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若星辰

◎文／岚尘羽

STAGE · · 01 · ··

对少年而言，青春期最大的烦恼，不是怎么努力也无法提高的学习成绩，也不是如何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而是脸上不断冒出的青春痘。十六岁的络泽也遇到了这样的烦恼。

络泽的妈妈看着儿子原本光洁的脸渐渐变成月球表面，心里着急，勒令他去接受专业治疗。络泽当然不愿意。妈妈只好强行将他拽进了楼下新开张的一家美容诊所。

诊室里散发着浓重的消毒液的气味，注射器、镊子、手术钳等医疗器械有序地一字排开。看着身穿白色大褂的医师正面无表情地准备着，一股寒气从络泽的脚底蹿上。他直打哆嗦，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说：“老妈，我保证以后不再沉迷电脑游戏，好好学习，咱们走吧好吗……”

还未等络泽的空头支票开完，就被妈妈一把抓住脖颈推进了诊室。

STAGE · · 02 · ··

躺在病床上原本还在大声嚷嚷着“老妈，我不要挑痘痘，会破相”的络泽，在看到邻床上躺着的夏木时，他一下子就不吵闹了，任由美容师开始给自己手术。

络泽是认识夏木的。

他们都在秋名中学读书，夏木是上学期转来的。虽然没在同一个班级，但她的名字频繁出现在任课老师的口中和光荣榜的最顶端，久而久之，络泽自然知道了优等生夏木。

青春期的少年，在那么多无所事事的午自修和晚自习时，通常会聚集在一起，对整个年级模样清秀的女生品头论足，而“校花”、“班花”这些青春词典里调皮的词语，就是在如此的环境里运用而生的。

除过学习成绩，夏木纤细的身材、美丽的长发也经常会成为少年们的谈资，至少在络泽看来，夏木挺漂亮的，论排名，怎么也算得上“级花”吧。如果没有那些脸颊上的零星却异常显眼的青春痘的话。

夏木是第二次来美容诊所，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同年级的络泽。原本还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她，脸一下子红了，格外地不自在。

所以，当医师在给她挑痘痘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急的，竟然变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夏木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在这种场所出没，尤其还是自己的同学。她来美容诊所也不是自己的意愿，虽然说哪个女孩子不爱美，但夏木真正不想去忤逆的，还是继母对她的看法。

夏木的继母很漂亮，所以她希望女儿也能以同样美丽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但是进入青春期后，夏木的脸上竟然长了许多青春痘，这是一向爱美的继母所不能容忍的。

她将一张美容诊所的会员卡给了夏木，以她无法抗拒的姿态劝说她去治疗。

STAGE · · 03 · ··

络泽看着旁边的女生紧紧地攥着拳头，医师手里的金属粉刺针挑一下，她的身体就下意识地抽搐一下，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然后络泽的心，就随着女孩蹙起的眉，浅浅深深地陷了下去，当皮肤的纹理再弹起时，便化成了无限的怜惜。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和勇气，他很突兀地伸出手，将夏木攥紧的拳头握在掌心，五指用力，轻轻说：“不要怕！”

在夏木紧绷的骨节触碰到络泽温润的掌心时，她突地睁看眼，待看到是络泽的手时，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诧异地盯着络泽，脑门上浮现出一大堆的问号。

络泽真诚地向夏木点点头，报以鼓励打气的微笑。

有时候，表情是最好的语言。那抹真诚的笑容，仿佛给处于疼痛崩溃边缘的女孩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让夏木恢复了活力。于是她也冲络泽笑。

两张间隔不到一米的白色病床，两个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他们曾在这个夏天一起绽放过最美丽的笑容之花。

夏木清澈的眼，紧蹙的眉，微红的脸颊突然就让络泽觉着她就是一株纤弱需要呵护的植物，有别于薄荷，更是少了花卉的芬芳，然而从植物的茎叶里渗透出的香，很是淡雅，却足以清凉整个盛夏。

STAGE · · 04 · ··

在日后的疗程里，络泽和夏木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他们忍受着同样的疼痛，然后为对方打气。每当手术的时候，他们就聊各自的童年趣事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这样，疼痛感就相对轻点。

在聊天过程中，夏木知道了络泽的童年是在外婆家里度过的，他从来都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夏木的童年，却是不堪回首的，离异的父母，破碎的家庭……只是这些阴霾的内心隐秘，夏木是从来不跟络泽讲的。

然而男孩子的心有时候也会变得缜密，用络泽的原话就是：“夏木，连傻瓜都能看到你眼睛里的难过。”

