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鹏 刘燕丽 时允昌 罗 泮
发端于19世纪70年代,并从20世纪40年代之后开始提速的以钢、化学制品、电和石油等为物质基础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及其创新逐渐从化肥、农药、科学育种、农业机械等方面改变了农耕的生产率,这些现代农业技术对农业生产的发展已经产生了不可替代的作用[1]。正如诺曼·波芬克(Norman Borfenk)博士所说:“就现有的科学技术水平而言,农业化学品的明智使用,尤其是化肥的使用对满足目前世界日益增长的人口的生活至关重要。”而美国农业专家汤米·欧文(Thomy Owen)则指出:“就像我们不能回到过去的医学、航天、交通或科学及文化的其他领域一样,我们也不可能返回已逝的旧农业。”[2]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政府迫切希望通过在工业高度发展基础上形成的现代农业技术来武装农业,并最终实现农业现代化发展。受国家发展战略和思路的影响,政府、市场和学者加强了对现代农业技术的研究投入以及推广和应用,并积极探索影响现代农业技术推广和应用的因素,通过有针对性的解决来加快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和应用。现代农业技术通过试验、示范和推广已经形成了一套知识体系,而这套知识体系则构建了一套话语,并受到了专家系统的支配,所谓的专家系统是指由技术成就和专业队伍所组成的体系,正是这些体系编织着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物质与社会环境的博大范围[3],与此同时,其推广也受到了政治和经济因素的左右。由此可见,现代农业技术话语通过和政治、经济权力的结合,构建并强化了现代农业技术话语权。也就是说,作为知识体系的话语既是权力的产物,又是权力的组成部分,影响、控制话语运作的最根本因素是权力,权力又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两者是一种辨证的同构关系。因此,现代农业技术话语在农业生产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的同时,必将对农户和农业生产形成了一定的“话语控制”。
但是,现代农业技术话语是否也能为新型现代农业技术提供稳固而有效的话语权呢?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新型现代农业技术话语出现了弱化现象呢?本文将以水稻强化栽培体系(System of Rice Intensification,以下简称“SRI”)在四川省Y村的推广和应用为例来进行分析。
本研究选择的研究区域是位于成都市以东,隶属简阳市东溪镇的Y村,属于川中丘陵区,全村共612户。村庄属于典型的“空心村”,村中的年轻人基本都在外打工,现在村中的常住人口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和孩子,种植业收入和打工收入是农户收入的主要来源。村中拥有的耕地分为水田和旱地,水稻是当地的主要种植作物。
由西方学者发现和进行研究,并于20世纪80年代正式提出的SRI[4-6]通过康奈尔大学国际农业、粮食和发展研究CIIFAD(Cornell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Food Agriculture and Development)的诺曼·阿布霍夫(Norman Uphoff)博士和非政府组织ATS(Association Tefy Saina)在马达加斯加岛进行推广和应用之后被介绍到其他产稻国家,并建立了SRI国际协作网,1999年以来东南亚等多个产稻国开始开展SRI试验示范[7]。在国际组织和国家政府部门的影响下,2001年,四川省科技厅对SRI的研究给予了密切关注和大力支持,组织成立了“四川省水稻强化栽培研究协作组”,以水稻高产、优质、高效和可持续发展为目标,根据四川稻作区的生态条件和水稻生产实际,对SRI加以改进以实现其本土化[8]。SRI在四川进行本土化研究后形成了“水稻覆膜节水综合高产技术”[9],此技术是以地膜覆盖为核心技术,且整合了水稻旱育秧技术、稻田少免耕技术、水稻精量推荐施肥技术、节水灌溉技术、大三围强化栽培技术和病虫害综合防治技术的综合集成创新技术,由于其插秧方式成三角形状,因此,又俗称“大三围”技术[10]。
