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与“终极”——林徽因的超越精神

2013-08-15 00:45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窗子林徽因

孙 翀

尽管“五四”已经变成了20世纪历史的一部分而回归历史,但它对于20世纪的中国是有巨大意义的。由于它曾有过的辉煌,今天仍吸引我们再度循着它的轨迹行进探究。中国古老的文化在注入了基督教文化特质、在接受西方文化带来的信息之同时,面临着一次变革其传统文化结构或扩大其内在涵盖的机遇和选择,反映了中国百年屈辱的昨天的奋斗和挣扎。“五四现代性”启蒙和救亡的二元结构提供了中国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话语前提。平等博爱思想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这种思想得到“五四”时期新文学作家的普遍认同和创造性改造。在他们的笔下,基督伟大的博爱精神,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并表现出了丰富的内涵。恩格斯说“基督教拨动的琴弦,必然会在无数人的心胸中唤起共鸣”。[1]基督教把人们在普遍堕落中“罪在自己”这一普遍流行的感觉,明白地表现为每人的罪孽意识。同时,基督教又通过它的“创始人的牺牲”,为大家渴求摆脱堕落世界,获取内心得救,获取思想安慰,提供了人人易解的形式,从而营构一个充满博爱的温馨世界。他山之石,可以燃薪。林徽因的特殊性就在于敢于正视人与生存境遇的“缺陷”,这种正视和省悟,为她创作注入了“人”的特质——尽管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不如意,那么多的艰辛,但仍然愿意背对着黑暗,面向着光明,让阴影留在身后。她探索前行的脚步没有仅停留在“启蒙”上,而是“走向超越世俗,企及灵魂的深处,进而迈向超验世界层面,展示了超前的时代精神”。[2]“就个人而言,这种超越精神令人卓然挺立,自强不息,摆脱短暂趋向永恒、超越有限迈向无限。受这种精神的激励,既有纵向的深度,又可‘穷则独善’、完善人格;就社会而言,这种超越精神使个人能意识他人的同等人格与天赋权利,从而彼此尊重、平等相处,使‘他律’化为‘自律’,形成‘公民社会’。受到这种超越精神激励的社会成员,不但不会因‘无天’(丧天良)而‘无法’(不守法),而且会因‘天良’的超越根源而对社会保持批判态度,因‘神律’的至上性而意识到‘人律’的相对性,从而投身于改良社会的实践,‘兼善天下’、永不停息。”[3]

一、生存的终极意义

林徽因 (1904-1955)既是建筑师,又是诗人、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教授,对她历史定位的推敲也许比给出其确切的历史定位本身更有意义。她身上有多个头衔,但其中任何一个称谓都不足以准确地将她涵盖。因此,在不同人的眼里,林徽因的形象是不尽相同的。然不管怎样,在生存和实现自我的过程中,林徽因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中国知识阶层对女性的一种理想。林徽因自己也许并不清楚,她营造出一个时代的惊喜。正如她所预见“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的心里……”[4]岁月如潺潺流水带走了近一个世纪,时空的洗涤,反增加了林徽因及其作品的动人魅力。

林徽因的祖父林孝恂为前清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其父林长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民初年间曾先后担任过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及司法总长等职。1920年出游欧洲前他在给林徽因的信中是这样说的:“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5]可见,在林徽因的精神世界里,父亲是最初的引路人,家世的丰厚馈赠对她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早期教会学校的教育、欧洲游学、以及后来的美国宾州大学建筑系和美术学院的留学生涯,毫无疑问,她接受了基督教文化的滋养。她既有诗人的悟性和灵性,又深富学者的修养与境界;既有儒家文化之固本,又得西方文化之张目。

留学生活结束之后,优越的家庭生活,无疑有悬置在半空中俯视的感觉——自然会阻碍林徽因对普通民众生活的体察,但这一点很快就被突破。20世纪30年代,林徽因和丈夫梁思成经年野外考察,足迹遍及15省200多县2000多古建筑。她体验着与先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坐驴车,借宿农舍,睡跳蚤床,攀爬飞檐、测绘、丈量、记录、脚踏悬空木梯……从《莲灯》中可看出她对生命的感悟,这首诗是她人生哲学的艺术化写照: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婉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这宇宙里,

