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张子琦 邓凌原
老茶客的“新茶经”
□ 本刊记者 张子琦 邓凌原
中国茶文化历史悠久,可追溯至鲁周公时期。自茶圣陆羽著下《茶经》,茶便与禅宗、修为、文化、传统缠绕在一起。“离开了文化,茶就是一片树叶;而离开了年轻人,茶文化也将走向枯萎。”世事变迁,茶文化却以其袅袅韵味启迪着当今的茶客们。
饮茶作为一种社会风尚在中国古代兴盛,始于鲁周公。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的蒙顶春茶,每斤可以卖到五匹帛的价格。
当时,“茶圣”陆羽在嗜茶之余所著的《茶经》影响广泛。陆羽自佛门长大,连姓名都是在佛前算卦得来的。晚年隐居山林时,他常与诗僧皎然静坐参禅,煮茶品茗,诗文唱和。
茶与禅就这样悄然走到了一起。而从唐代茶文化引申出的“茶禅一味”,最终被视为日本茶道的最高境界。
宋元以后,茶文化因染上了文人气息而逐渐精致与雅化,与活跃在日本茶道中的僧侣文化渐行渐远。《明人饮茶生活文化》中说:“饮茶在传统文人生活文化中,一向视之为洁净的清课与宁静的饮品。因此透过茶品的谦德、幽趣的内涵,来达到超升性灵层次的高品味生活模式,遂成为晚明茶人集团时代共性的生活文化。”
比如,自称“茶淫”的明人张岱创制出一种“兰雪芽”,风靡浙江绍兴,但在他看来,这点闲情逸致只是自由人生的点缀,且仅此而已。明清士人奉行自娱性的饮茶生活艺术,大概也是中国最终没有形成日本式茶道的原因。
经历过战乱时期的沉寂,茶又重新成为一种媒介。现代人开始在繁忙中审视自己,并通过品茶的情趣来获得生活品味的提升。1915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君山银针、祁门红茶等“十大名茶”脱颖而出,成为现代中国茶的代表,深入每一个茶客心中。
周作人在《喝茶》中所说的一段话,也被现代茶客奉为圭臬:“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断不可少。”
正是这“片刻优游”,让饮茶重新成为风尚,让人心回归自然。
如同好茶总是藏之名山一样,位于北京朝阳CBD核心区的写字楼中,也往往隐藏着一些别具性情的老茶客。秣马艺术空间的董事长范舟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在公开场合,他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书法家,且被视为“新文人草书”的代表。
如余秋雨所言,“一个人总有多重身份,往往,隐秘的身份比外显的身份更有趣。”在沉香缭绕的现代书斋,当范舟询问《民生周刊》记者是喝老岩茶还是大红袍时,他的老茶客身份便随着袅袅茶香逐渐展现出来。
君子中庸,茶也如此,“多一分味重,少一分性淡”。
沸水冲进古朴的紫砂壶里,洗茶,闻香,第一泡很快出水,从第二泡开始逐渐增加冲泡时间,他的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茶是有语言的,由水接通之后,人就可以与茶对话了。”范舟这样说。在他的人生感悟里,“茶如人友”是与“香养心灵”、“书清门第”等联系在一起的。练书法前,他喜欢给自己泡上一杯老班章生普,“纯正的色彩,猛烈、直接,如同烈酒一样。”朋友来时,“岩谷花香”的老岩茶便成为清谈时的最佳伴侣。
“这是‘竹观音’和‘金玉露’,一个味苦一个味甜,合在一起就是‘同甘共苦’。”谈兴渐浓,这位老茶客开始搬出自己的“宝贝”,并带有神秘色彩地说:“这是从一位台湾茶艺大师那里得来的,不但有茶趣,还可以消食、去火、生津。”介绍自己的茶叶时,范舟似乎可以第一时间回忆起它们各自的味道,也许这就是老茶客们所谓的“记忆仓储”吧。