2010年4月,实地调查发现,Y村的大部分农户不再使用“大三围”技术中的大三围栽培方法和水稻覆膜方法,只有其中的分支技术——旱育秧技术得到了有效推广。由此可见,SRI在初期推广取得明显效果后并没有像种子、化肥、农药等现代农业生产技术一样,得到可持续应用。由此可见,SRI这套话语已经显示出来了一种明显的“弱化现象”。
本研究采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进行实地研究,通过长期的驻村观察,直接针对农户使用SRI的行为及其影响,在社区层面上进行系统综合分析,采用来自多方利益相关者的信息(访谈对象为SRI用户、非用户及技术推广负责人),来研究导致出现“弱化现象”的因素及其对技术推广和应用造成的影响,争取得到较全面的结论。
作为新型的现代农业技术,SRI主要是通过改变对土壤和水分的管理措施,改变稻株的结构——根和分蘖的密度和数量,使它们变得高产[4]。众多国内外相关学者对SRI也给予了正面评价,认为其具有增产、省工、节水的功能。SRI用户的回答也确实印证了这些优点。既然SRI具有如此多的优点,为何依然没有像种子、化肥和农药等现代农业技术一样得到可持续推广和应用呢?这就需要我们不仅要关注技术本身存在的问题,更要关注技术以外的影响因素。
郝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认为,所有的事实被理解为对象,其本质只能在针对种种现实形式的特殊历史倾向的范围内来理解。他认为本质的结构是由历史的发展来揭示的,本质的领域不是静态的、无时间的领域。此外,历史结构的知识,乃是我们对现实存在进行批判的基础[11]。所以,为了更好地进行研究,我们首先要从我国现代农业技术的发展历程来进行分析,以揭示更深层次的影响因素。
集体化时期,中国政府以其特有的权力成为了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主体,现代农业技术在这一时期也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和传播,农产品产量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国家对化肥等农用生产资料,实行“低价薄利”的价格政策,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各类化肥的供应价基本趋势是“稳中有降”,这与农副产品的收购价格“稳中有升”一样,曾被宣传为“党和政府对农民群众的关怀”。当时的现代农业技术推广是依靠国家的强大政治动员能力进行的。总的来说,社会动员指主体对资源、人力和精神的发动,实现较为广泛的资源整合,它与现代化的过程或表现相联系[12]。中国是一个具有深厚动员传统的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国家力量对社会的不断渗透,集体动员型体制逐渐形成[13]。社会动员作为国家安排社会秩序,配置社会资源的一种方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4]。为了早日实现现代化,国家发起了一系列政治动员活动,其中,20世纪50—60年代开展的“大跃进”和“学大寨”等社会动员活动席卷了整个农业领域,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西方的现代农业技术知识体系得到了有效的、广泛的传播,化肥、农药等现代农业技术在我国农村地区先后得到了有力的推广和应用。美国学者德·怀特·珀金斯(Dwight H·Perkins)在《中国农业的发展(1368—1969年)》一书中指出,20世纪60年代以前,中国的农业技术发展几乎是停滞的,在此期间农业技术方面只有极少的改变。20世纪60年代,中国政府才把重点转移到农业投资和技术的“现代化”革命上[15]。实地调查发现,Y村在1955年前后开始使用化肥,之前使用的都是农家肥;1965年前后开始使用农药,之前是不打农药的。
