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璋
东晋诗人孙绰,以玄言诗驰誉文林,实则他是当时文、笔兼擅的著名文学家,史称“一代文宗”,实非“玄言诗人”所能范围者。他的祖父孙楚 (字子荆),“才藻卓绝,爽迈不群”,文名卓著。然而性格孤傲,“多所陵傲,缺乡曲之誉”(《晋书·》本传》)。如此秉性气质,似乎在孙绰身上烙下了明晰印记。
《晋书·孙绰传》载:“绰字兴公。博学善属文,少与高阳许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赋》以致其意。尝鄙山涛,而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暴鳞矣。’所居斋前种一株松,恒自守护,邻人谓之曰:‘树子非楚楚不可怜,但恐永无栋梁日耳。’绰答曰:‘枫柳虽复合抱,亦何所施邪!’绰与询一时名流,或爱询高迈,则鄙于绰;或爱绰才藻,而无取于询。沙门支遁试问绰:‘君何如许?’答曰:‘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然一咏一吟,许将北面矣。’”
《晋书》所载,已经约略可寻孙绰博学多才,孤傲不羁的夙性与孙楚的遗传基因的影子了。史称“绰性通率,好讥调。尝与习凿齿共行,绰在前,顾谓凿齿曰: ‘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凿齿曰:‘簸之飏之,穅秕在前。’”(《晋书·本传》)孙绰的机敏幽默和亦非庸驽之辈的习凿齿巧妙应对令人称奇。本文拟对孙绰的论人与品文作些探讨,在此基础上,寻绎其文学思想与理论建树,以就教于有识之士。不当之处,望不吝赐教。
孙绰一生著作不少,据《隋书·经籍志》载:“晋卫尉卿《孙绰集》十五卷。注云:梁二十卷。”可见其著述甚丰。令人遗憾的是此集早已亡佚,今其著作零星散落地留存于后人辑录的类书、总集或诗文注释之中,而且多系断章残句。倒是清人严可均所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还保存了孙绰文章三十余篇。《世说新语》的一些章节,也部分地载录了孙绰的言论及事迹。
孙绰以“冠绝当世”的才华,为其时文坛所重,然而他的玄言诗被《诗品》评为“平典似道德论”,似乎并不可取。而孙绰留存于世的有限诗歌中,玄言诗的影子倒是非常淡薄的。《古诗纪》四十二辑录其诗五首,我们将在后面论及。孙绰鉴人显然受那个时代社会风气的影响与哲学观念的浸润。魏晋以来的玄学思潮和清淡风气是其近因,东汉清议则是其远祖。所谓“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更是其时代风会的直接而简赅的概括。流行于其时的文士宴集、显宦聚晤、学林游乐与才人饮酒赋诗等场合,莫不以能清言相追慕,善品题互褒贬,能思善辩逞高玄。如“竹林七贤”之聚会,“兰亭春游”之雅集,儒释道之论难,即为显例。而孙绰品题人物、论辩哲理,褒贬臧否等莫不紧扣其所论对象的思维观念、精神气质、个性秉赋、出处行藏、玄学理趣及时代风会来展衍。三言两语,即现神采,简赅对答问难,机锋敏锐。准确传神的论析中,饶富哲理;幽默调侃的谐趣里,不乏睿智。前所引《晋书》孙绰对“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评价,对其“吏非吏,隐非隐”出处行藏的指责,展示了孙绰对混迹于山林、庙堂之间山涛为人个性的概括和鄙视,不必赘述。
《世说新语·言语》载:“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止足之分。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简短对话,凸现孙、高二人个性,高讥其松不可成材而难获重用,孙以合抱松柳应对,虽大何为!”