见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 二十一年七月半香山[6]

诗中林徽因提供了自己的人生答案:个人——沧海一粟,但是只要能发出一点光,就能捧出一片“辉煌”,同时人又是宇宙平平淡淡的一个“过客”,走完这从容的人生。淡淡的内容、淡淡的情感,里面却溢满着自信和肯定:“似一支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按照基督教的信仰,灵性的自由最后只受上帝意旨的限制,而人心中的奥秘也只有神的智慧才能完全知道,并加评断。这是说人有宗教上的理由,可超越一切部落的遗俗、行为的理性规律以及一切广泛抽象的常规。”[7]虽然从神学上讲,人人皆为罪人,但是,人的超越性却能使自己突破自然的限制,达到自由。尽管人的超越性并不能改变人的被造地位,但它却是人在道德上不可或缺的素质。如果没有这种超越性,那么人就只能成为习俗、文化、民族、传统和环境的奴隶,人在道德上便无选择与决断的可能,而这必然为形形色色的决定论和宿命论敞开大门。虽然人生遇有暗夜,和不时潜涌的波浪,但终究能“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去追寻前方“美丽美丽的梦”。在这点上,林徽因比淳真恬然的冰心多一份沉郁,比激情奔放的丁玲多一份睿智,而与张爱玲相比,智慧与深沉相同,却排除了人世沧桑的无奈感,沉淀下一份对恒定之美的仰视。林徽因生命哲学观、生命态度,蕴涵着一种基督教“原罪”—救赎—超越精神,她以独特的想象、纤细的感情创造了一个明朗率真而又理性的诗性世界,以“莲灯”寓心志,对生命的思考可谓深情独钟。这盏“莲灯”也可视为林徽因为自己找到的一个美丽的象征,纵然它“飘随命运的波涌”,风会把她推向渺茫的远方,但仍无悔地“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人生如梦,也要做个“美丽的梦”。即便看透了生命的终点是死和美的短暂性,但仍然不放弃自己的努力,仍要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理想。所以说对生命之美,林徽因所体悟到的不仅是弱小者所放射的“一剪玲珑的光”,更是一种执着通达的人生境界。

林徽因谈艺术时有一段精彩的话,“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需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8]著名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一诗,林徽因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春光明媚的大自然图画,强烈的博爱之情跃然纸上: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9]

全诗清新、活泼、跳跃,如一轮朝阳光芒四射,大自然勃勃的生机,雪化润物,葳蕤茂盛,整树的花开,美丽的小燕子在梁间呢喃。丰硕、富饶的自然界让人强烈地感受到“爱、暖、希望”, “仁慈与博爱的业绩万古长存”。人的生存是有限的,但同时人也具超越这种有限性的努力和可能。所以,“爱”与“救赎”之间的生存的苦难与超越的荣耀共同构成人生主题。生命的多层次感悟,迥然有别的文化信息,传达出没有“爱”的世界是极其可悲的思考。当只以个体去面对这个世界,关心的可能仅是生命的一隅或一己的悲欢,而当以世界的眼光来考虑整个人类的时候,人类思想的资源就没有了民族的界限。

黑格尔说,“建筑是与象征艺术相对应的,它最适宜于实现象征型艺术的原则,因为建筑一般只能用外在环境中的东西去暗示移植到它里面去的意义。”[10]建筑美与诗歌美,黑格尔将它们看成是分属于两阶段的艺术美,它们之间有历史的概念,也有一种对应的概念。林徽因藉中西文化双重视角对人的生存状态作理性的审视,这一视角的确立呈现于作品中的历史纵深感。特殊才华使她作品也较同时期其他作家更贴近人性的深层,其创作也获一种空前的解放,挟带着自己灵魂的深刻烙印,凭借既优美又强烈的艺术冲击力,而在中国文坛和诗坛上独具风骨。