由此可以发现,虽然专家系统是现代农业技术推广的实践主体,但是,在集体化政治背景的影响之下,专家系统不得不依赖于强大的政府权力来进行技术推广,成为了政府的附庸,而政府则依靠其占统治地位的政府权力成为了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主体,并通过社会动员的途径和专家系统结合在一起来传播现代化农业技术知识,进而推动了现代农业技术话语的构建,而现代农业技术话语则反过来又推动了现代农业技术知识的有效传播。与此同时,由于现代农业技术话语的不断完善和传播,其对农村社区也逐渐形成了广泛的“话语控制”,农民也对现代农业技术话语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实行改革开放以后,我国进入了市场经济发展新阶段,政府对市场的限制和影响逐渐减弱。1982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国家力量就逐渐从农村社区撤出了,集体化时期作为现代农业技术供应主体的供销社等也逐渐转归私人所有,这些个人也通过不同的途径以企业主的身份进入了市场,和市场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市场也就取代政府成为了现代农业技术的供应主体,作为市场细胞的企业也重新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16]119。在这一时期,农业生产效率逐步提高,农业生产对现代农业技术的依赖性也不断增强,农民不得不通过大量增加生产资本的投入来提高粮食产量,因此,现代农业技术也迎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正是因为现代农业技术的进步、推广和应用推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而并非我们通常认为的,由于生产制度的变革使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进而推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黄宗智在对改革开放后的上海市松江县(现为松江区)农业发展的研究印证了上述观点,他认为转向农业生产家庭责任制并未带来松江地区产量的显著上升,当地粮食产量在集体化生产的20世纪70年代后期就已经达到顶峰。指望仅仅把劳动力组织方式由集体化改为家庭经营就能使农业生产获得奇迹般的推动是不实际的。由于宣传部门对市场化的家庭农业的过分渲染,人们易于忽视全国范围的这一事实。全国与松江的差异不在其实质,而在时间上的先后。先进地区的不同之处在于较快从新的投入和技术突破中得到好处,而后进地区则较慢[17]。
也就是说,随着我国经济体制的变革,市场的主体——企业成为了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主体,现代农业技术话语权也发生了位移,从政府的手中转移到了企业的手中。另外,市场的主体企业为了维护和强化自己手中的权力,通过不同的途径加快、加强现代农业技术的创新和推广。企业对现代农业技术推广的助推作用及其表现主要如下:(1)加强对现代农业技术的投入和研究,加速其更新和换代;(2)加强商业推广方面的宣传工作,推动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3)通过和政府部门、科研院所相结合,加强现代农业技术的研究和推广;等等。由此可见,企业成功地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并和专家系统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通过专家系统对知识体系的不断完善来强化自己手中的权力,与此同时,也加强了和政府部门的合作,实现了现代农业技术话语的稳定,进而保证了现代农业技术的顺利推广。实地调查发现,Y村农户所使用的现代农业技术也实现了升级:(1)1982年以前,Y村农户使用的都是剧毒、高残留的农药,之后,新品种的农药就越来越多了,这些农药也走上了“低毒高效”的路线。(2)化肥则从原先的硝酸铵和硫酸铵,到后来的碳铵、尿素和磷肥,再到现在的复合肥和专用肥。因为化肥越来越高效,所以,化肥的使用的量逐渐减少,使用起来省时省工,比较方便,而且有利于缓解土壤的板结。(3)种子在集体化末期开始使用,很快就以其高产的特性吸引了农户,之后,高产品种层出不穷,最终淘汰了自留种。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由于政府力量对话语权的让渡,导致农民被彻底推入市场,农业也真正成为了市场经济的一部分,从此以后,农民失去了政府力量的庇护,他们不得不根据市场的要求不断增加在农业生产方面的投入,并独自承担市场带来的风险。农民先前已经对现代农业技术话语产生了强烈的依赖,进入市场经济之后,随着现代农业技术话语的不断完善和传播,他们必将遭受市场力量更为强烈的控制作用,农业生产的利润也将不断遭到来自多方利益群体的剥削,农民的自主性也将受到更为严重的损害。
