,政治斗争的艰难,“忠厚正直处于天性”的他只好退出政坛,去做一个悠然自得的“林野人”。但居洛十五年,诗人又没法完全摆脱政治,在“林野人”与“市朝客”中挣扎着,艰难地生活着。历史还是选择了司马光,元丰八年(1085)三月,神宗去世,六十七岁的司马光登上人生的最高点,除门下侍郎,第二年除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由多年的“林野人”再度成为“市朝客”,开始尽扫新法,史称“元祐变更”。司马光反对变法的“是”与“非”不是本题的研究对象,而“林野人”与“市朝客”这对诗歌意象则可见司马光当时内心的真实情感。
另外,在司马光的诗歌中还利用许多自然意象,如松、竹、梅、菊、兰、雪等,来表现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还借助许多人文意象,如茶、书、笔等,来表现自己的儒雅之气。这些意象相互组合,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人日常生活儒雅化的趋势,也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司马光诗歌清新的风格。
注 释:
① 本文所引司马光诗歌除特别注明外,均出自:傅璇琮,等.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朱光潜.无言之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3](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