每当络泽这么口无遮拦地揭开夏木的伤痛时，她就选择沉默。直到有一天，当夏木再次沉默时，络泽轻轻地说：“夏木，你知道吗，所谓的快乐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赤脚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或者偷摘水果被蜜蜂给叮到怕了，或者靠着稻草人吹着风唱着歌在稻田里睡着了……可惜这些快乐你都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果可以，等我们高考完了，我带你去我的外婆家，去领略最简单最真实的快乐……”

然后夏木的泪，就在那个夏日黄昏，隔着T 恤浸湿了络泽的整个肩膀。

STAGE · · 05 · ··

短暂的暑假过后，就是兵荒马乱的高三岁月了。

夏木的生日在秋天。然而自从父母离异后，她的生日就没再被别人提及。

可是，络泽竟然知道，他在夏木过生日的早晨，在学校晨读区的香樟树下拦住了她，从手里拎的大包装袋里拿出一大束鲜花说：“夏木，祝你生日快乐。”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灿若星辰。

夏木被吓坏了，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况且现在是在晨读，到处都是同学。一刹那，夏木的脸到脖子根全红了，心里仿佛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随时都有可能蹦出来。

正当夏木出于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而犹豫不决时，就看到教导主任正往这边走来。夏木吓得急忙将花束一把塞进络泽的怀里，狠起心看着他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黯淡，怯怯地说：“我先去上自习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上课的时候，夏木明显感觉到班里的女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她不明所以。等到下课时，她去洗手间回来，经过教室窗户时，就听到里面女生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邻班的络泽给咱班夏木送花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学习成绩好点么，你以为络泽会喜欢她？她满脸痘痘……”

窗外的夏木惊呆了，她从未想过女孩子的嫉妒竟然可以瞬间转变为恶毒，难道是因为络泽？一想起他，夏木的心就猛地一沉。

她不是傻瓜，她能看懂络泽眼里的明亮色彩。只是，她以前一直告诫自己，十六七岁的豆蔻年华，并不是玫瑰绽放的最好季节，况且，像自己这样，身世悲哀，还满脸痘痘的女孩，配拥有纯真的年少爱慕吗？

STAGE · · 06 · ··

下午放学后，络泽捧着那束鲜花拦住了夏木回家的路，固执而倔强地盯着她。

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首，怯生生地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这礼物我真的不能要。”

男生固有的坚持此刻在络泽身上表露无遗。他皱着眉头，疑惑而又倔强地问：“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在美容诊所的登记手册上看到你的生日，为什么你就不能收下我的礼物呢？”

落日将傍晚时分的小巷街口涂成了金黄色。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落日，光华，男生女生，暗影。当时的风景如同画面一样泛着流苏白。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似乎没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是多么美丽，他们还在原地为了一件礼物而继续沉默着，冷战着。直到高跟鞋清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是夏木的继母。她下班回来，看到自己的女儿跟男孩子在路边拉拉扯扯，心头涌上异样的愤怒，就仿佛，暗地里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在嫁给夏木父亲后，夏木的继母对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尽管颇有微词，却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相反，她对夏木的关心几乎是无微不至。

并不是她有多么爱夏木，只是她是个好面子的女人，她不想让夏木丢自己的脸，不想让自己在街坊邻居眼里，是一个恶毒坏心肠的继母。

可是这一刻，她看到夏木竟然跟男孩子纠缠在一起，她怕，怕别人说自己这个继母对孩子管教不严。所以她在侧身而过时，冲夏木和络泽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夏木的胸口，震得她生生地疼。一直以来，夏木总是不能很好处理好自己与继母的关系，明明她对自己没有苛责，没有打骂，没有驱使，可是在夏木看来，自己还不如那些有一个恶毒继母的孩子过得快乐。那种道不清的压抑感让她喘不过气，慢慢地，她变得懦弱，不自信，早早就失去了爱的勇气。

下意识的，夏木就往前跑，想去向继母解释。跑出两三步，她又停住，然后转身对络泽说：“对不起。”说完就飞奔起来。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对络泽的内疚，对继母的惧怕……这些负面情愫一股脑儿全部涌来，以至于她根本没听见络泽在身后大声地喊：“夏木，我会一直等你，一直！”

