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军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上海200241)
实践哲学产生于古希腊哲学家对人类生活实践的关注与反思,它萌生于苏格拉底,形成于柏拉图,最终由亚里士多德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亚里士多德通过对人性的理解,分析了实践的特征,奠定了古希腊实践哲学的基本框架。伽达默尔继承了古希腊的实践哲学传统,进一步阐明和拓展了哲学诠释学中的实践哲学维度,倡导实践理性。然而,传统实践哲学关于生产、技术和实践之间的区分,割裂了物质利益与社会实践活动之间的关系,忽视了物质生产活动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基础性作用。相比之下,马克思的物质利益观综合了亚里士多德的劳动和实践概念,实现了对传统实践哲学的综合创新。因此,马克思的物质利益观对于弥补哲学诠释学实践观有着理论上的借鉴和参考作用。
伽达默尔在西方诠释学史上最重大的贡献就是构建了哲学诠释学,完成了方法论诠释学向本体论诠释学的转向。哲学诠释学与一般诠释学的根本差异在于它不是一种理解的方法论体系,而是一种理解的本体论,其中心就是“存在于一切理解中的应用问题”。伽达默尔认为,理解本身就是一种应用。他指出:“应用(Application)并非只是对理解的‘运用’,而是理解本身的真正内核。”[1]
伽达默尔认为,自近代以来,实践的概念常常在与理论相分离乃至相对立的意义上被使用,对理论的理解和掌握通常不属于实践的范畴,实践仅仅指理论的实际应用阶段。这种状况被伽达默尔指责为“实践概念的衰亡”,认为“实践概念在科学时代以及科学确定性理想的时代失去了它的合法性。因为自从科学把它的目标放在对自然和历史事件的因果因素进行抽象分析以来,它就把实践仅仅当作科学的应用。但这是一种根本不需要解释才能的‘实践’。于是,技术概念就取代了实践概念,换句话说,专家的判断能力就取代了政治理性”[2]。对“实践”概念的这种变异,伽达默尔持一种批判性的态度。伽达默尔强调:“首先人们必须清楚‘实践’(Praxis)一词,这里不应予以狭隘的理解,例如,不能只是理解为科学理论的实践性运用。当然啦,我们所熟悉的理论与实践的对立使‘实践’与对理论的‘实践性运用’相去弗远,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对理论的运用也属于我们的实践。但是,这并不就是一切。‘实践’还有更多的意味。它是一个整体,其中包括了我们的实践事务,我们所有的活动和行为,我们人类全体在这一世界的自我调整——这因而就是说,它还包括我们的政治、政治协商,以及立法活动。我们的实践——它是我们的生活形式(Lebensform)。”[3]因此,实践哲学“这种实践的科学,必须和人类生活中包容一切的善的问题打交道,它不像技术学(Technai)仅限于某个确定的领域”[4]。透过这种论述,我们发现,伽达默尔对实践的诠释上升到存在本体论的高度,关注现实生活,关注人的生存状态。
为了抑制科学和技术理性膨胀给当代人类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伽达默尔在继承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传统基础上进一步阐明和拓展了哲学诠释学中的实践哲学维度,倡导实践理性。亚里士多德是西方实践哲学的创立者,他把人类知识和活动三分为理论、实践、创制。其中,理论主要指求知自然界普遍原理的思想活动,实践主要指追求伦理德性和政治公正的行动,创制主要指生产生活资料的劳动。理论和实践都以自身为目的,是自由人从事的活动,创制则以其产品为目的且以自身为手段,主要是奴隶从事的活动。与创制不同的是,实践趋向的目的不在自身之外,而在其自身,其自身就是目的;而创制的目的却在其产生的结果,自身不构成目的。所以,亚里士多德说:“创制和实践互不相同。因为,实践所具有的理性品质不同于创制所具有的理性品质,两者并不互相包容。”[5]与理论不同的是,实践活动总是在人际上展开,不像理论的沉思是人独对真理。但在自身即是目的这一点上,二者是相同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理论是最高的实践,认为实践最根本的规定有二:一是自身就是目的;二是它不是人维持物质生命的生物活动和生产活动,不是人与自然的活动,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广义的伦理行动和政治行动。伽达默尔正是在此意义上继承了传统实践哲学的实践观念。
伽达默尔认为,在经历了20世纪种种非理性的人类浩劫和工具理性的片面发展之后,人类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需要理性的指导。他意味深长地写道:“人们所需要的东西并不只是锲而不舍地追究终极的问题,而且还要知道:此时此地什么是行得通的,什么是可能的,以及什么是正确的。我认为,哲学家尤其必须意识到它自身的要求和他所处的实在之间的那种紧张关系。”[6]然而,能对人类未来合理的生活方式以指导的理性,既不是科学时代的工具理性,也不是某种超验的形而上学的实体理性。因为工具理性虽然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物质、技术文明,但这种文明却反过来成为压迫人、毁灭人的强大异己力量,人成了科技的奴隶,成了物质的奴隶,成了自己创造的现代文明的奴隶。人的价值被工具理性所掩埋,而实体理性以认识和实践的分离为基础,脱离了生活实践的具体处境,它们都不能给人类以指导。当今时代需要的是一种实践理性,这种理性是运用智慧达到对于人类真正共同的东西的认同,从而服务于共在的善的理念。通过对话与和解,达到人类的团结与友爱。正如帕尔默所说:“实践智慧(Phronesis)这个术语是替代统治20世纪西方政治思想的那种权宜的算计的思想之选择。Phronesis是用伦理学方式选择善的一种指挥,它是一种智力德性,而非亚里士多德的道德德性。但它与伦理问题相联,当作懂得和选择善的智力。”[7]
