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季义锋
.壹.
师父说,闯江湖的人在刀口上拼义气,我们就要在刀口下救人命。
.贰.
我是师父当年从武林大会下山的路上捡回来的,他从来就没瞒过我。我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也见过不少,可师父从来不说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用师父的话说,那是因果。
在江湖上过活,所有的一切都是业报。这一年我十六,江湖上的人都说妙手神医有一个极美的女徒弟,我有时候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当你谈及一个医者,外貌原本是最不重要的方面,可是现在这个“美”字偏偏总冠在我的头上,即便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即便我总穿着朴素的衣裳。
武林大会的英雄帖送到医馆门口的时候,师父正在捣药,他把英雄帖递到我手里,嘱咐我收好。
以往师父总说武林大会过于血腥,两方往往会拼到你死我活。若占下风的一方死了,而胜的那一方一息尚存,医派便出手救胜利的那一方。
我常常问师父为什么江湖中人一定要分出个胜负,但是师父时常避而不答,或者说江湖的意义就是分出胜负。
我和师父在武林大会比武场外的别院里,天蒙蒙亮就开始接待病人。常常有喝彩声或者咒骂声阵阵传来,我和师父便应声而动。
比武场上的胜负代价很大,一天下来,有人丢了胳膊,有人断了经脉,但这些人总是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在擂台上死战到底。
晌午,别院突然被一大波人团团围住,那阵仗有趣得很,彼时我正在为崆峒派的门人接骨,只看到两伙几度准备拳脚相向的人共同包围着两个人。我不禁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把银色的长枪穿透两人的胸腹,仿佛串肉的签子一般穿过两人,两人都动弹不得,任谁动弹一下,必定是玉石俱焚。枪头上的是铁拳无敌手丁磊,另外一方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白面后生。
更让人称奇的是,这把枪是从背后将两人从同一方向齐齐穿起,而且准确地锁住了丁磊的心脉,如若盟主制止得不及时,两人必然已经命丧黄泉。这是擂台上很少见的情景,很明显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决斗。师父上前把过脉,问我有什么思量。
我一看便知若不及时医治,两个人都必死无疑。偏偏两人贴得太近,根本无法将枪从中斩断,只能先封住一人的穴道,将其从长枪上拖拽下来,转而施救另一人,这样便还有生机。但这样便意味着,先被拖拽下来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当场毙命。
门外两个门派的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的门人得救的消息,此时,有人已经按捺不住,说这个少年用暗器妖法偷袭了他们的师父丁磊,他们要少年偿命。
我师父厉声喝道:“你们的师父还没死呢!”
我扣上门,将那两人挪进别院里,仔细地清洗伤口。在枪杆后方的是那个玉面少年,我一不小心碰到枪把,他立刻紧紧地皱起眉头,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我抚摸着冰凉的枪杆,看着少年的寒玉手套,想必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丝觉寒玉枪。寒玉手套能够将真气具化成丝线,在外人看来,就如幻术一般。
“我会死吗?”
这是少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挤出一丝微笑,意外这个准备玉石俱焚的少年竟然也会怕死。倒是丁磊一副坦然的样子,他一直凝聚着真气,突然吐出一句话来:“若是我死了,不会与你的门人为难。”
“银枪门人三年前几乎被你铁拳门杀光了,丁前辈如今才想着不予为难?”
我收好器具,沉默地离开了。师父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则偷偷地瞥了一眼那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的少年。
.叁.