总之,随着现代农业技术话语主体——政府的退出,农民被彻底锁入了经济力量的无声控制之中,而市场的主体——企业则从政府手中获得了已经建构起来的话语权,成功地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并在与政府部门合作的基础上,通过自身的努力和专家系统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利用专家系统对知识体系的不断完善强化了已经获得的权力,实现了话语的稳定,进而对农民形成了更为强烈的控制作用。因此,为了更好地分析SRI为何没有得到可持续推广和应用,我们首先应该从推广主体入手,看其是否具有能够保证技术顺利进行推广的权力。
实地调查发现,Y村的SRI推广采用的是“专家+协会”的农业技术推广模式,此模式即农业科研院校或其中的专家作为农业技术的研发者及推广者,针对农民等推广对象,通过农民协会的组织方式进行技术推广。农民协会的主要负责人则是Y村的村社干部,他们本来在农村事务包括农业生产方面就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可以被视为“天然的意见领袖”或者是“村庄精英”。相对普通村民来说,村庄精英是“同质化”的角色群体,在村庄权力的内核和边际结构中,他们居于承上启下的中介地位[18]。“专家+协会”的方式中,“专家”所起的作用是推广新的技术并对农民予以技术指导,协会起的是组织作用,同时协会也是“专家”和农民之间的一座桥梁。在这种模式之下,农民协会提供的服务以技术指导为主,辅之以统一提供农业的生产资料(主要是种子),价格相对于市场价较低。通过协会组建,农民可以更好地获得技术专家的统一技术指导,能够更好地在技术试验期按照技术的标准进行种植,达到技术使用的增产效果。另外,农民还可以通过协会获得外部的资源支持,如以相对低的价格获得种子、化肥等农业生产资料,免费获得上级推广人员提供的地膜,如果种得好还给予暖瓶等物质奖励。但是,随着SRI推广取得了初期的良好效果,上级的农业技术人员转移到其他地区进行推广,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再提供免费的地膜,统一以较低价格提供种子等农业生产资料的行动也逐渐消失,农民协会在这种情况下慢慢地不再发挥作用了,后来就不复存在了。由此可以看出,Y村的农民协会是为了技术推广而组建的,更多的由上级农技推广人员主导,是技术推广的“副产品”。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专家系统是SRI这套话语的实践主体,而协会负责人的权力也来源于专家系统,它自身也因此成为了专家系统的组成成分和话语主体的附属成分。其实,专家系统的权力稳定性远远落后于政府权力,因此,它也就无法赋予协会以稳定性的权力,当专家系统退出之后,协会也就自然而然地解体了。另外,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与进步,我国从计划经济转向了市场经济,在此政治背景的影响下,即使是政府的社会动员能力也越来越弱,所以,专家系统更是无法通过有效的社会动员来进行技术推广。与此同时,由于农业生产的利润被市场力量进一步攫取,导致农民对现代农业技术也产生了不信任,他们必将对现代农业技术话语产生抵制作用,而这些因素也将影响SRI这套话语的进一步完善,导致不可能构建起来有效的话语。实地调查发现,SRI推广初期是由于专家系统的诱导才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例如:技术指导;相对价格较低的种子、化肥等农业生产资料;免费的地膜以及暖瓶等物质奖励。而这些诱导性条件取消之后,自然会影响推广的效果,因为根本无法建构起稳定、有效的话语来保证技术的推广。
上述分析已经表明,SRI的推广主体并没有构建起来稳定的话语并获得有力的话语权,这是导致其不能可持续推广和应用的重要原因。为了更深入地对新型现代农业技术话语的弱化现象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假设,SRI的推广主体具有稳定、有效的话语权。在此条件下,它是否能够得到可持续推广和应用呢?答案是否定的。