在此,伽达默尔在继承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传统实践观的复归,强调了实践理性的基础性地位并批判科技理性对社会的全面统治,提出实践哲学的理想(团结)和实现理想的途径(对话),指出走向善(团结)的对话之路才是彻底解决危机问题的根本出路。然而,传统的实践观关于实践、生产和技术之间的区分,割裂了物质生产与社会实践之间的密切关系,忽视了物质利益关系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而脱离了物质生产实践,仅仅依靠理论的创新和伦理的说教,不可能解决当今社会的危机问题。因而,传统的实践哲学存在着一定的理论缺陷。与之不同,马克思在亚里士多德实践概念的基础上把劳动和实践结合起来,探究了物质利益关系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实现了对传统实践哲学的综合创新。为此,探究马克思的物质利益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对弥补哲学诠释学实践观的缺陷和不足具有一定的参考和借鉴意义。
马克思的物质利益观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的物质利益观认为,利益的基本内容是社会物质生活,而利益的本质是一定的社会经济关系,物质生产实践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和前提,物质利益矛盾构成了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因,高度和谐的利益共同体是人类社会的价值目标。
1.物质生产实践是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是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前提和基础。首先,物质生产实践决定着人类社会的产生、存在和发展。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进行生活资料的生产,即物质生产实践。正是这种实践方式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正如马克思所说:“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旦人们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8]“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9],而“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0]。其次,它决定着各种社会关系的形成和发展。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的历史创造最重要的是人所创造的社会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正是在社会关系、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发展过程中,人类“自觉的理性”才日渐成熟起来。马克思指出:“人类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它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活,而且必须以一定的方式来进行。”[11]社会关系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人类自己生产出来的并随着生产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在人类社会人与人的全部社会关系中,最基本的关系就是生产关系。社会的生产关系是第一性的社会关系,决定着其他一切社会关系,决定着社会的上层建筑及其具体形式。列宁在阐述唯物史观时曾指出:“只有把社会关系归结于生产关系,把生产关系归结于生产力的水平,才能有可靠的根据把社会形态的发展看作自然历史过程。”[12]再次,生产实践是人们从事政治、教育、科学、艺术等其他实践活动的基础。“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社会活动”“社会的每次行动,都是从直接的物质动因产生的”[13]。也就是说,满足人民吃、喝、住、穿需要的直接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的实践活动。马克思认为,实践是一切认识的来源,意识形态从一开始就是社会物质生活实践的产物。“甚至人们头脑中模糊的东西也是它们的可以通过经验来确定的、与物质前提相联系的物质生活过程的必然升华物。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失去独立性的外观。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那些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4]。“唯物史观是以一定历史时期的物质经济条件来说明一切历史事实和观念,一切政治、哲学和宗教”[15]。在此,马克思、恩格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新摆正了社会意识与社会存在的关系。因此,不能从范畴、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要始终站在现实的社会实践基础上,从实践出发来解释意识形态。
2.物质利益是推动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因。揭开历史发展之谜的正确途径就是去探究隐藏在历史人物动机背后的那些构成历史发展的真正的、最后的动力。马克思认为,人类对满足自身需要和实现自身利益的追求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的、最终的动力。“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无穷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6]。“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7]。一方面,利益是人与社会的连接纽带,“把人与社会连接起来的唯一纽带是天然必然性,是需要和私人利益”[18],每一既定社会的经济关系首先表现为利益。另一方面,从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来看,“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过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19]。