孙绰虽有“好讥调”、“才而性鄙”之恶评,而观其行藏出处与所作所为,似又未必然。《晋书·本传》载,权倾朝野而又早怀不臣之心的桓温,“欲经纬中国,以河南初平,将移都洛阳。朝廷畏温,不敢为异,而北上萧条,人情疑惧,虽并知不可,莫敢先议。”当此众臣缄口之际,孙绰慨然不疏,冒死直谏,以江山社稷安危和民生艰辛为据,力争其迁都之不可,议论正大、桓温畏惧,悻然曰:“致意兴公 (孙绰字),何不寻君《遂初赋》,知人家国事邪!”此事也见之于《世说新语·轻诋》(按:《晋书》之材料,大抵源于《世说新语》者为数不少。此书乃唐代李世民令房玄龄等人编篡故)。
孙绰论人,多见于为他人所撰之像赞、碑诔之中。他对贺循的评价:“公应天纵之德,系命世之期,质与金玉参贞,鉴与南金等照。若其好学之性,不劝而成,弱不珍玩,雅好博古,溉洙泗之邈远,悼礼乐之不举。于是覃思深讲,锐精幽赞。虽齐孝之归孟柯,汉王之宗仲舒,无以加焉。……”(《货司空循象赞》)其赞词也有“素质玉洁,华藻金章”之誉。参之贺循事迹,虽不无溢美,从其著述与对礼学的精通和《丧服要记》、《礼》及《会稽记》等著作来看,还是说得过去的。对释道安的评价:“博物多才,通经名理”,而竺道壹则是:“文锋富赡”。支道林则有:“识清体顺而不对于物,玄道冲济与神情同任。此远流之所以归宗,悠悠者所以未悟也。”竺法行:“谈者以方乐合,江南有于道邃,识者以对胜流,皆当时所共见。”(《喻道论》)在《道贤论》中,以“天竺七僧”与“竹林七贤”排比讨论:“护公德居物宗,巨源位登论道,二公风德高远,足为流辈矣”;“帛祖衅起于管蕃,中散祸作于钟会,二贤并俊迈之气,昧其图身之虑,栖心事外,轻世招患,殆不异也。”对帛祖与稽康的“俊迈之气”、“栖身世外”而遭厄罹难深致叹惋。“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好玄同矣。”“兰公遗身,高尚妙迹,至人之流;阮步兵傲独不群,亦兰之俦也。”莫不言简意赅,准确传神地把握了评论对象的本质特征与神情风貌,耐人寻味。
《晋书·本传》称孙绰“少以文才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温 (峤)、王 (导)、郗 (鉴)、庾 (亮)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是不错的,称其为一代文宗,并非妄论。从《全晋文》中辑录的碑诔中,不难窥探其迹。《庾公诔》:
咨予与公,风流同归。拟量托情,视公犹师。君子之交,相与无私。虚中纳是,吐诚诲非。虽实不敏,敬佩弦韦。永戢话言,口诵心悲。
所谓“庾公”,乃东晋重臣庾亮。对于庾亮的事迹,孙绰还在《太尉庾亮碑》中有所称述:“次黄中以启曹、钟遐武于轩辕。爰及晋代,世号多士。公吸峻极之秀气,诞命世之深量。微言散于秋毫,玄风畅乎德音。……王敦阻兵玩权,志窥神器。乃转公左卫将军。要雄卓戈以扶华毂,勒武旅以翼豹尾。死难之心,义形于色。亲受中诏,奔告方伯。于是群后契盟,同禀高谋。……拯神器于兽吻,扶帝座于已倾……”对于庾亮的重要事迹予以简略概括。当王敦乱时,有扶帝室之功,尤加称颂。他在结尾曰:“金德时昏,乾坤绝纪。素灵南映,中宗蔚起。谁其赞之,数钟伊公。达人忘怀,形随运通。再潜再跃,婉若游龙。”参之《晋书》,孙绰对庾亮的评价,不免有夸饰其功绩之嫌,与史臣所评,差异不小。
倒是孙绰为庾亮之弟庾冰所撰之碑,尚可一读:“君喻嵩岩之玄精,挹清濑之洁流。贞质谋于白珪,明操厉于南金。虽名器未及,而任尽臣道。正身提衡,铨括百揆。知无不为,谋必鲜过。端委待旦,则有心宣孟;以约训俭,则拟议季文。君平恒无私,已谦寡欲,当世之所难,于君易之矣。……”此庾冰乃太尉庾亮之弟,官居高位,却廉洁可风。《晋书·本传》云: “冰字季坚,兄亮以名德流训,冰以雅素垂风,诸弟相率莫不好礼,为世论所重,亮常以为庾氏之宝。……”庾冰在平定苏峻之乱中有功于晋室。当王导去世之际,朝廷茫然无主,“人情恇然,冰兄亮既固辞不入,众望归冰。既当重任,经纶时务,不舍夙夜,宾礼朝贤,升擢后进,由是朝野注心,咸曰贤相……”。(同上)
