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 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绵长的花腔如春日里缱绻流风,缭绕了好些时刻,这才依依不舍地从梁间落下。短暂的沉默之后,满座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在襄阳城的这座小会馆中顿时爆发。
正旦盈盈谢幕,退回了戏班后台。
“皇甫大哥,唱得真好啊!你看台下那些老戏油子,眼睛都看直了,没有不服的!”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长相普通,皮肤微黑,却不知为何有一对英气十足的眉毛,此刻她一边为刚才的花旦皇甫秋卸妆,一边赞叹着,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皇甫秋摇摇头,笑道:“是老板教得好。”
“啊,那个白痴大叔吗?”少女不服气地噘起了嘴,“他那样的外行老板哪里懂戏啊!我到‘奈何天’这么多年了,一直那么认真地练习,他都不让我上台试试唱花旦……就算不唱杜丽娘,唱崔莺莺也行啊。”
皇甫秋望着少女的剑眉,听着她粗犷洪亮的嗓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反正他就是个混蛋,对吧,皇甫大哥?”
“咻”,一支大花簪无情地对着少女飞来,被她巧妙地躲过,随后接二连三的物事向着少女砸来,她左右开弓,竟是全数避开了。
眼看着远处那张梳妆台已经空空如也,少女终于双手叉腰,如泼妇般愤怒地大骂起来:“许宥竹!你有完没完?活了几十岁的老男人,至于这么小心眼?”
坐在一旁的皇甫秋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揉起了太阳穴。
这家奇异的戏班子,名叫“奈何天”。这名字并没多大讲头,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老板对前朝那出《牡丹亭》名句的粗暴抄袭而已,这样的俗人,哪里懂戏?可偏偏,这俗老板班子里出了一位当世最惊才绝艳的旦角,皇甫秋。
这天下所有的戏班都试过拉拢或收买皇甫秋,却都被他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于是人人皆传,这“奈何天”的神秘老板定是权势通天,背靠大山,所以无人敢惹。只有此时正在叹气的皇甫秋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和少女扭打在一起的中年男子,便是他的老板,许宥竹。
许宥竹并非神秘富商或朝廷重臣,在皇甫秋看来,他只是一个嬉皮笑脸、神经兮兮、一身坏习气且不爱换衣服的邋遢大叔,这位大叔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大概也就是十五年前,在一处闹饥荒的镇子里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桑葚。但他捡回来,似乎也没怎么管过,只交待了皇甫秋一句话:教她打架。
“皇甫大哥,闪开!”桑葚高亢的声音传来,皇甫秋想都没想,一瞬间就熟练地蹲到了黄花梨木的大圆桌底下。“砰”一声巨响,桑葚已经死死地将许宥竹的双臂反剪,用力按到了桌上,任凭他哇哇乱叫也不放松分毫。
“许大叔,这是你第几次偷袭我了?”
“臭丫头你说我坏话,我自然要打你……”许宥竹奋力扭头,那张脸虽然饱经沧桑,却也依然能看出曾经的俊美,“皇甫秋你得教她打外人啊,打老板算什么!”
“你要打便正大光明地打,偷袭算什么?”
“哎哟轻点,我教了你多少年了,女孩子家家,低调,一定要低调……我又打不过你当然要偷袭了!你再打我,再打我就让你去唱老生!唱丑角!一辈子不让你唱花旦!”这位大叔理直气壮地威胁道,气得桑葚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蹲在桌下的绝世名伶,剑眉倒竖的青稚少女,以及正在挨揍的戏班老板——某位扬州贵客手下的心腹幕僚走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幕。他目瞪口呆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不迭地递上了一封烫金的请柬。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下扬州……”马车已经在前几日离开了襄阳,往扬州快速行去。一身青衣的许宥竹在车中喝得醉醺醺的,挥动着宽大的袖袍,口中念念有词。
一旁的桑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轻轻掀开马车帘子,道路两侧的景色正在起着变化,变得越来越像书中的那个江南,草长莺飞,春光融融。