范舟的世界里,茶与书法是可以相通的。他认为,“写书法之前,泡上一壶好茶,在微醺的状态下写出的书法才能是上乘之作。”
范舟曾受邀在一盒私家茶上题字,“云山万里,乾坤一滴”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他对茶的理解和感悟。当爱好收藏老茶的藏家们执著地为辛苦寻得的茶叶求字,以期让自己的茶叶拥有经济和艺术双重价值时,范舟的书法与茶便完整地融为了一个整体。
“我希望在茶山之下盖一间茅屋,每日泡上一壶好茶,抄写茶经……”在越来越浮躁的社会中,范舟这样的老茶客依然坚守着唐宋时,高僧们对“茶禅一味”的追求。
尽管津津乐道于自家的私家茶,坚守“平常心是道”的范舟还是一再强调,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在于喜不喜欢。
不过,在“从来佳茗似佳人”的中国茶里,老茶客王心就深深偏爱着普洱老茶。
喝普洱的圈内人称王心为“北泡”,其泡茶技艺可见一斑。2005年,王心爱上一个做普洱茶的女孩,后来女孩走了,茶留了下来,王心将满腔爱意转移到茶上,从此用心玩起普洱茶来。
入春以后,这位闲云野鹤般的老茶客已经在云南普洱的深山中行走了40天,带着“朝圣一般的情怀”寻找着散落在崇山峻岭中的古茶树。
2006年前后,中国陷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普洱茶热”。一提七子饼普洱茶曾经创造出160万元的拍卖神话;2007年,在东盟博览会上,一公斤普洱“茶王”更是标出600多万元的天价…… 一时间,普洱茶作为“可以喝的文物”、“会呼吸的古董”成为众多茶客追逐的对象。
这其中最有代表意义的,莫过于2007年从故宫“请回”的“万寿龙团贡茶”,包括一个金瓜贡茶、一桶七子饼、一盒茶膏。历经了百余年的沧桑后,一起存放的其它贡茶早已成灰,只有普洱茶静默在藏茶库的角落里,容颜不改。
当时,作为专家组成员的王心有幸泡了一壶七子饼,那味道是这辈子也难以抹去的记忆:“那泡茶是‘妖精’。一泡百年普洱,却只有三四十年的口感,就像是一位经历岁月沧桑、本应雍容淡定的中年女子,一下子变成了20岁的小姑娘,在你面前蹦蹦跳跳。”
那泡茶告诉他:“好普洱的生命力远超出我们所知道的时间限度。”
虽然如今的普洱茶热已经退去,但陈年普洱的魅力已经深入人心。正是基于此,越来越多的茶商聚集在普洱,一条条已经堙没在岁月中的茶马古道又开始热闹起来。
王心笑言喝陈茶如同“啃老”,“喝一片少一片”。“喝老茶的成本和难度也越来越大。真正的古树茶已经很少进入到流通市场。”正是这种“喝茶的紧迫感”促使他开始接触新茶,“寻找能够经历岁月的茶,享受和她一起慢慢变老的过程。”他说,“直到茶入口之前,你都不知道她会带给你惊喜还是惊吓,这就是藏茶的魅力,因为她无迹可寻。”
最后,王心给记者留下一句话:“年轻人不要太迷恋喝茶,尤其是普洱。”因为人生需要经历,岁月打磨后留下圆润的自己,才能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品茶香、悟生活。
30岁的福建人陈德峰在老茶客中还是“菜鸟”,他自己也承认“还欠缺人生的经历和岁月的打磨”。在一壶安溪铁观音的氤氲中,这位年轻的茶客开始讲述自己与茶的故事。
陈德峰在北京朝阳十八里店经营着自己的一爿茶店。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体育系的他,同时还是北京双截棍俱乐部的创办人和北京棍舞团的团长。若论气质,习武出身的他更接近一杯75°水冲泡的绿茶,带着些许未经世事发酵的淳朴与理想化。
“我家里有100多亩铁观音茶山,从小就和茶打交道,已经养成习惯了,但真正与茶结缘、爱上中国茶文化却是近几年的事。”陈德峰的茶店里琳琅满目,铁观音独特的“观音韵”是他招待朋友们的首选。