庾冰居高位而不傲,处宰臣而拒贪,史称“冰天性清慎,常以俭约自居。中子袭尝贷官绢十匹,冰怒,捶之,市绢还官。临卒,谓长史江虨曰:‘吾将逝矣,恨报国之志不展,命也如何!死之日,佥欠以时服,无以官物也。’及卒,无绢为衾。又室无妾媵,家无私积,世以此称之。”为此,孙绰誉之:“夫良玉以经焚不渝,故其贞可贵;竹柏以蒙霜保荣,故见殊列树。”
庾氏兄弟均为东晋外戚,庾亮乃晋明帝皇后之兄。《晋书》史臣曰:“晋昵元规 (庾亮字),参闻顾命。然其笔敷华藻,吻纵涛波,方驾扌晋绅,足为翘楚。而智小谋大,昧经邦之远图;才高识寡,阙安国之长算……”,而在结尾处指出:“元规矫迹,宠阶椒掖。识闇釐道,乱由乘隙。”指出庾亮凭借外戚重臣身份,擅权于朝却“智小谋大”、“才高识寡”,不谙治道,为政乏善可陈。倒是庾冰值得称许:“季坚 (庾冰)清贞,毓德驰名。处泰逾约,居权戒盈。”参之二人行实,方知史臣论断是公允的。
然则,孙绰《庾公诔》实乃当时驰誉文坛的佳作。《世说新语·文学》载:“孙兴公作《庾公诔》。袁羊见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可是《世说新语·方士》却有:“孙兴公作《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词。既成,示庾道恩。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庾道恩即庾亮之子羲之字。可见,《庾公诔》名气虽大,却为庾亮后人所不满,这大抵与孙绰为人“才而性鄙”有关,也与其“性通率,好讥调”不无联系。
孙绰以碑文诔赞为时人所重,其所撰文笔,简赅凝炼,文词生动。为太宰郄鉴所写之碑文中,以传神精警数语即勾勒了郄一生行事与主要业绩:“公盖黄帝之苗裔……灵和诞授,载育公侯。至德硕量,天实挺之。瑯琊王应启之道,思延英贤,以匡王业……于时羯寇凶炽,群逆猋起。公奋其忠勇,精贯白日。信顺为甲胄,大节为城池。却能摧却凶寇,全身济功……”(《太宰郄鉴碑》)
至于孙绰《丞相王导碑》,为碑文中之精品,则称美王导贵胄家世:“公胄兴姬文,氏由王乔……贤俊相承,世冠海岱。二仪交泰,妙气发晖。醇曜所钟,公实应之。玄性合乎道旨,冲一体之自然……信人伦之水镜,道德之标准也。惠、怀之际,运在大过。皇德不逮,神辔再绝。猃狁孔炽,凶类猋起。”简括中肯地将王导世胄及道德秉性、神采气质凸现于字里行间。而身逢乱世,王纲不整,外族入侵之际,王导“见机而作,超然玄悟。遂扶翼蕃王,室协东岳。弘大顺以一群后之望,仗王道以应天人之会。”在王导的经营策划之下,东晋元帝司马睿始得登帝座于逮康,以收国人之望。碑文又云:“于时乾维肇整,创制理物。中宗拱己,雅仗贤相。……存烹鲜之义,殉易简之政。大略宏规,卓然可述。”
碑文称颂王导辅佐元帝再创帝业,重整纲纪,行简易之政,治大国犹之于烹小鲜,与民休息,中兴可盼。接着碑文云:“公雅好谈咏,恂然善诱。虽管综时务,一日万机。夷心以延白屋之士,虚已从招岩穴之俊。逍遥放意,不峻仪轨。公执国之钧,三十余载,时艰世故,备经之矣。夷险理乱,常保元吉。匪躬而身全,遗功而勋举……”。循之《晋书》所载王导,称其“少有风鉴,识量清远”,他曾向元帝建言:“古之王者,莫不宾礼故老,存问风俗,虚己倾心,以招俊乂……”,“导劝帝收征募贤人君子,与之图事……导为政务在清静,每劝帝克己厉节,匡主宁邦……”。而每当元帝向其问政之际,总以历史上秦暴政失民望为之告诫,同时上书修学校,兴文教。徐广《历记》亦曰:“(王)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而王导身居宰辅却“简素寡欲,仓无谷储,衣不重帛……”。王导一生行实,与孙绰的褒美基本相符。
此外,孙绰尚撰有《太傅褚褒碑》、《颖州府君碑》及《桓宣城碑》等,大抵皆能紧扣所写对象的身世事迹载录评论之,为避文烦,不再胪列。值得注意的是,孙绰除了对与之相处、过从、相知诸人撰碑诔之外,他还对过往历史上重要哲人俊彦有所论及。 《至人高士传赞》里有“原宪”:“原宪玄默,冰清玉粹。志逸九霄、身安陋术。”《列仙传赞》中则对老子、商丘子、康僧会等人予以评述。称“老子”“李老无为,而无不为。道一尧孔,迹又灵奇。塞关内境,冥神绝涯。永合元气,长契两仪”,认为老子学说的灵魂是无为而无不为,其哲理内核与尧、孔相通;原宪安贫玄默之品行操守,如冰清玉粹,令人景仰。余如商丘子的卓荦,康僧会的萧瑟、释道安的广赡……均有精采的评骘。