粮食安全(Food Security)历来被世界各国政府所重视,它是一个复杂的、综合的概念,与一个国家的经济发达程度是密切相关的。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谋求“粮食供求基本平衡”是实现粮食安全的重点。但是,自2000年开始,中国粮食生产连续出现滑坡[19],我国的粮食安全一度出现危机,提高粮食生产部门的效率因而成为中央政府关注的焦点。在此背景下,SRI以其高产、省工、节水等方面的优点逐渐进入决策者和普通农民的视野。目前,SRI已在四川、黑龙江、浙江、湖南、广东等多个省份进行了试验、示范和推广。四川省简阳市东溪镇农业服务中心负责人袁勇等通过对东溪镇采用了水稻覆膜节水综合高产技术的农户调查显示,该技术正常年景可增产20%以上,干旱年景增产幅度则可达到50%以上。每亩还可节约用水70%左右,节约用工10.4个,减少现金投入23元,纯收入增加280元以上。在减少投入、用工和节约水资源的基础上,实现了干旱年景稳产、正常年景增产,扭转了“小旱减产、大旱无收”的靠天吃饭的局面[20]。但是,实地调查发现,Y村农户所生产的稻米主要用于家庭内部消费,商品率几乎为零。因此,SRI并不能为其带来直接的现金收入,增加农民的可支配收入。
即使增加的这部分产量能够货币化,是否就能够满足农户的现实需求和增加农户对SRI的兴趣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计划经济时期,农民的需求层次比较低,当时,农业生产既能够满足农民对食物的需求,也可以换取一定量的货币,满足其对货币的基本需求。但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市场经济体制下,城市的中心地位进一步加强,城市人的需求层次不断提升的同时也诱导了农民需求层次的不断提高[16]119。而需求层次的提高需要更多货币的支持,因此,农民对货币的需求将会越来越强,但是,由于市场力量对农业生产利润的不断剥削,导致农业生产增产不增收,进而降低了农民获取货币的能力。因此,虽然SRI能够增加粮食产量,但是,增产毕竟是有限的,即使能够转化为货币,也是微乎其微的,根本无法满足农民的现实需求,在这种情况之下,农民为什么要去采用这项技术呢?因此,为了维护国家的粮食安全而推广新型现代农业技术只能是政府的一厢情愿罢了,因为农民在整个过程当中是失语的,他们的主体性丧失了,他们根本无法从中获取应得的利益,在此种情况之下,必将严重影响他们采用新型现代农业技术的积极性。
与此同时,城乡收入差距也越来越大,城乡收入比已经由1978年的2.57扩大到2008年的3.34[21],我国贫富差距正在逼近社会容忍“红线”[22]。如果将城镇居民的住房、医疗、教育、失业保障等福利考虑在内,城乡居民收入比甚至会更大,因此,农民“追随”城市人的需求将只能是望洋兴叹。这在无形当中也增加了农户获取货币的压力,面对增产不增收的土地,他们无可奈何,这必将导致农民对土地的感情越来越弱,进而导致土地的资本价值逐步降低。实际上,土地已经由发展资本变成了一种简单的生存资本,农民现在种地更多的是为了获取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口粮,农业已经变成了他们眼中的“副业”[16]119。农民对于土地的态度的变化也将影响到新型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和应用,因为随着土地资本性质的变化和农业生产资料价格的攀升,将严重影响农民对新型现代农业技术的投入力度和对其的重视程度。实地调查发现,Y村农民对于SRI的使用情况表现出很强的模糊性,例如:“产量差不多”、“效果没有宣传的那么好”、“化肥、农药的用量和以前差不多”等。农户对于SRI的模糊性完全不同于上述技术推广者用数字来表述其技术标准及效果评价,这种不同视角下的模糊性与准确性表现出农户与技术推广者在对技术的认知上存在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主要是由于粮食增产不增收导致的土地资本性质变化引起的。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农民才是农业生产和现代农业技术的应用主体,所以,他们对农业生产重视程度的降低,必将对我国农业的发展造成重创,严重影响我国农业经济的发展和进步。