那么,人劳动的最根本的动因又是什么?简言之,是利益追求。人们进行任何社会实践活动,其目的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使自己的生活更理想。“任何个人如果不是同时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和为了需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20]。人们在追求利益的同时必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利益冲突和利益矛盾,正是这些利益冲突和利益矛盾构成了人类社会形形色色的矛盾及矛盾冲突,从而也构成了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动力。在阶级社会中,阶级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是社会发展的直接动力,而阶级斗争本质上就是阶级之间的利益矛盾和利益冲突。因此,正是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人类社会才上演了一幕幕威武雄壮的话剧,也正是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人类社会的发展才呈现出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内在统一。
3.物质利益是上层建筑的最终动因和归宿。上层建筑包括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两部分,这两部分的存在和发展都依赖于一定的物质利益。维护和调整一定阶级的利益关系是上层建筑的根本任务。马克思认为,经济决定政治,政治根源于经济,是经济的表现。由此,经济利益决定政治利益,政治利益根源于经济利益,是经济利益的表现。政治和政治权力都是顺应一定阶级的经济利益需要而产生和存在的,是维护其经济利益的工具和手段。马克思说:“政治权力不过是用来实现经济利益的手段。”[21]上层建筑若能正确去维护、实现并发展利益,就具有生命力,否则就有被淘汰的危险。不仅如此, 经济利益决定思想上层建筑,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原则。“‘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22]。现实社会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利益关系之中,其思想、观念以及各种理论观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利益关系的影响和支配。
社会历史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实践活动构成的,要解开社会历史发展之谜,就必须追问历史主体发展的最终动力。旧的历史观关于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的考察只是停留在思想动机层面,至于思想动机背后的原因,旧的历史观并没有做出回答。正如恩格斯所说:“以前所有的历史观,都以下述观念为基础:一切历史变动的最终原因,应当到人们变动着的思想中去寻求,并且在一切历史变动中,最重要的、决定全部历史的又是政治变动。可是,人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政治变动的动因是什么——关于这一点,没有人发问过。”[23]唯物史观从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入手,在物质生产劳动实践中找到了破解历史秘密的锁钥。因此,离开马克思主义物质利益思想,离开了利益分析的方法,就无法说明历史发展的最终动力。换句话说,离开了物质生产实践和物质利益,就无法真正理解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因,也就无法解决历史发展进程中产生的种种难题。
[1][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377.
[2][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下卷)[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739.
[3][德]卡斯腾·杜特.什么是实践哲学——伽达默尔访谈录[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
[4]洪汉鼎.理解与解释——诠释学经典文选[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498-499.
[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21-122.
[6][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卷)[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16.
[7][美]R·E·帕尔默.伽达默尔哲学的七个关键术语[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2,(5).
[8][11][14][16][17[18][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2,81,31,250-251,674,163-165,163-165.
[9][10][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1,28,103.
[12]列宁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
[13][15][2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76,537,334.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31.
[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