孙绰以碑诔赞序载誉当时,又以善论辩、析名理为人推尊。《续晋阳秋》指出:“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韻之,(许)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述,又加以三世之词,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许询、孙绰以玄入诗引领其诗坛文林。《世说新语·排调》:“王文度在西州,与林法师讲,韩、孙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孙兴公曰:‘法师今日如著蔽絮在荆棘中,触林挂阂”。出调侃幽默于机敏之中,于此可见。此外,孙绰时常出入论辩场合,时出妙语。 《世说新语·文学》:“谢万作《八贤论》,与孙兴公往反,小有利钝。谢后出以示顾君齐。顾曰: ‘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据《中兴书》记载:“(谢)万善属文,能谈论。”注云:“万集载其叙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谓渔父、屈原、季主、贾谊、龚胜、孙登、稽康也,其旨以处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为体玄识远出处同归。”看来,孙绰认为,对于隐与显不可妄加轩轾,只要能够达到“体玄识远”,在精神上超脱自由,即能实现自我人生旨趣,不必拘执于显隐之争。
在不少论析名理、评论时贤的聚晤场合,总少不了孙绰身影:“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世说新语·文学》)而《世说新语·品藻》曰:“抚军问孙兴公:‘刘真长何如?’曰:‘清蔚县令。’‘王仲祖何如?’曰:‘温润恬知。’ ‘桓温何如?’曰:‘高爽迈出。’‘谢仁祖何如?’ ‘清易令达。’ ‘阮思旷何如?’曰:‘弘润通长。’‘袁羊何如?’曰:‘洮洮清梗。’‘殷洪远何如?’曰:‘远有致思。’‘卿自谓何如?’曰:‘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 《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
此番对答,将简文帝萧纲 (时为抚军)与孙绰之间对重要杰出人物的评价极为简括传神而又中肯精警地概括出来。对自己,孙绰不无自负地表现出咏函老庄,澡雪精神境界,超然物外的价值取向。足见孙绰长于论人乃学界共识。他在论及谯周时说:“谯周说后主降魏可乎曰:自为天子而乞降清命,何耻之深乎?夫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先君正魏之篡不与天同矣。推过于其父,俯首而事仇可谓苟存,岂大居之道哉?”(《全晋文》卷六十)鄙夷谯周,亦属议论庄严。当有人向孙绰问其雅俗时,则谓:“判风流,正位份,泾渭殊流,雅郑异调,题帖分明,标榜可观,斯谓之雅俗矣。”(《文选注》)有人问及如何评价人物时,孙绰回答:“察虚实,审真伪,断成败,定始终。斯可谓人物矣。”(《文选·为萧扬州荐士表注引》)可谓把握住了评骘人物的关键内核。孙绰量裁人物也以此为准绳展开。客观地审视孙绰论人,基本上都能紧扣评论对象的一生行实与重要事迹予以立论,尤其重视其哲理趋向与神情气质的归纳,因而,其评论大都具有言简意赅传神写意的特征,值得深入探析与认真研究。当然,其所论倘为历史人物或作古先贤,不免有较为笼统粗疏和概念化的流弊,也是毋庸讳饰的。