在日益开放的现代社会中,人们的联系和交流日渐密切,产生的知识具有追求准确性的特征,但是,在农户的视角下,这种知识体系并没有呈现这样的特征,他们对它的认识是模糊性的。在现实生活中,当专家的准确性知识和农户的模糊性认识发生碰撞的时候,就会削弱其传播的有效性,而导致这种模糊性认识的主要原因就是粮食增产不增收导致的土地在老百姓心中的资本性质的变化。如果知识体系不能得到有效的传播,那么,就不能进一步形成完善的、有效的话语,而话语那种本质性的支配作用也无从发挥,从而导致话语不断弱化。
权力与知识是认识话语的关键,话语在权力与知识的共同作用下,体现为社会实践中权力机制的实现手段。影响、控制话语运作的最根本因素是权力,权力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话语既是权力的产物,又是权力的组成部分,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话语权。另外,随着话语权的加强与深化,普遍的知识体系得以建构,隐藏在知识下无形的话语权使知识不再受到怀疑,对知识持有者的权力地位也不再质疑,知识也获得了一种历史的永恒性[23]。从以上的研究和分析,我们发现SRI的推广既没有稳定的话语权做后盾,又没有使这种知识体系得到传播的有效途径。因此,这套话语被严重弱化,进而导致其不能有效的发挥作用。
实地调查中,据Y村村主任也就是农民协会的主要负责人反映,SRI在本村第3、12村民小组的推广效果比较好。但是,第12村民小组队长介绍:第一年,共有7个试点农户采用了此项技术;第二年,有一半多的农户使用该技术,这也是用户最多的时候,因为当时免费提供地膜,并提供价格较低的种子,而且种的好,还会给予物质奖励;但是,第三年,这些“好处”就都没有了,慢慢地,使用技术的农户就减少了;现在估计整个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户在使用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据大部分SRI的用户反映,使用该项技术之后,水稻的产量确实有所提高,但是,实际的增产效果不如推广专家宣传的那么明显。除此之外,还存在以下问题:(1)技术省工效益低下:相关学者和专家在计算此技术省工的效益时有失偏颇。因为村中的务农人口以老年人为主,他们的主要工作除了种地,就是照顾孙辈,由于年龄偏大的原因,使得他们难以找到工作,因此,他们的务农的机会成本很小,省工效益属于无中生有。(2)生产成本的增加:一是虽然在技术标准上SRI能够省种,但农民购买种子的支出并没有减少,因为种子的价格涨幅很大;二是农户并没有按照技术标准上所说的使用量施肥,他们反而在技术使用的实践中多施化肥;三是地膜的成本是一项新的投入,因为以前水稻种植是不使用地膜的。除了节水作用之外,地膜的使用并没有减少农药的使用量,甚至出现增多的情况。
由此来看,SRI的使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技术效益,也没有带来预期的经济效益,因而农民也不可能从中获得他们想要的利益,所以,这必将导致农户认为此项技术对他们的生计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进而严重影响SRI的可持续推广和应用以及SRI这套知识体系的有效传播,因此,也就根本无法构建起有效的新型现代农业技术话语。
另外,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农业生产的收益不断降低,进而导致农业收入在农民家庭生计活动中的重要性日渐下降,面对如此困境,农民自谋出路,选择了进城务工,以获取生活来源,农业在农民眼中已经变成了“副业”。黄平和E·克莱尔(E·Claire)的中国农民外出务工的村级研究印证了上述观点,他们认为土地的缺乏对农民外出务工来讲并不是一个充分甚至必要的条件,农村剩余劳动力也不是外出务工的必要条件,是农业收入的相对低下,使农民自愿放弃农业,外出务工挣得高于农业的收入[24]。实地调查发现,Y村属于典型的“空心村”,村中的年轻人基本都在外打工,现在村中的常住人口基本是老年人和孩子,打工收入已经成为当地农户收入的主要组成部分。
