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筱娟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2)
在初、盛唐相交之际,在文士荟萃的吴越之地,涌现出“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旧唐书》卷一九零《贺知章传》)的诗人群体,以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包融四人为代表,史称“吴中四士”。他们的诗作仅存36首于世,虽数量不多,却不乏脍炙人口之名篇,除包融外,都有名诗传世。“四明狂客”贺知章有千古传诵的《咏柳》、《回乡偶书》;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草圣”张旭卓尔不群,才华横溢。他们的诗歌清新雅致,别具一格,散发出一种崭新的对自由洒脱人格的追求,同时通过对清丽山水的描绘,展现浓郁的吴越风情。
在以往的研究中,从总体上论“吴中四士”的论文不多,对贺知章的研究主要倾向于《咏柳》、《回乡偶书》两首诗,张旭及其诗歌的研究成果也不多,且有一些是研究其书法艺术的,而张若虚文学创作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对《春江花月夜》的分析和欣赏方面。对包融的研究更是微乎其微,我们今天能读到的他的诗作也不多,《全唐诗》仅存8首。因此只能从这存世的几首诗中来解读其人。包融,生卒年不详,官至司马,后迁集贤直学士、大理司直。在吴中四士中知名度最低。但既然为“吴中四士”之一,可见其艺术功力也是不可轻视的。我们将其现存的八首诗细细品读后可发现,其诗匠心独具、深厚隽永,可品出“登、送、和、赋”四境。其包孕宏阔,亦真亦幻,情景交融,耐人寻味。
中国文人自古有登山临水的情结,屈原“登山临水兮,泬寥兮天高而气清。”(《楚辞补注》卷八《九辩》),柳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曲玉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登高望远,游目骋怀,拥有一个广袤的视野,籍此思考人生之意义,慨叹时光之流逝。
在包融的诗里,就有着这种深沉感慨,在《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一诗中,可以明显窥见诗人心境的落寞,山中浓雾让人突然看不清周遭事物,被雾气所包围的诗人顿时失去方向,就在“却瞻迷向背,直下失城市”的时刻,东郊日出,扫除烟氛,城市转瞬间赫然呈现,恍若是闯入仙境,眼前的“翅头山”、“洞庭山”,青山白水让人心胸开阔眼亮目长,眼前已然不是普通的景物,而是令人心驰神往的仙境。诗人登高所感,犹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般,每当感觉路就要到尽头时,却又忽逢柳暗花明之通途,豁然间心明眼亮,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然感受中的人生感悟!“北岩千馀仞,结庐谁家子。愿陪中峰游,朝暮白云里。”表达了诗人向往美好自然、厌恶丑恶世俗,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心志,企望效法陶渊明,过着结庐山中隐、结伴白云游的生活。《阮公啸台》中的阮公即阮籍,阮籍是以“才高性狂”著称于世的,包融选此台登临赋诗,并将其奉为千载仰慕的圣者,将这荆棘丛生的荒台神化为千载耀着灵光的地方,这并非凭空的应景文字,而是诗人包融的真实内心。可以说,诗中的陶潜、阮籍正是诗人自己,是其灵魂影像的诗化,陶、阮对政治现实的不满与隐忍,便是诗人真实的人生体验。陶潜的归隐,阮籍的明哲保身,绝非纯粹的寄情山水、陶养性情,而是对现实的另一种形式的抗争。所以包融登山临水,感怀陶潜倾慕阮籍,不过是借诗坛这块自留地浇灌精神的田园。
宋人王安石《桂枝香》词:“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清人吴伟业《赠家园次湖州守五十韵》:“孤馆披襟坐,危栏送目凭。”大抵朝着远方眺望之人,心中都充满无限惆怅。
正如《送国子张主簿》一诗,“湖岸缆初解,莺啼别离处。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坐悲芳岁晚,花落青轩树。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暮春时节,莺飞草长,在莺啼柳绿的湖边送别自己的友人。诗中用女子的口吻赠别,没有直抒难舍难分的别离之情,而是抓住缆绳刚刚解开客船即发这一细节,缆解说明离别在即,逼在眼前的离别是如此的紧,声声莺啼更是让人徒生凄凉,客观的景象在催促人的情绪,让人慌乱和伤感。仅仅是一瞬间,转眼人已离去甚远。同是送别友人,他不似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那样意气豪壮,亦不像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化悲凉为豪壮,他以细腻温婉的情怀铺开了一个唯美幽致的离别场景。这场离别仿佛在梦中,诗人将别离前的不忍分离,别离时的频频回顾,别离后的独坐悲伤,步步推进,丝丝入扣,细腻地将离别的心理变化捕捉,微妙的情感描画得恰到好处。可见诗人对细腻情感的诠释和挖掘的功力深厚。“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远去之人的频频回首更让岸上的人不舍。“坐悲芳岁晚,花落青轩村”,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而忧伤失神时也不易察觉光阴的荏苒,坐悲之后用花落来衬着,实在是感慨世事变迁的无情,让人无法看透和捉摸。然而诗人并没有在这伤感的情绪中一直缠绵,而是笔锋一转,由离别的黯然神伤到无限憧憬。在这春天里与友人共度的美好时光永远不会消逝,已沉积为酽酽情意,停驻在诗人心里,而那对友人的牵念则已随着扁舟远去,并一直相伴左右。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江淹给离别最好的诠释。古时交通不便,文人们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别离故土亲友,一旦分离就不知何日再相逢。难怪李商隐在《无题》中说:“相见时难别亦难。”诗人包融亦是如此,淡淡的诗句中包含着无比丰富的人生感受。