孙绰不仅善论人物,也长于品文,是当时极具权威的人材品鉴家和文学批评家。尽管钟嵘《诗品》将其列为下品,仅以“弥善恬淡之词”带过,又在《诗品序》中云:“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词,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 (温)、庾(亮)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对孙绰诗歌评价不高,然而仅是钟嵘一己之见。而《文心雕龙·明诗》则称“袁 (宏)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词趣一揆,莫与争雄。”虽不满于袁孙二人诗文趣尚,却也承认其“莫与争雄”的文坛地位。这即表明孙绰对学界的价值与影响。因此,孙绰对文学作品的品鉴与认知才具有为学界普遍赞同的社会反响,自然也是其中肯把握评论主体的基本特征的必然结果。
《世说新语·文学》: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潘岳之文学成就极高,《诗品》将其列为上品,而在评论其价值也引用了此文,认为是谢混之言,并作了“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的结语。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注中引《续文章志》曰:“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显然与孙绰所论互为表里,而在对陆机的注释中引《文章传》曰: “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人为文,乃患太多也。’”对“大治”,李详释之为“推阐尽致”。其实就是太铺张,太宽泛,象海一样无涯无际。
孙绰尝称:“《三都》、《二京》,五经鼓欢。”(《世说新语·文学》)是说左思所作《三都赋》与张衡的《西京赋》和《东京赋》,虽为文学作品,其价值足可为儒家经典《五经》之羽翼,同为传世之巨作。孙绰的文学观念显然是对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的继承与时代性的发挥,值得观注。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下面一段对话:
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 “卿诚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则云:“应是我辈语。”
《世说新语·文学》
《中兴书》曰:“范启,字荣期,慎阳人。父坚,护军,以才显于世。仕至黄门郎。”可见,范荣期实非庸流。孙绰不仅重视文学的社会价值与人文精神,而且更自负于自己的创作成就。“每至佳句”处注云:“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谓其为绝妙之描绘。范启“应是我辈语”,显然首肯于“掷地有声”的豪言。这是文人对自我价值的认定,也是魏晋之际人性觉醒与人文观念的萌生。无怪唐人李白在《江上吟》中说: “屈平辞赋悬日月”,“诗成啸傲凌沧洲”,自负之情,溢于言表,未可轻看,于“楚王台榭空山丘”的对照中张显文人气质及对文学创作的辉煌的肯定。
孙绰云:“曹辅佐才如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非无文采,酷无裁制。” (《世说新语·文学》)据《中兴书》云:“曹毗字辅佐,谯国人,魏大司马休曾孙也。好文籍,能属词,累迁太学博士、尚书郎、光禄勋。”曹辅佐徒有才华而不善剪裁,将上等衣料制作成贱隶人的衣裤,是极大的浪费 (即负版者之裤),没有什么意义。据《隋书·文苑本传》载,曹毗凡著《文笔十五卷》,传于世。《隋志》亦有光禄勋《曹毗集》十卷,然则今已佚。今存诗15首,文章数篇 (多系断章散句),无法对之作出准确评价。然则,孙绰所论,对于创作者的才华如何适当发挥,仍有积极意义。