即使是那些在村务农的人们对于种地也越来越表现出不愿过多投入劳力的趋势。实地调查发现,在Y村,当地村民常说的一个词是“耍”,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玩”的意思,带有一种休闲娱乐的意思。由于农业收入在家庭生计中重要性的下降,所以,很多村民就不再好好种田了,这些在村务农的老年人除了照顾孙辈之外,会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休闲娱乐上,他们的休闲娱乐方式主要有打麻将、上街、聊天等。农民为了增加休闲娱乐的时间,避免投入过多的体力劳动,他们会选择那些省时省力省工的农药、化肥等现代农业技术,有些农户甚至疏于作物的田间管理工作,导致庄稼长势不佳。正如费孝通先生在对云南省禄村的研究中认为,禄村农民的生活态度和西方社会的生活态度不同,西方社会是以生产为中心的经济,其经济逻辑是筑在“以最少痛苦来换取最大快感”假定上的。而禄村农民的经济是“消遣经济”,为了免除体力劳动上的痛苦宁愿节制自己享乐的欲望[25]。
谢加·库马尔·辛哈(Shekhar Kumar Sinha)等人认为,像SRI这样的技术是多种技术组成的“技术包”(Technological Packages),这技术使用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过程[26]。但是,实地调查发现,在“消遣经济”的影响下,农民会根据自己的土地、劳动力等情况,更倾向于选择其中的一两种分支技术(one or two of the components),而不是采用整套推荐的“技术包”。其中,旱育秧技术得到了有效推广,而配套的“大三围”栽培技术和地膜覆盖技术的推广却夭折了。因为旱育秧只有旱地育秧1个阶段,等秧苗长到30厘米左右的时候,直接移栽到大田里。而以前使用的两段育秧技术则还有1个水田育秧的阶段,就是秧苗长到5厘米左右的时候,就要移到水田里继续育秧,等秧苗长到30厘米左右的时候,再移到大田里。因此,旱育秧技术比起以前的“两段育秧技术”减少了一个育秧环节,使用起来比较方便,省时省工省力,所以得到了有效推广。
由以上分析可以发现,由于SRI的实际推广效果并不理想,以及农业生产收益的不断下降所导致的Y村农民外出务工和“耍”的生活态度严重影响了SRI的可持续应用。另外,虽然SRI在总体上来说是省工的,但由上文分析可以发现,农民更多地把这个技术体系看做几项分支技术。他们的这种态度会让他们选择省力省时省工的分支技术,放弃那些费时费力的技术。在此项技术实际效果并不明显的情况下,这种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也影响了该项技术的进一步推广和应用。更为重要的是,农户生计模式的变化和生活态度的改变,也严重影响到他们对农业生产的重视程度,进而阻碍了我国农业经济的发展和进步。
总之,由于上述因素的影响,导致SRI这套话语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并最终导致该项技术不能得到可持续应用,也无法解决农户面临的现实困境。农民为了维持生计,提高生活水平,只能自谋生路,最终,在国家政策和现实环境的共同作用之下,他们选择了外出务工,而外部世界对他们来说又是陌生的,他们每走一步,都充满了风险。但是,他们并没有退缩,而是铤而走险,以获取生活所需要的货币。那些留守在农村的农民,面对农业生产的现实困境,也走上了“消遣经济”的道路。而农民所采取的这些策略性行动则进一步弱化了新型农业技术话语,彻底阻断了新型现代农业技术的有效推广和应用。
本研究从SRI在四川省Y村推广初期取得良好的效果之后未能得到可持续应用的现象出发,以SRI为例分析了导致新型现代农业技术话语弱化的因素及其对新型现代农业技术推广和应用产生的影响。研究发现,由于社会政治背景的变化以及SRI的推广主体——专家系统和协会负责人因为缺乏稳定性的权力这些因素的影响,导致根本无法保证SRI得到有效推广和应用,进而无法建构起稳定的话语。另外,专家系统的准确性知识和农户的认识模糊性发生碰撞的时候,也会削弱该知识系统的传播有效性,知识体系不能得到有效的传播,就不能形成有效的话语。总之,由于SRI这套话语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最终导致SRI不能可持续地推广和应用,也无法解决农户面临的现实困境。为了维持生计,提高生活水平,年轻的农民选择了外出务工,那些留守在农村的农民则走上了“消遣经济”的道路,而农民所采取的这些策略性行动则进一步弱化了新型现代农业技术话语,彻底阻断了新型现代农业技术的有效推广和应用,更为重要的是,这也将严重影响我国农业经济的发展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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