距离真正的救治,还有半个时辰。不远处的比武场依旧打杀声不断。
“你知道铁拳门为什么血洗银枪门?”师父问。
我皱眉摇头,等着师父的下文。
“因为银枪门夺走了铁拳门的寒玉拳套,杀死了铁拳门的上一任掌门人,所以丁磊当日才会趁银枪门内斗时下手。”
我知道,师父怕我插手江湖事。医者本来就是江湖里最中立的一群人,师父一直不带我来武林大会的原因之一,便是我心中杂念太多。
“我早就说过,江湖里的事,都是因果业报。”
我看着院内被同一杆枪贯穿而过的两个人,猜测那少年今次前来武林大会,是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所在,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举动。
我和师父开始了对他们的救治。我们念起心法,施展“天罗地网式”,将真气凝聚成淡紫色的光罩,把那二人罩在其中。真气碰撞之间我已明确地感知,此时两人虽有真气护体,却各自濒临极限。丁磊在比武场上虽略胜一筹,但几番观察下来,我发现那少年却更容易活下来。
我清了清嗓子,却不知如何开口。我必须向两个伤者坦白地说出我们的治疗方式和最坏的结果。
师父见我为难,替我说了我想说的话。不料丁磊豁达地说:“若是我的门人问起,就说我战败于银枪门少门主的枪下,不可寻仇,不可报复,违者逐出铁拳门。”
我和师父运行真气,寒玉枪从两人体内飞出,师父当即飞身封住了丁磊的心脉,而我负责护住少年的心神,整个别院笼罩在一片淡紫色的光芒中。
丁磊的真气正在一点点地消散。此时少年的经脉紊乱,我呼喊师父,师父和我在空中翻转对换,他命我封住丁磊的两个主要穴位,并以真气徐徐渡入。
我十分不解,因为丁磊的伤势太重,明显已经无力回天了。
师父的真气消耗得过快,略一闪失,一口血吐到了少年白色的衣服上。我立即起手重新凝聚真气准备帮助师父,却被师父一声断喝:“不要停下!”
我只得继续对丁磊输送真气,直到极限,我才回身探询师父那边的情况。此刻少年的几处大穴已被疏通,他从昏厥中徐徐醒来。
“你会没事的。”我轻声说,“你叫什么?”
“秦……杨……”
说完,秦杨就瘫倒在地上,但他并无大碍,只是晕了过去。师父虚弱地站起身来,却遗憾地发现丁磊还是死了。他把丁磊的尸身包裹起来,放在别院门前的台阶上。
我再一次检查少年的伤势,心中涌起不解。
“丁磊当时若使出铜拳铁臂式,便能立刻让秦杨毙命,为何却……”
傍晚的余晖徐徐落下,师父侧过脸来:“秦杨的娘,是丁磊的小师妹。”
我怔住了。
看来师父说得没错,江湖上的事,都是业报。
.肆.
别院再次被围住。铁拳门的门人在别院里挂起了白幡。按照江湖规矩,此刻我要把丁磊的尸身交给他们。
上比武场之前就要签生死状,生死原本就不关医者的事,但看到了丁磊的女儿,我的心里还是略感惭愧。
“救治丁兄的是小徒。”师父说。
我向丁磊的女儿颔首。从前用木头假人练习的时候,面对假设出来的种种极端病情,师父总问我是否有法可解,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有法,我也尽力解了,所以此刻面对他们,我应该是坦然的。
我正要把丁磊的尸体交给他女儿,可一个彪形大汉忽然冲过来,一把将尸体夺了去。丁磊的女儿见状,不禁哭了起来。那彪形大汉将脸一横:“让秦杨出来受死,我要为师兄报仇!”
周围的人立刻退开一丈。我才知这人是丁磊的师弟,此刻说得好听是为丁磊报仇,说白了是要夺下门主之位。
师父站在门口静观,屋内的秦杨一声大喝,可谁都能听出他的虚弱。那彪形大汉明摆着要乘人之危,听到这个声音更是来劲,一个箭步就要往门里冲。我使出“慢回手”挡开了彪形大汉的拳头,并借力将他远远地甩到地上。
“就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我冷哼一声。
丁磊的女儿还在发抖,这样养尊处优的小姐着实不适合参与江湖恩怨。
大汉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冲过来,转而进攻我身后的师父。师父因为真气消耗过多,已无力应对,我情急之下,起手聚起内力,竟发现体内真气运行得异常顺畅。我双手间隐隐散出淡紫色的雾气,就势向大汉出掌,他痛苦地叫了一声,随即倒地。
此刻,局势已成乱麻。我看向师父,他喘着大气,却表情平静。秦杨拄着枪踉踉跄跄地想出门迎战,但我心知他这个时候绝对心有余而力不足。
况且,江湖上原本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医者所在之处,外人不动刀枪。那人刚才明显是破了规矩!