孙绰重视文学作品的现实感受和对大自然的拥抱。《世说新语·赏誉》:“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卫风韻虽不及卿诸人,倾倒处亦不近。’孙遂沐浴此言。”孙绰嘲笑卫承 (君长)神情不关山水,耻其浊俗,写出来的文章难以感人。而《世说新语·品藻》载:“卫君长是萧祖周妇兄,谢公 (安)问孙僧奴 (腾):‘君家道卫君长云何?’孙曰:‘云是世业人。’谢曰:‘殊不尔,卫自是理义人。’于时以比殷洪远。”所谓“世业人”,乃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经世致用之人;而所谓“理义人”,则为辨析名理,通晓玄学之辈,与殷洪远 (融)接近。前已提及,孙绰在回答简文帝时曾说殷洪远“远有致思”,即心存高远,思有所骛,是“理义人”的注脚。孙绰之论山水 (即大自然)之于文学创作之重要,可见一斑。
《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孙绰将山水自然之美与文学创作的联系进行了中肯阐扬: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谈。非以停之则清,混之则浊邪?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
他异常明鲜地强调情因景生、感为物发的缘由,认为,以大自然雄奇的山水荡涤胸怀之郁闷,始可激发创作灵感,谱写华美诗章。饮酒赋诗,忘形尔汝,达到“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的人生乐趣。当此之际,“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觉鹏鷃之二物焉!”那是何等境界,岂是“世业人”所能体悟者。参之其所赋之《三月三日诗》:“嘉卉萋萋,温风暖暖。言涤长濑,聊以游眼……”等,陶醉于春日胜游的光景令人神往。至于《秋日》诗,颇堪把赏:“萧瑟仲秋日,飙唳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见《艺文类聚》卷三)于节侯变换的悲秋意绪中展现了诗人的山野情趣和濠梁思致。恬淡之情颇具,而玄言之意淡然。
辑录于《玉台新咏》卷十中有两首孙绰的《情人碧玉歌》:
一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二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倾倒。
感郎不羞难,迴身就郎抱。
诗风清丽,明白晓畅,情真意挚,宛似民歌。鉴于孙绰著作亡佚太多,我们已无法窥其全貌,仅就《全晋文》及其它类书中留存部分予以考察,自然难以全面、准确地进行探讨,挂漏片面,实难避免。
综上所述,孙绰实为东晋文坛中的重要作家。由于受传统习见所囿,历来学术界对其评价不高,仅以玄言诗人一笔带过,实在有失公允。孙绰史称“好讥调”、“才而性鄙”的为人,也招致学界对之鄙弃。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关于孙绰资料的匮乏,搜求也很不易,是其成为研究死角的必然。其实,孙绰还有不少关于论人品文的高论,如“贾谊不遇汉文将退耕于野乎!薄游于朝乎?”言下之意已之不遇而薄宦于朝堂,实属无奈的选择。“贞人在冬则松竹,在火则玉英。”也以此自勉; “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道一者帝,德充者王,依仁仗义者霸,无为而治者道也。”“何世之无才,何才之无施。良匠提斧斤,造山林,梁栋阿衡之才,栌柱楣椽之朴,森然陈于目前,大厦之器具矣。”都有很好的见解。“艺妙者以入神”,(以上引文均见《全晋文》卷六十二)更是对艺术创作 (包括文学作品)传神写意始达妙境的要求。只是以上见解、言论较为支离琐碎,没有形成体系,自不免影响受限。限于篇幅,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