在《午夜钟声》里她吟道: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11]

在林徽因眼里,古老的建筑不仅仅只是技术与美的结合,还附载着历史和情感。“钟声”的梯形结构,展现了林徽因建筑科学与文学艺术融合,古典精神和“纯化”现代秩序的实践,亦张亦弛、亦奇亦正、亦起亦伏、亦周亦疏的文学移植使得她笔下的那“钟”饱含着深邃的哲理和生命的启示。这些“戴着镣铐跳舞”的诗句涵纳了闻一多“建筑美”、“绘画美”、“音乐美”的艺术理念,一个感性世界与知性世界的相重合。1936年,当林徽因自豪地宣称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敢于踏上皇帝祭天宫殿屋顶的女性时,她多重的文化视野已跨出了那横亘在男人与女人、家族与社会、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历史鸿沟。

二、悲天悯人的情怀

因此,我们较少看到林徽因偏激地否定哪一种文化,她总是站在世界文化一体的多元整合视角来看取东西方文化,她对西方文化的一种开放的接受心态,也许未必是寻求某种“救国真理”,亦未必是因为一种不平衡的心态而“崇洋媚外”,而是平等地对待中外文化的一切优秀文化成果。写作在她并不仅仅是反刍,也是人性的升跃、澄明。在建筑专业外,林徽因勤于创作,善用平民意识去选材去观照人、关爱人、尊重人,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似轻纱萦绕在她作品中。散文《窗子以外》是记晋汾之行的感受,通篇平白晓畅,似对故人静静地谈心: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入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12]

“窗子”当然是一个象征。它可居高临风,凭眺他景、扩延视野。借助“窗户”,林徽因看到了花窗外四面空敞、未曾见过的世界,这是两个截然有异的世界:一边是学者的书斋生活,一边是大千世界;一边是特殊的上层社会,一边是底层民众。昔日的大都会、荒径陋巷、寺庙尼庵、败草瓦砾、政局战火、兵匪乞丐、泥泞、瘟疫,人世沧桑悲欢离合,作者都辨认和嗅到了。感到窗子以外才有生活的颜色和声音,感知真正的生活不是在窗子以内。她的一双慧眼一一摄取现实生活实景和时代脉搏的跳动,读者似乎能听到她静静的低声感慨。她内心寂寞、怅惘和懊恼;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论走到哪里,总是被隔在窗子以内,不明白也不了解怎样才能真正地走到窗子以外……这虽则是个人的体验,但问题却是针对她那一知识群体而提出的,反映了“五四”后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人要求改变生活层面,愿意与现实接近的愿望。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笼罩着全文。即使是试图了解“窗子以外”的广袤,透过“纱窗”能够看到的亦不过仅仅是“窗子以外”的大千世界的一角而已,更何况由于“窗子以内”的生活经验,决定了作者也不能真正理解和认识“窗子以外”所发生的一切。正因为此,林徽因在文章的结尾,这样感慨:“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感情真挚朴实,其美感形态也是作品最基本的情韵和色调。最后这句话道出了一个哲理,平凡而深刻,其杰出思想还在于它冲破了狭隘的个人情绪的樊篱,表达出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和投入。巧用“窗子”来建构文章的“意”,画面剪裁,借收取舍,窗内窗外彼此呼应。窗里窗外是有分隔的,从窗子观望外部世界,隔着一扇窗子分出内外。人类的最大力量在于改造社会、参与社会、投入生活、建立美好的人文环境,从而实现自我价值。林徽因的“窗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冷静的接受心态和判断态度显示出深刻,其本身带有强烈的反思性。大道无形,大爱无声,接受现实距离,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窗子”无形中把人与人隔开了,隔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层层等级,“窗子”意象的创造,通过向外的审视,觉察内部的客观距离,窗子已不只是具体的事物,而是包含着隔开你和他的象征意义。虽处社会历史大变革中,林徽因仍注重大背景下的个体遭遇、个体感受、个人的切身命运。“个体”的登场本身就是“五四”精神的一个重要标志。历史太粗线条了,现代人更想接触、抚摸历史大背景下那些个人的浮沉与悲欢。小说《文珍》[13]体现了林徽因对周围人事的细腻观察。主人公文珍是作者“我”的姊家的一个丫环,谁都可以差遣、指使,更悲惨的是,文珍还将面临被逼迫嫁给一个管账小商人的命运。但在快要出嫁之前,文珍同那住在后院的“革命党”一同逃跑了,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体现了作者对“窗外”世界的再度探察及思考。