我拦住了秦杨,却感觉体内越来越热。在刚才运功提气之后,就似乎有一股神秘的真气开始在我体内乱窜,几欲爆发出来。
“刚刚她使的是紫衣神教的内功!她是邪教的妖女!”
四周的人一下子沸腾了,有年长的人凑上前来仔细打量我,连连喊道:“紫色的,真的是紫色的!”
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紫衣神教,我只知道我从跟师父学习医者的内功心法开始,内力外散的颜色就不是一般医者的白色,而是紫色。师父只说内力的颜色与体质有关,偶尔散出其他颜色也是有的。我原本并未疑心,此时却莫明其妙地冒出一堆名门正派的人,纷纷说我是邪教的妖女,这让我方寸大乱。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
“说是妙手神医,原来是包藏祸心!”他们的话句句冲着师父而来。
其实这些人中,有不少曾是师父救治过的,而此时,好像不骂师父两句就会让自己站在名门正派的对立面一样。
我身体越来越热,气血翻涌,只得起手封住了自己的一处穴道。他们议论纷纷,却谁都不敢上前。我凝住心神,这一刻才突然觉悟,我血液中躁动的紫色,或许真的来自父母的遗传。
武林盟主已经从山上赶来,见到奄奄一息的师父,大感意外。我知道,师父内力消耗过多,此时已命不久矣,可师父真的做到了医者的极致。我难过地咬了咬嘴唇。
“她真的是紫玄的女儿?”武林盟主惊讶地问道。
师父静默不语。我想,“紫玄”可能是我爹或我娘的名字……
“你当年不该救下她。”武林盟主摇了摇头。
“我早说了,医者以救人为己任,不管江湖恩怨。”
师父从来没有提起,我也从来没有过问。我此刻才真正觉得,我的身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师父盘腿坐在地上,让我坐在他的前方。他用仅存的力气艰难地运功,然后将他所有的内力从我的背后导入我全身。运功完毕,师父瘫倒在地,我连忙回身扶住他。他微笑看着我,用轻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娘叫陈紫玄,她是世上……最正直的姑娘……”
.伍.
江湖中无人不识的妙手神医去世了。我的世界轰然坍塌。我由妙手神医美丽的女徒弟,变成了他们口中的妖女,哪怕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
周围的人聚了过来,我想把师父抱起来,却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拖住了。回头一看,是秦杨的寒玉枪。他紧闭双眼,急念心法,寒玉枪腾空跃起,将我们带离了比武场,一直飞越华山。我再一次封住他的穴道,我知道再这样让他的内力流失,师父的心血就会付诸流水。
秦杨在客栈的房间内醒来,我正在喂他汤药。
“好苦。”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像个孩童。
“敢往自己的身上扎枪,还怕药苦?”
他气不过,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我望着窗外,此时江湖上必定已经流言四起。
紫衣神教是在十六年前离奇消失的门派。
紫衣神教教徒修行独门秘诀,每当运功,周身会泛起紫气。名门正派有的规矩他们没有,他们接纳那些为正派门规所不容的情侣,他们救治那些被正派通缉的伤者,他们也惩治恶人。这个门派究竟做过什么坏事,没有人深究,只是所有人都将它称为邪教。十六年前,紫衣神教教众去参加了武林大会,然后消失了踪迹。
待秦杨休息够了,我穿着素色的罗裙,和他上街散步透气。茶馆有人说书,上前一听,我才知道我已被描述成了一个传奇——刚出生便拜入妙手神医门下,长大后假借医治之便,勾搭上了银枪门年轻有为的少门主。
听书的人们议论纷纷,有些甚至期待我再一次杀上华山,上演复仇的戏码。
秦杨回头看向我:“你没事吧?”
“我倒想从说书人口中得知我的身世!”
“我想向你说声抱歉,要不是因为我,你师父他……”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况且,我师父并不会怪你。他常说医者要有舍己救人的胸襟,或许,如今是你成全了他。不必自责了。”
秦杨沉默。
我们回到客栈,却发觉屋内似有异常。秦杨提枪向屏风后一刺,我也立即上前点住那人的穴道,却发现,此人周身竟也散着紫气。
.陆.