中国的十大名茶里,福建人偏爱武夷岩茶与安溪铁观音;江浙人则离不开西湖龙井与洞庭碧螺春;安徽人专喝六安瓜片;西南各省喝惯了普洱,总觉得其它茶不够醇厚。民俗学家张望溪先生说:“到茶馆去只看客人喝什么茶,就能猜出他是那一省人,虽非十拿九稳,大概也有个八九不离十。”
通过喝茶看地域,是入门级年轻茶客的偏好。诸如范舟、王心这样的老茶客,在茶中品出的是岁月的积淀,虽有偏好,但已经不拘地域了。
在陈德峰看来,近几年,虽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喝茶饮料,但更多的是为了健康生活,而非懂茶。但他还是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年轻人偏爱绿茶和乌龙茶多一些,茶性轻盈活泼、鲜活清芬。”
为了达到“茶客”的标准,陈德峰曾有一段时间陷入痴迷状态,“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每天喝茶喝到凌晨三四点钟,喝醉了之后很难受,想吐也吐不出来,但脑袋是清醒的。那段时间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对茶的喜爱加深了,对茶的品鉴能力也提高了。”
正因如此,陈德峰不会盲目追捧去年曾经炒到44万元一公斤的天价“熊猫茶”,而是紧跟市场运作,遵循自然规律。他也有私藏的老白茶,但不轻易示人,唯有二三懂茶的好友聚在一起斗茶时,他才会意气风发地泡上一壶,与人一决高下。
对于中国茶文化,习武出身的陈德峰有自己的一番感悟:“讲究心静,茶是唯一能让我静下来的东西。甚至在喝完之后,会有一片感恩之心。”就像他养在茶盘上的茶宠,用茶水浇灌的时间长了,茶色就浸润其中,丝丝入扣。
作为近年中国茶产业发展的见证人,被称为“茶道六君子”之一的陆尧曾先后配合很多媒体开专栏向年轻人普及茶文化,对“瘾君子”、“爱茶女”、“茶话新说”、 “陆尧茶话”等专栏倾注了大量心血。
有人说,茶性如人性。十大名茶里,有的性情浓烈,有的性情柔和,有的性格外露,有的性格内敛,而那些“修炼”有术的茶,则显得性子“平和”。陆尧无疑是个性子“平和”的人。见面时,他给记者沏上一杯与年龄相符的新上西湖龙井,便打开话匣子,谈起了自己30多岁时边做编辑又兼搞茶文化研究的经历。
陆尧是个诗人,而在诗人的世界里,茶叶是灵性的。他曾经提着一大桶贝加尔湖的湖水来到北京马连道茶城,与人赏茶品水,最后得出结论:冲泡西湖龙井当选矿泉水,安溪铁观音宜用纯净水,贝加尔湖的湖水则适合于各类中国茶。
陆尧又是个走在时代前列的人。当老茶客们执著追求于清饮的雅趣与情调时,他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年轻人所偏好的茶饮料。1995年,陆尧开始进行茶饮料调研,1996 年进一步开启茶文化旅游研究。在他看来,这些研究与年轻人的爱好密不可分,而茶饮料和茶文化旅游的出现,无形间拉近了茶文化与年轻人的距离。
王心曾说,“离开了文化,茶就是一片树叶”,而离开了年轻人,茶文化也将走向枯萎。正因如此,比起老派的茶客们,王心显得很新潮。在他名为“吃茶去”的微信公共账号,已经有了5000多个粉丝。
这个账号源自佛家的智慧。唐代赵州从谂禅师在赵州(今河北赵县)观音院禅修时,有僧来拜谒,他问来者:“曾到此间否?”答:“曾到。”从谂说:“吃茶去!”又有僧来观音寺,从谂问:“曾来此间否?”答:“未曾来。”从谂说:“吃茶去!”
院主不解其意,遂问师曰:“何以来者说‘曾到’或说‘不曾到’都说‘吃茶去’!”从谂照说:“吃茶去!”
这就是中国茶文化的精髓。真正领会“吃茶去”的深刻含义,才能享受周作人所谓的“片刻优游”。而王心的心愿是,让更多的年轻人能体验喝茶的乐趣、感受茶文化的深层底蕴。
“等我从云南回来,我们‘吃茶去’!”王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