《绣绣》[14]中的绣绣则是另一种类型。绣绣虽是一个看似体面的有钱人家的小姐,但父母感情不和,时常面临父亲的冷脸和母亲无休无止的抱怨。绣绣所经历的家庭不幸,在一定程度上投射出林徽因生长的那个亦新亦旧的童年家庭状况,绣绣所经历的精神折磨也折射了林徽因自身所经历的精神创痛。小说《窘》[15]截取年青的维杉在与朋友少朗的小孩们一起玩耍时,看到豆蔻少女芝而产生的微妙的性心理变化,小说把男主人公抑止与反抑止的冲突写得非常逼真。《钟绿》[16]意境非常优美,借“美人”钟绿,揭示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朴素真理:生命无常、美丽短暂。作者在钟绿身上阐释了美的消失与美的破灭,其背后敞露的是对生命的无常与变数,预料不到的生命断绝及不稳定因素带来了的强烈困惑和遗憾,文中弥漫着一种潜隐的悲观气息和迷惘情绪,体现了作者对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人类的深切同情。在林徽因竭诚探询的背后,我们清晰地看到社会现实下人们背负的重压和命运的无常。

最直接关注现实差异的代表作为《九十九度中》。[17]这篇小说运用蒙太奇手法展示社会各类人生横切面,小说迥异于传统的直线性和时序性的叙事方式,以一种高度戏剧化的方式凸显了日常生活的“阴影”和不确定性,表现了上层与底层之间生活的复杂性,酷暑中的北平各阶层生活实况,小说借用暗示的手法连贯展开了一天之内处于“九十九度中”高温天气的各色人物的活动,通过人物的内心世界来表现他们的思想意识,对富裕、悠闲的阶层和下苦力的劳动阶层进行鲜明的对比,引出了社会不平等的主题,所以小说充满了寓意和象征。作品一开始就把读者带进了北平一个格外炎热的一天,40多个人物的生活片段一一登场展示。“五四”以来的“才女”作家不乏其人,谢冰莹、白薇、丁玲、萧红、张爱玲等等,其书写也有这类似的“文化空间”,但像林徽因这样在建筑学专业之外,在文学、哲学、戏剧、绘画、音乐等方面均有较高造诣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林徽因意味深长地仅用一天时间来表达对社会不平等现实的辛辣嘲讽和批判。寒暑表中的水银,一直过到九十九度的线上,这人生的闹热也达到了顶点:当一个名门富裕之家大肆铺张讲排场为老太太过寿时,一位可怜的拉车夫正被关进监狱;一位挑夫被医生拒之门外,孤单无援地死于霍乱;当王康和杨三的争吵引出街上一片混乱之际,一位身穿结婚礼服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却正机械地举行婚礼——她是不得已因家庭所迫才接受这桩婚姻……作者超凡的洞察力让我们品味到生活的无奈和人性的脆弱。