似乎每一个诗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桃花源,盛开着理想的花朵。那是一个虚幻的超脱现实的安乐的美好世界,不堪忍受世俗约束的人们的心灵归宿地。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文人们政治生活的不得志才会心生归隐,其实不然,还有日常生活层面,或者是更为抽象的精神生活层面,不如意者,都会有着生命无法安顿、灵魂不能止泊之感。在无所依托的状态下,自然生发出深深的归隐情结,包融的唱和诗中亦可以体味到这种深味。唱和,即此唱彼和。《诗·郑风·萚兮》:“叔兮伯兮,倡予和女。”“倡”通“唱”,酬唱之意,顾名思义,以诗词相互赠答唱和的诗篇。或有感而发,即情即景,吟诵于当下;或遥寄情思,书信往来,传意文字间。诗人们通过吟诵唱和来交流感情,也从这日常生活之中的即兴之感可以看到其最为真实的内心世界。
试看包融《和陈校书省中玩雪》一诗:“芸阁朝来雪,飘摇正满空。褰开明月下,校理落花中。色向怀铅白,光因翰简融。能令草玄者,回思入流风。”诗人怀揣着美好的精神向往,白雪与明月都是美好的事物,但却是寒冷的意象。月光的清寒与雪花的冰凉使诗人的思绪格外灵动,置身于丰富的典籍中,感慨纷至沓来,“能令草玄者,回思入流风”。可见诗人渴望能够不受功名的牵绊,潜心著述,将这些美好的风气流传于后世。并且“含灵符上善,作字表中和”(包融《和崔会稽咏王兵曹厅前涌泉势》),在道家的至善至美中领悟到儒家的中庸之道,能行“中和”,便可达到和谐自适之境。
又如《酬忠公林亭》道:“江外有真隐,寂居岁已侵。结庐近西术,种树久成阴。人迹乍及户,车声遥隔林。”塑造了一个久居江外的隐者,结庐在大路边,门外人迹可见车声可闻,其“自言解尘事,咫尺能辎尘。为道岂庐霍,会静由吾心”。原来内心安止即是静,即使居于闹世、俗务在身,形迹上不避世俗,诗人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隐士。这既是诗人自身形象的真实写照,更是盛唐绝大多数文人的共同追求。既不急功近利,也不刻意回避,始终以豁达的胸怀和坦然的态度来面对人生,这是一种人生经历得以沉淀后的真实体悟,因此他们诗中灌注着积极向上的感情基调,自由而洒脱。
凡摘取古人成句为题之诗,题首多冠以“赋得”二字。梁代诗人何逊《赠诸旧游》一诗中,有“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之句,写得很工致。旨在赋予离别新的情怀。没有抒写不舍与失落,而是说岸边的花开得正好,相信分别不会太久,所以心情不会惆怅,不会依依不舍。因此,诗人因赋所得到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亦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抚慰。
包融的《赋得岸花临水发》一诗就是如此,读来轻快,朗朗入口。“笑笑傍溪花”,用笑来描写溪边的繁花盛开,顿时觉得可爱而鲜活,“丛丛逐岸斜”,“逐”字更是把花写得越发的灵动,如调皮的孩子般追逐嬉戏,充满无限的生机和活力。“朝开川上日,夜发浦中霞”。岸花晨开,花团锦簇,有如水面荡开的红日;傍晚时分,岸花盛开如水里明丽的晚霞,一派明艳动人景象呈现在离别者的眼前。“照灼如临镜,芊茸胜浣纱”,水如明镜,岸花繁茂,一切都是如此欣然美好。如此盛景,不禁使人联想到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理想国度,“春来武陵道,几树落仙家”,归隐情怀悠然而至,流于笔端。
从大自然中汲取生机,是中国山水诗人的一种生命体验。在生命的行进过程中,或许有官场的失意、病榻的抑郁、身体上的不适、心理上的沉疴,心灵过于执着一些东西不能舍却,必须借助某种外力,使心胸开阔,变固执为洒脱。本诗以溪边繁花为审美对象,描写了花儿逐岸盛开的景象,我可以看见,诗人正是推开了一扇窗,倾听清风松涛,举目眺望青山绿水,感受大自然生机勃发的感召。诗人惊喜地发现,其实只要内心豁然开朗,就将坐拥着一个桃花源。
整个盛唐文学时间不长,仅四十余年时间,“吴中四士”作为最早闪亮的星辰,存世的诗作远没有后来的边塞诗人、田园诗人等那么浩繁。但是,由于他们都是些开宗立派的人物,是他们在当时的诗坛挽起了狂风,掀起了巨浪。他们富有才华,以旷达不羁的性格,精思独悟,创铸新意,以生动的形象,俊秀的文词,清远的意境,反映出盛唐来临前的社会风貌,具有鲜明的特色和时代气息。他们各有所长,在初盛唐诗歌的过渡时期做出了较大的贡献。所以,他们的地位不仅能与无数称雄一时的诗人比肩而立,同时也以他们各自斑斓的色彩装点了盛唐诗歌的百花园,从而让后人永远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包融存世的八首诗,不管是登山临水的愁情感怀,还是送目天际的离别惆怅,已然不是区区个人私情,而是岁月之流迁,世途之曲折,家国之牵系,人生之艰难……各种情绪交织,涌上心头,流于笔端,将其真切的人生体验诗化为一篇篇脍炙人口佳作,虽然在后世流转的过程中散佚、湮没,但其精神将历久长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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