男孩子年少的纯真告白，就这样被遗失在穿堂而过的秋风里，下落不明。

STAGE · · 07 · ··

此后，高三的生活残酷而富足，络泽再也没有机会和夏木出现交集，不过，他终究是将男生的承诺坚持到底。

高考完后，络泽花尽心思才打听到夏木要报考的学校，几乎是毫不犹豫，他填报了和夏木一样的学校。

知道的人都被络泽感动：高三前，夏木成绩就很优秀，而络泽却一般，到了高三，所有人都看到络泽的努力，这些努力是靠无数个昼夜拼命学习熬出来的，而支撑他的，就是从一开始，就想着要和夏木考同一所学校这一坚定的信念。

然而高考成绩出来后，结果却让络泽欲哭无泪。他考上了夏木高考填报的学校，可夏木的志愿却被她的继母改掉，改成了一所以后可以出国留学的大学。

夏木走的那天，她的家人都去送她，而络泽只能躲在候机厅的角落远远地望着夏木的背影跟她说再见。

其实夏木看到了络泽，只是她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自己就忍不住会哭。

当飞机直入云霄时，巨大的失落感填满胸腔；到这时，夏木的泪，才汹涌而下。她欠络泽一整个夏天的眼泪，终于在隔了几万米的高空，轰然决堤。

STAGE · · 08 · ··

大学的生活是真正的宁静，夏木每天独自上课，打饭，去自习室看书写字。有人说夏木特立独行，其实她自己知道，来大学之后，自己变得更孤独，更自卑，甚至害怕和陌生人交谈。

那个周末，宿舍的同学都上街了，只有她一人。在听到宿舍的电话铃响后，她急匆匆地跑去接电话，然后就听到了络泽的声音。

电话里络泽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是托老师在你妈妈那里问到你的电话的，你还好吗？”

夏木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

络泽又说：“当初怎么突然就换志愿了呢？不过能出国留学也很好——夏木，如果你没换志愿的话，这会儿我们就又是同学了……”

夏木一下子就哭了，她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以后，络泽几乎每天都会给夏木打电话，给她讲身边的故事，学校的趣闻。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电话那头夏木唯唯诺诺的迎合声，络泽就忍不住想要给她讲大道理，说到底，他打心底希望她能快乐自信的笑。

渐渐，夏木内心阴霾的天空也开始放晴。可是，当络泽有意无意提及关于年少爱慕的约定时，夏木都会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岔开，然后她即使隔着电话，也能听到络泽心底里的那声哀伤的叹息。

其实她是明白的，从高中到大学，络泽将自己的承诺一路坚持了下来，可是这份承诺过于沉重，夏木不敢去要，她要不起，或者说，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STAGE · · 09 · ··

夏木出国留学后，络泽继续给她打国际长途，一月一次。那段日子里，中国电信漂洋过海见证了络泽的坚持和对夏木的期待。

夏木最后一次接络泽的电话，是在那个夏末。络泽在电话里依旧憧憬未来。

他说：“夏木，等你毕业回国了，我们一起走遍大江南北，一起去我的外婆家。你知道吗，外婆曾告诉我说，家才是唯一的城堡。所以，为了早日回国，早日回家，你一定要快乐，我是真的很想看到你快乐的样子。”

夏木没说话，心头却泛起了温暖的潮湿。

后来，见夏木长时间不说话，络泽就跟她开玩笑，他说：“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女孩，满脸疤痕，差点吓死我，幸亏我们那会儿在美容诊所里将青春痘治好了，要不然变成她那样，我宁愿去死……”

夏木“啪”地一下摁掉电话。泪水沿着电话线流下来，在地板上汇聚成悲伤的地图。

从此，夏木就再也不接络泽的电话了。别人接起来，也会帮夏木撒谎说她不在。再后来，来电显示上络泽的号码就再没亮起过。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亘古不变的誓言，即使是男子汉响当当的承诺，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得不再那么掷地有声。

其实，夏木一直不敢直视络泽的那份承诺，除了自身的懦弱和自卑外，她还有一个不得不在意的理由。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夏木又长了许多的青春痘，继母又带她去了美容诊所。然而在治疗过程中，因为皮肤过敏，夏木的脸上留下了满脸的疤痕。继母之所以会尽心给夏木办理出国留学，是怕人言可畏，怕别人说是自己狠心地将丈夫前妻所生的女儿脸给毁容。

回头去看，原本年少时那么纯白清澈的美好，却被懦弱、胆怯、敏感、不自信这些青春期独有的阴霾尘埃所笼罩。

可夏木总将会记得，在自己过往的青春岁月里，有那么个笑容灿若星辰的少年，他将自己的拳头握在他的掌心，说“不要怕”，温暖了她以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