林徽因以文学表现手法触摸城市的混乱脉搏,诊断都市的复杂病症,提供了一幅新旧并置而非对峙的画面,小说情景采用从一个片段跳到另一个片段,不做任何过渡,像用照相机捕捉瞬间特写,把不相关人物位置、人物心理联系起来,以流动的方式向前推进其叙事,类似电影语言叙事角度方式,在巧妙的组织安排下极为自由地旋转,又像是一幅手画卷,只有漫步于依次展开的群体建筑时空艺术序列中,才能对它有一个整体的印象。可叹阿淑正远离自己心中的美好爱情,将步入一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排的不幸婚姻,过一辈子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阿淑是受到过新思想影响的女性,却仍然无法摆脱旧式家庭的压力。虽然也苦苦挣扎了3年,但依旧改变不了嫁给“那个庸俗的典型触碎她那一点脆弱的爱美的希望”陌生男人的命运。她不得不屈从父母的意愿,带着痛苦出嫁。作为一个现世中的人,虽然阿淑具有罪感和忏悔意识,但她不可能彻底隔绝与现世的联系,不能不面对各种诱惑,尤其是来自于另一颗心灵或肉体的情爱或性爱,这就使阿淑陷入更深的虚无、迷惘乃至罪感之中。阿淑内心煎熬忏悔的同时,灵魂深处也涌动着迷茫的欲望。这在更深的层次上说明人摆脱“原罪”是多么的难——人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不断犯罪和不断忏悔的循环之中。“五四”自由恋爱的时代精神,留给阿淑的却只是一种迷惘,一种嘲讽,一种无尽的酸辛。“什么事都要让着点——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让步支持着!”小说通篇着墨一个“热”字,连冰菜肴的冰块都“热”得要溶化了,但每一笔却都透露着丝丝逼人的寒气。

林徽因的6篇小说全部采取开放的“横切面”写法,截取一个个画面,同时用传统的暗线技巧串联起来,让人们感到日常生活被一种幽暗的力量在冥冥中悄然主宰,“罪”正以“强者”力量阴郁可怖的展现。“罪”在活生生的现实里展开让人想到一种不安的存在,这里看似平淡的日常市井生活片段却潜伏着不可捉摸、不可测知的危机,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清醒独立的批判眼光,在真实的人生处境中跃出了生存的平面,深入存在本质,从人性的残缺和终极关切切入,审视我们司空见惯的社会以及人的命运。

三、“此在”与“终极”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人生有没答案,而是在于即使生存之谜有一个答案,也需要我们付出整个生的代价去寻求。茫茫众生,有几个人真正看透人性或说有几个人真正有勇气去挑战自己?林徽因就是这极少数者中的一个。若没有人的罪性和神圣救赎之间的巨大张力 (无疑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则一切均无从谈起,所有问题也都将失去意义。人是非常复杂的。按照基督教原罪观,人固然败坏与堕落,但人又有神的形象,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一点点神的形象,可以和神保持微弱的交流。这就是基督教神学中常说的普遍恩典。林徽因似乎很重视这份“恩典”,强烈的超越激情使她肯定人类救赎的意义。

林徽因诗歌创作与小说不同,诗歌中极力描绘日月星辰、江河云霞、花草树林、峰峦雨露、春夏秋冬,乃至山门小庙、溪潭轻舸、小桥流水、牧童炊烟、农夫茅舍、蓑帽草履、玻璃飞檐等,空寂画面皆情皆静,寓自然景物于多面性和复杂性。林徽因作品里,没有怨天尤人、愤世嫉俗,更没有卑劣、痛苦,有的只是一颗静谧的心,在随意地淡然地流淌,一切都是淡定的从容。当一切不能解释和面对,只有靠“神”力解释时,在不息变幻的大自然面前作者得到了安慰和超脱。她的思绪、情感,以及一颗年轻细腻的心所倾述的对生命的感喟,一切都似一袭烟雾,静静地笼罩在字里行间,轻盈而空灵,即便是面对冷冰冰的石头也倾注了无尽的热情、心血、理想和信念,遂使不会说话的冰冷石头也蕴含勃勃生气。长幅诗歌《桥》这样说道:

他是座桥,

看那平衡两排如同静思的栏杆;

他的力量,

两座桥墩下,多粗壮的石头镶嵌;

他的忍耐,

容每道车辙刻入脚印已磨光的石板,

他的安闲,

岁月增进,让钓翁野草随在身旁。[18]