她是个来自饥荒小镇的孤女,若不是许宥竹,只怕早已变为饿殍。对于这个大叔,她存着深深的感激、爱戴以及……不解。
她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唯一看似知道的皇甫大哥,却也不肯说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皇甫秋除了唱戏,还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而且毫无保留,对自己倾囊而授;她不知道为什么许大叔从不教自己曲折多情的南戏花腔或婀娜多姿的旦角身段,十年来她只学会了干粗活和打架;她也不知道这位许宥竹大叔明明是个丰神俊朗胸怀经纶之人,却为何要披上一副无赖皮囊。
她见过这位大叔令人惊叹的藏书与珍宝,更见过他作的惊艳文章,画的美妙泼墨。他不仅通天文地理,甚至连烹饪驯兽园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信手拈来。这世间他唯一不会的两件事,大概就是……唱戏和打架了吧。
正胡想乱想着,许宥竹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她身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戳了戳她肩膀:“喂,臭丫头,扬州到了。”
桑葚回过神来,伸出头去看帘外景致——扬州城在这迷人春光中显得格外娇俏,空气中似乎飘着江南特有的青草芬芳,恍惚间有桃花开落,美不胜收。
“扬州有条脂粉街,街上有个喜乐阁,里面卖香粉和胭脂,”许宥竹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认真地看着桑葚的脸,“你扑二两香粉在脸上,再剃剃眉毛,大概就可以去唱崔莺莺……的丫鬟了。我会替你改本子的,那丫鬟在第一出就被张生下了毒,毒哑了。”
望着桑葚紧握的拳头和似乎要将马车炸裂的怒气,他又歪着头,补充了一句:“低调,一定要低调。”
下请柬的是扬州赫赫有名的船商金利渊。说是靠船队发家,其实全江南皆知,这位大腹便便的胖商人贩的可是杀头的私盐。盐,那是皇帝家的生意,普通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这主意。然而金利渊敢,不仅是因为金家早就打点好了布政使司与都转运盐使司,而且这个古老庞大的家族与前朝五王爷交好——前朝五王爷是谁?就是当今崇祯皇上!
在无子嗣的熹宗病逝后,金家在五王爷夺嫡时明里暗里给予了最大的帮助,为他扫清了一切障碍。也正因为如此,五王爷——如今的圣上,也便默许了这私盐生意的存在,而监察一系的官员,又哪敢开口说半个不字。圣恩浩荡不尽于此,甚至还有传言,说金利渊的独子金梵,很有可能被圣上赐婚,娶了某位远房的公主也不一定!
带着赐婚旨意的圣旨很快就会到扬州了,所以金利渊花了大手笔,从襄阳城请来了“奈何天”。
虽说是“著名戏班”,可其实根本不会有人在意那位窝囊的老板。所有人都只关心皇甫秋几时出场,扮了哪个角儿,要唱哪一出。
所以今日在脂粉街的临时采购,声名在外的皇甫秋自然不能与老板和桑葚同行,否则定会在人群中引发围观和骚乱。只有桑葚拖着一脸不情愿的许宥竹,来到了扬州城中。
她仔细地核对了一遍手里的东西和采购单,确定所有东西都买好了之后,便拉拉许宥竹的袖子,示意他可以走了。
脂粉街并不宽,两旁还有食肆与杂货摊,所以只能勉强容纳一辆小马车通行。然而当震天响的马蹄声由远到近传来的时候,就连百无聊赖打瞌睡的许宥竹也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支气势惊人的马队,速度奇快,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路边的行人被撞翻了无数。桑葚的声音有些气愤又带着担忧:“大叔,看着气势,不会是皇上的马队吧?听说圣旨这些天也会到扬州。”
许宥竹躲在桑葚背后,伸长脖子看了看,然后摇摇头:“皇室马皆有西域贡马血统,通常身长,无杂色,而且平民不可用。这支马队里面都是本地马,不像是京城来的。”
桑葚没有提出疑问,她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叔对世间一切近乎无所不知的解答,而且接下来看到的景象让她根本没法提问——这支马队的身后,居然拖着两个浑身沾满尘土和鲜血的人!
马队行到脂粉街的尽头,终于停下,领头的黑色骏马陡然转身,又向着来时路不可一世地慢慢走来,桑葚此时也看清,骑在马上的是一位身着紫衣、面若桃花的贵公子。这位贵公子冷冷地看了街旁百姓一眼,高声说道:“扬州贱民常七、李大山,私闯民宅,辱骂本驸马,今日本驸马立威于此,敢再犯者,杀无赦!”
马队后方两个奄奄一息的人,有一个突然动了动,试图抬起头,可瞬间就被贵公子那些黑衣随从重重踩到了头上。
桑葚和许宥竹以及脂粉街的百姓,隐约听到了他声嘶力竭的呼喊:“金梵,你辱我女儿,你……不得好死!”