我利落地收回了手。眼前的人二十六七岁,身上的紫气让我对他生出些许亲近感。
“你是紫羽?”他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往日和师父在一起,师父从来没有唤过我的名字。此人忽然拥抱我,然后缓缓落下泪来。我静静站着,并不反抗。
他松开手,问我:“你竟不好奇?”
“你来找我,自然会告诉我所有事。”
“你果真和你娘一模一样。”
我自幼就异常镇定,师父曾说我是天生的医者,想必我娘亦是。我用袖口擦了擦他眼角的泪,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是我的表兄。我听他逐字逐句还原整件事的真相,心头不禁一紧。
当年,和名门医派的门人不同,紫衣神教的人自有一套疗伤的内功心法,虽不能起死回生,却能助人修炼,特有的紫色真气在特殊的心法下能重塑人的经脉。
但是紫衣神教的人不肯同名门正派合作,他们太过随性而为,甚至因为看不惯正派人士的一些作为而与他们对着干。久而久之,紫衣神教就被归为了邪教。
那年,武林大会邀请紫衣神教作为医者出席,我娘作为当时的教主不知道为什么竟选择了赴约。
之后的事情都已经能够预料。那是一个阴谋,当时的武林盟主妄想着得到重塑经脉的力量,于是将紫衣神教的门人引入了一个设好的局。我娘本可施展轻功逃脱,可当时怀有身孕的她为保我的安全,并未远走,只是逃到僻静处,催动气血,提早生下了我。
我娘没有屈服于武林盟主的威逼,他当然也就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内功心法。
三天后,紫衣神教留在教中的教徒们,便自行散去,隐蔽在燕京城、大梁城,以及江湖的各个角落——那是我娘下的命令,如若她三天未归,他们就要如此行事。
我不懂我娘为什么要赴那场明知道会被人谋害的武林大会,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我亮出那一身紫色真气时,周围人会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那是他们垂涎已久却忌惮不已的力量。
“我为什么会跟了师父?”
“你娘当年只说,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心存善念的人。当时我也在场,你娘去世后,是我将你抱到你师父那里去的。”
表兄周身的紫色越来越浓,忽然,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经脉,额头冒出冷汗。
“你怎么了?”
“当年你娘在临走前把内力传给了我,她说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会用到紫衣神教的力量来改变这个江湖,我则需适时传给你。多年来,这一身强大的内力一直难以操控,对我来说,真是一种折磨。”
此时,在一边听得入神的秦杨插了句嘴:“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表兄笑了笑,嘴里念起了心法,待经脉平稳之后,开始施展紫衣神教的内功。我愣住了,这和师父教我的天罗地网式如此相像!莫非师父会紫衣神教的心法?我试着运功,念起天罗地网式的心法,不料,我与表兄施展的内功竟有了感应,师父传给我的白色内力竟和表兄身上我娘传给他的紫色内力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好像感觉到了母亲的温度,她正温柔地将我抱住。
.柒.
运功结束,我与表兄都昏睡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
秦杨关切地看着我,表兄则躺在另一张床上。
秦杨问我:“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要不要上华山找武林盟主报仇?”
我没有回答,而是夺过他的银枪,在手臂上划了一个伤口。鲜血一瞬间涌出,却在下一瞬间凝固结痂。我知道,我已获得了紫衣神教的惊人力量,再加上自幼习得的师父的医术心法,迅速愈合这点小伤对我来说已经不在话下。
我从一出生就跟着师父,却从来没想过,师父可能就是我爹。
我想我猜到了我娘愿意赴那场死亡之约的原因。她知道,师父,或者说是我爹,在那里等着她。
我摇了摇头:“找谁寻仇去呢?现在的盟主,已经不是当年害死我娘的那个,我若胡乱杀了谁,将来又引得谁来找我的后人寻仇。不如我们三人游山玩水去,沿途给穷苦人家看病施药,再也不理江湖事,岂不更好?我师父说,江湖上的事,都是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