这首充满现代感与宇宙感的诗,气势磅礴激情澎湃节奏强烈旋律铿锵,诗由外而内由实而虚,似“断”实“连”,拟人意象的叠加,凝炼热烈厚重;遂使桥身上充满了灵气和文史哲思。造化弄成的隔绝、南北两点的断裂,人与自然的对峙与依存,通过“他”重新相连,方便了“行路人”,给追求理想的人以不断的希望。林徽因笔下,古桥,城楼、城墙、古城、深院、栏杆、高塔、半圮古刹均蕴含着灵魂和生命的美,均灌注进深邃的哲思,令那些风剥雨蚀的古建筑重新获得了生命,成为一个个跃动的“活物”。这样灵动的诗句,惟有能与不会说话的对象持有心灵交流的人才能创造出来。唐代诗人岑参曾赋诗赞古塔曰:“登临出世界,蹬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同样以涵“物”喻心为背景,对生命的思考可谓殊途同归。实际上,“桥”的传承与连接,承载着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在时间的维度上延续着生命,从宗教哲学意义上说体现了人神合一的沉醉和向死而生的超越面向,《桥》提升了文学的精神硬度。

自“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反叛,追求个性的自由解放,为中国的现代文化注入了“人”的特质。新文学无数次发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呐喊,承接其精神,林徽因1936年写下《蛛丝与梅花》。此文不事张扬,闲闲往事,疏疏落落,静静地向人道来。墨淡而情深,于无心处却每每动心。很遥远了——昔日在伦敦所游历的康桥,以及少女时代特有的丝丝颤动的心绪。文章没按时间顺序依次直线展开,而是随着她的意识活动,通过自由而丰富的联想从蛛丝与梅花引导,将思想抛引出去:由过去牵至将来,由门框的梅花牵出宇宙,牵至人性,艺术,哲学,一任自己的思想驰骋,瞬息千里。冬天的梅花,风雅洒脱、有意无意斜搭在花枝梢的银色蛛丝;开完的玉兰、喷着细香的花香、令人怜惜的海棠、铺在地板上的淡淡金色的阳光,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作者用梦幻的色彩和意境着意构思下展现出“大爱”,表明最重要的东西是爱!《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3章1节保罗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离开了爱,任何美妙的语言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语。以宗教的眼光来看,爱是一种命定的灵魂召唤,是无法抗拒的。

奥古斯丁说“你指示我反求诸己,我在你的引导下进入我的心灵,我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已成为我的助力’。我进入心灵后,我用我的灵魂的眼睛,虽则还是很模糊的,瞻望在我灵魂的眼睛之上的,在我思想之上的永定之光。……这光在我之上,因为它创造了我,我在其下,因为我是它创造的。谁认识真理,即认识这光;谁认识这光,也就认识永恒。唯有爱能够认识它。”[19]奥古斯丁通过原罪和自由意志深掘了人的灵魂,而且,也通过恩典的创世论提升了人的灵魂。一如歌德所说,大自然把人们困在黑暗之中,迫使人们永远向往光明。按照基督教观点,从本体存在论角度出发,由“原罪”起始、阐发自由意志——人的深度存在的问题,再通过自由意志,为人作为个体的人的现实存在找到支撑,以个体面对世界、承担责任,走向超越。林徽因代表了现代女性构造自我的精神轨迹。她用冷静的目光,直面晦暗的人世,讴歌人类的灵魂。她在文学、学术、科研等方面的视野都是超前的,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夫人费慰梅在回忆林徽因时这样说:她那种广博而深邃的敏锐性使我惊叹不已。

在那个“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混战时期,林徽因不多的文学作品中,闪耀着知识女性的坚韧的锋芒。她这样说道:

我要藉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五月香山[20]