“本驸马即将迎娶公主,你这贱民竟然污蔑本驸马侮辱草芥贱女?给我打。”名叫金梵的贵公子扬起手,紫色衣袍在风中飘扬。
黑衣随从们得了令,拳脚便毫不留情地向那两人砸去。
此时桑葚也从百姓的议论中了解到了事件的真相,心中泛起无限的震惊与悲愤。她正欲对着这群黑衣人冲出去,却被许宥竹拉住了胳膊。
“大叔!”她又急又气,“那两人要死了。”
“已经死了。”许宥竹难得没有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只是看着黑衣人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低调,一定要低调。”
金梵的嘴角扬起了微笑,下令让马队打道回府。后方两具尸体被拽出两道血红的痕迹,触目惊心,染红了这条香艳的脂粉街。
“大叔,还要低调吗!”
许宥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看来,低调也不能时刻保持啊……上!”
桑葚冲出去三步之后,他又扯了一嗓子:“喂,目标不对,擒贼先擒王!”
扬州首富金利渊今天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在他的地盘,他就是土皇帝,谁敢想象土皇帝的独生子前几日竟被一个神秘少女空手打至重伤?而今日的大宴更是火上浇油,他请来了江南一带所有的高官与富商共同品戏,然而“奈何天”这个胆大包天的戏班子,竟然擅作主张把《长生殿》换成了《南柯记》!
他紧紧抿着嘴唇,铁青着脸看着台上的皇甫秋。
“一官半职懒踟蹰,人生只合醉扬州……”皇甫秋今日唱小生,大概也只有他这般地位,才敢生冷不忌,行当不分。他侧过身,又缓缓唱道:“紫衣郎走马南山下,一轴山如画。公主性柔佳,驸马官潇洒……”
台下传来窃窃私语声,列席宴会的所有人似乎都咬着嘴唇,让自己尽量不在金利渊面前笑出声来。
这出《南柯记》讽的便是误入蝼蚁国的太守,做着驸马梦,醒来后发现一切皆是蝼蚁,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个黑衣侍卫悄悄掀帘走到了金利渊身边,说了些什么,金利渊点点头,又挥手示意他退下。
台上皇甫秋还在演绎着南柯梦,金利渊的表情却越来越冷。有太多人不知道,作为当今皇帝的扶植者,他若是轻易为这样的小事动怒,也不至能成就如此。
早在前几日,金梵被抬回来之际,他便发现了金梵身上伤势的古怪。与皇室亲近且亲身参与了当年夺嫡事件的他,在看到那些伤势的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后,一封密函从金府连夜发出,快马加鞭往京城而去。
又盘桓了几日,归期将至。马车已到扬州城外,从金利渊手里接过银票,许宥竹嬉皮笑脸地说了声感谢,转身就准备吩咐车夫离去。
“许老板稍等。”金利渊眯起了眼睛,“本人按请柬承诺,酬劳一分不少,全数奉上,只是许老板可否解释一下当日大宴,为何临阵换戏?”
“哟!金老板!”许宥竹脸上露出尴尬神色,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全然不顾厌恶的目光,热络地拍了拍金利渊的肩膀,“那个嘛……是因为……是因为我们的小生跑了啊!跑了!”说完他瞪了桑葚两眼。
“是的……小生跑了,所以只能皇甫大哥单独唱一折子,《南柯记》这一折比较适合。”桑葚不常撒谎,所以此时有些紧张。
“唱驸马那一折?还真是巧。”金利渊挥了挥手,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那么,许老板,一路走好。”
“哟,再见,大方的金老板!”
马车缓缓动了。皇甫秋单独一车,桑葚和许宥竹一车,所以此时只有她能看见这位大叔是多么兴高采烈地在数钱。大概他又在换算这些钱够去襄阳赌坊或者小酒楼流连多长时间吧。
她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虽说名义上他供养她长大,但实际上,好像一直是她在照顾他。
天色渐晚,马车已经驶出了扬州地界,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村庄。
戏班子在此准备歇息一夜,所以马车陆陆续续停了下来。桑葚下了车,左顾右盼一番,发现皇甫秋的马车不见了,她正欲回头询问马车中呼呼大睡的许宥竹,却惊讶地看到,数百火把在一瞬间照亮了村庄,包围他们的人群中有捕快、有民兵、有她叫不出职位的高级官员,更可怕的是,巨大的马蹄声挟裹着风雷之势而来,仔细一听,那应该是整整两个以上的骑兵营!
“许宥竹!”她只来得及大喊一声。
“刷刷刷”,无数把弓箭瞬间对准了她和她身后的马车,对峙双方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许宥竹在车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眼睛掀开帘子。
同时,三位官员面色冷漠地勒马来到马车前。
“你是大理寺少卿汪阔海。”
“你是刑部左侍郎司马庸。”
“……还有宗人府左宗正朱诚远。”
随着许宥竹的话音落下,那宗人府的左宗正朱诚远的脸色竟是微微发白,有豆大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他有些困难地开了口,低声道:“好久不见……堂兄。”
马车转了个弯,往北行驶去。只不过,这不再是能掀起帘子随时感慨春日之美的马车,而是沉重的黑色囚车。
既然不能看风景,那就只能互相看了。
“看来,还是应该低调啊。”许宥竹伸手摸了摸胡茬,腕上铁链叮当作响。
桑葚没有接话。她沉默地望着许宥竹的侧脸,想起他刚才的一番话。朝廷为了抓捕他们,竟是出动了大理寺、刑部和……宗人府。根据这位大叔所言,宗人府是专职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而宗人府的官员,一般亦由皇族担任。
为什么宗人府会来?为什么那位姓朱的官员,要叫大叔“堂兄”?为什么他们要被抓?而皇甫大哥又去了哪儿?
疑问像阴云,笼罩在十五岁的桑葚心头,她的剑眉微微拧起,目光如剑,等待许宥竹再度开口。
“丫头。”许宥竹又伸手挠了挠头,只是这回脸上没有了那无赖的表情,“还记得我捡你回来的时候对你说过,咱俩都是无父无母没有亲戚的可怜人吗?”
桑葚点点头。
“对不起,骗了你。我还有很多亲人活着。”许宥竹望向桑葚的眼睛,“只是,他们都希望我去死。”
明崇祯十五年,逃亡长达十五年之久、化名为许宥竹的六王爷朱由栩在扬州边界被捕。越过大理寺与刑部,宗人府直接用一辆黑色囚车,日夜兼程将此人押送回了京,连夜入宫。
“所以我们这是要死了吗?”深夜的囚车中一片黑暗,桑葚看不见许宥竹,只是低声说话,“你曾经说过,皇甫大哥是这世间武功最好的人,我跟着他学了十年功夫,没想到最后都没能打上一架,被绑着就死了。真憋屈。”
“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他的声音从黑暗中的另一头传来。
“该说的你自然会说,不愿说的问了你也不会说……六王爷。”
许宥竹尴尬地咳了一声。此时,檐角庄严风铃声叮咚入耳,他知道,禁宫将至。
他往桑葚的方向靠了靠,吃力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在见到我那位五哥之前……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朝熹宗朱由校,是个只活了二十三岁的短命鬼。这样说其实也不好,他是我亲大哥。
短命大哥没有子嗣,所以他死了以后,皇室自然便有异动。他的每个弟弟,所有的王爷,都想坐上这把龙椅。啊,当然,除了我。
我呢,大概是个游戏人生的浪荡子,除了自己那些小爱好,最爱的便是两件事:听戏,看打架。年少时,我与五哥朱由检最为亲厚——哦,朱由检就是当今崇祯帝。但五哥是要干大事的人,再后来,我们便渐渐疏远。宫里的日子很寂寞,直到我遇上了一位知己,他叫邱桓,也就是你皇甫大哥。
邱桓是带刀侍卫,毫无疑问的大内第一高手,但没人知道,他有个隐秘的爱好,唱戏。
有时候,戏班子进宫,我俩便去浑水摸鱼,他唱得起劲,我听得开心,啊,真是好日子啊……哦,言归正传,大哥死时,五哥将扬州金家的私兵放进了宫,控制住了所有王爷,顺利即位,然后开始大清洗。你也知道,我朱家历来有王爷夺权的传统,洪武老祖宗这样,五哥也这样。为了不出现下一个自己,他将所有有篡位之心的兄弟几乎斩杀殆尽,只是在杀我之时,犹豫了一下,让邱桓有了机会,把我带出了宫。
你觉得他后悔吗?他这十五年来,肯定肠子都悔青了。我猜他每天睁开眼睛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因为,我是当年大哥指定的……储君。
少女的剑眉缓缓舒展,静听着越来越近的风铃声,轻声道:“真是精彩,若写个本子,作一本戏,应该会火遍襄阳城。”
许宥竹摇摇头,有些惨淡地笑起来:“写戏讲究有始有终,我这样没有结局的故事,大概只能作戏中一出折子,演给看热闹的外行瞅瞅便罢。”
崇祯帝朱由检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手指轻叩书案,望着堂下沉默的二人,终于隐隐动怒。
“六弟,找了你十五年,朕找得真是辛苦。”
许宥竹抬起头,在明亮的灯火中望向前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五哥。
“十五年而已,没想到你已经这么老了。”他的语气中透着毫不在意的戏谑,而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御书房内所有的太监侍卫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也知道朕老了!为什么老了!”朱由检愤怒地抄起案上的镇纸对着他砸去,却没能砸中,墨玉镇纸碎了一地,“朕忧心天下百姓!朕忧心江山社稷!朕每天都在担忧你这个逆贼回来篡位!”