柔性中似存有一把利刃,充满坚韧的豪放。林徽因秉承博爱精神在科学建筑与文学艺术两种异质学科中作了非凡的处理,她为人们娓娓道出人类内心深处的真性情,人类的大博爱,使得文学与科学在她那里互塑为独一无二的一枚新币。林徽因貌似仙鹤,却非常入世,非常脚踏实地,非常苦拼苦干,以致献身。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中她说道:“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21]这篇堪称千古绝唱的纪念文章,今天,我们用来作为对林徽因本人的纪念和崇仰,似乎是那么的恰当。她的博爱与超越精神预示着一种前瞻、一种变革,蕴涵着她所处时代尚未显现的内容和终极状态。

林徽因她没有像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贴上一个个罪人标签,为此失去救赎努力的可能。同样是新文学,林徽因所展示的“希望——失望——绝望”,然后是“希望——绝望——救赎”的心灵历程,是进入大境界后的丰富和精彩。 “五四”先驱者们在启蒙和救亡双重变奏下,中国“现代性”正是以基督教文化为参照建构起来的,他们开始正视基督教原罪观和人真实的自我。以这一点为检视,某些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先天缺陷,大都把目光投向“社会问题”,背上社会制度更替的重负,无暇顾及灵魂,来不及让心灵信念的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思潮有涨有退,没有永恒的弄潮儿。一旦思潮退去,某些作品也随流远去。文学作品固然反映时代,但真正伟大的作品是超时代的,是反映普遍的人性和深切的终极关怀。林徽因的作品“在灵魂的根基中隐匿着上帝”,突出展露了真善美。她本可以依附着家庭背景舒适地做着贵太太的,然而她却把自己置于男性主流社会,谋求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生涯,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与社会认知相吻合的角色定位,并做到了这些角色的塔尖位置,获得了后世的尊重,让我们见识到有别于传统女子的新女性。这既是对林徽因作为个体的一种安慰,也使我们在审视“五四”阶段先驱者们生存空间时获得内涵丰富的个体价值认定。岁月、阅历、磨难,不可重现的历史,这些东西造就了她,沉淀出珍稀的光芒。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强者”的哲学精神,她以超越的眼光来理解生活和世界,用一腔真诚关注所深爱的祖国和民众,期望自己的作品能给人以精神的启悟。她的大爱精神,是以超越性价值为表征的。“旷野呼号”深植于文学肌体内部世界,使作品散发出迷人的温馨与庄严。“超越精神的指向有近有远,有低有高,有浅有深,其中最远最高与最深者,既是超越此世的宗教信仰对象。在真正的宗教信仰对象即真正的终极者面前,人才能彻底地意识到自身的短暂、自我的局限,也才能真正地超越自我。”[22]李大钊说:“宏深的思想、学理,坚信的主义,优美的文艺,博爱的精神,就是新文学新运动的土壤、根基”。[23]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研究的一个根本问题。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335.

[2]孙翀.探求、融会与构建—基督教精神与文学的维度[J].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2010,(2).

[3][22]何光沪.三十功名尘与土[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86.86.

[4][21]林徽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N].大公报·文艺(第56期),1935-12-08.

[5]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M].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2.

[6][11]林徽因.莲灯,午夜钟声[J].新月(第4卷),1933,(6).

[7]尼布尔(许牧世译).人的本性与命运基督教[M].文艺出版社,1959.55.

[8]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N].大公报·文艺(第102期),1936-03-01.

[9]林徽因.你是人间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J].学文(第1卷),1934,(1).

[10]黑格尔(朱光潜译).美学(上册第3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29.

[12]林徽因.窗子以外[N].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9期),1934-09-05.

[13]林徽因.文珍[N].大公报·文艺(第162期),1936-06-14.

[14]林徽因.绣绣[N].大公报·文艺(第325期),1937-04-18.

[15]林徽因.窘[J].新月(3卷),1931,(9).

[16]林徽因.钟绿[N].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56期),1935-06-16.

[17]林徽因.九十九度中[J].学文(1卷),1934,(1).

[18]林徽因.桥[N].益世报,1948-08-02.

[19]奥古斯丁(应枫译).忏悔录(卷7)[M].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126.

[20]林徽因.激昂[J].北斗,1931,(1).

[23]李大钊.什么是新文学[N].星期日周刊,19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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