许宥竹突然笑了,笑得有几分嘲讽,几分凄凉:“五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不了解我。”
朱由检没有说话。
“五哥,你想听戏吗?”许宥竹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开心起来,指了指身旁的桑葚,“让这个丫头唱一出吧,就唱我们小时候爱听的那出。”
龙椅上的那人没有拒绝这个要求。
“喂,丫头,《南柯记》,小生,好好唱啊,别走调。啊,真抱歉人生最后一出戏也没能让你唱上花旦。”
桑葚白了这个死到临头的大叔一眼,心中却并没有对死亡的紧张,而是充满了坦荡——十五年前自己就险些死了,这十五年的命,就当是赚到了吧。
“秋到空庭槐一树……便有龙泉君莫舞,一生在客飘吴楚……”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
桑葚的唱腔直白,那南柯梦,那槐安国,那蝼蚁幻化的浮生,如梦似幻,竟似声声控诉,划破了这座皇宫的夜。
年少时,朱家兄弟亦常一同听戏,老五朱由检爱《长生殿》,老六朱由栩却爱《南柯记》。
“六弟,那蝼蚁的玩意儿有什么好?随我听《长生殿》,咱也过过帝王的瘾。”
“帝王将相数十载,终归化作蝼蚁,人生被困在皇宫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少年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六弟,“在大哥有龙子之前,你便是储君,一定要时刻将皇宫、将百姓、将社稷放在心上。”
“这劳什子储君你去当吧。我只想出宫,四处看看而已。”六王爷朱由栩说罢躺在树下,眯着眼睛往上看。
这是一株老槐树,微风吹来,槐花纷纷落下,兄弟二人闭上眼睛,做起了各自的南柯梦。
“走水了!东宫走水!”
“养心殿走水!”
“御花园也走水了!”
一场大火就这么突兀燃起,凶猛地从御花园烧到了养心殿。
崇祯皇帝望向许宥竹的脸色阴晴不定,只是已经有大量侍卫涌入,要求他撤离御书房。
“把这二人押到秘密处,斩了。”
“是。”
崇祯皇帝拂袖而去,八名大内侍卫押着许宥竹和桑葚,往后宫一处阴森无人的小花园走去。
“前面是谁?”小花园的凉亭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修长的黑影,侍卫纷纷拔刀喝问。
“狗东西,哪来的胆子问本官?”黑影压低了声音和帽檐,左手一翻,一块精致的腰牌出现在手中。
“陈……陈总管!”
八名侍卫纷纷跪下。
“犯人暂时押在此,你八人速去将张副总管请来,陛下有令,需本官与张副总管共同行刑。”
八人面面相觑,又看了一眼黑影手中的腰牌,领命而去。
一道明晃晃的剑光出鞘,狠狠地对着许宥竹斩了下去。
火花四溅,金石之声迸发。桑葚睁开本已绝望的双眼,惊讶地发现许宥竹毫发无伤,只是手上的镣铐……断了。
等到第二剑斩断自己镣铐,她才认出这黑影:“皇甫大哥!”
皇甫秋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转身便拔足而去。
“大叔,我们现在是要干啥?”
“你是猪脑子吗?当然是跑啊!”身边的大叔好像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无赖,手舞足蹈地准备狂奔,“前任大内侍卫总管带路,还怕跑不出去?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多年来,竟然都不会换一批新的腰牌,真是笑死我了啊,哈哈哈哈哈……”
“好了,那新戏班叫‘许家班’,这下子好听了吧?投票。”
一片沉默,没人举手。
“你们真是太任性了。”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非常不满,“我已经想了四十多个名字,你们一个都不满意,你们到底要怎样啊?”
长着一对英气剑眉的少女呵呵一笑:“这位大叔,在某些问题解决之前,我拒绝讨论名字的事情。”
“要问便问!臭丫头废话真多!”
“为什么教我武功,为什么不让我唱花旦!为什么!不许瞎编,不然我打瘸你!”
这位大叔显然被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沉默了半晌,终于颤巍巍地吐出了一句话:“那个……因为我们戏班里,没人能唱武生,你比较适合……你看,你比那些大老爷们都适合!真的!”
“许宥竹,我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