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民
沈大伟新著《中国走向全球:羽翼未丰的大国》对中国经济影响力、文化软实力、军事现代化,以及中国对全球治理的贡献进行详细分析之后指出,中国是一个全球参与者而非全球性大国。
今年,美国著名中国问题研究专家沈大伟(David Shambaugh)的新著《中国走向全球:羽翼未丰大国》(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正式出版。正当国际社会都在热议中国崛起及其对国际体系的影响时,这本书的出场恰逢其时。该书的观点更是发人深省。与大多数专家学者的看法不同,沈大伟认为虽然中国几乎将触角延伸到世界每个角落,中国俨然是一个“全球参与者”,但中国并非名副其实的“全球性大国”。中国的全球影响力仍旧有限,中国仍然不能与美国并驾齐驱。
沈大伟直截了当地指出,所谓“大国”是指一国能够影响某些国家或某项议题,以至于能够塑造自己想要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大国的真正内涵并不在于它拥有多少资源或财富,而取决于它如何有效地将这些资源转化为真正的影响力。他认为中国“在某些方面”是一个全球性的大国,诸如在全球贸易模式、国际能源和商品贸易、国际旅游业、奢侈品消费、全球房地产市场交易这些有限领域,中国的全球影响力有目共睹。然而除此之外,沈大伟认为中国在文化软实力和安全领域的影响力乏善可陈;哪怕是在最能彰显中国影响力的经济领域,中国在“对外投资”与“对外援助”这两个经济层面的影响与其他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仍是相形见绌;此外,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记录也并不出色,因此称之为“羽翼未丰的大国”。
那么,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沈大伟虽然没有对此做出全面的探讨,但至少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问题的实质,即中国政治和学术精英对中国的角色定位没有形成共识,中国的国际身份游离不定,中国依然面临“身份困境”。这种身份困境导致北京想在全球安全领域扮演更加积极的角色时显得犹豫不决,并对全球治理表现出若即若离的态度。著名学者王缉思曾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政治与学术精英之间截然不同的看法与立场无法为中国政府制定大战略形成一个政治共识。在这个背景下,笔者认为,中国政府的外交构思必须兼顾各派立场和观点,因此官方的外交指导准则往往显得模棱两可。所谓“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发展中国家是基础,多边是舞台”,即是这种复杂心态的反映。表面上看,上述议题或对象的先后顺序表明中国对外政策的轻重缓急;但从字义上看,它又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即这些议题或者对象同等重要。这表明了中国大战略的扑朔迷离。
沈大伟指出,关于中国角色及其战略定位,目前国内主要有七种派别。从左到右分别是本土主义(nativism)、现实主义(Realism)、大国政治派(Great Powers)、亚洲第一派(Asia First)、全球南方派(Global South)、有选择性的多边主义(Selective Multilateralism)、以及全球主义(Globalism)。各种派别对中国的国家利益及其实现方式的认知未必完全一致,甚至彼此冲突。这些派别通过各种不同方式影响决策,这使得中国的外交决策经受各种不同拉力,因此在一些观察家看来,中国外交并非连贯一致,而是伴随着各种矛盾与张力。
沈大伟指出,中国政府目前的外交重心依然落在这个光谱的左端,而非右端。现实主义派依然占据主导地位,但它受到本土主义者的强烈拉扯,而来自大国外交派和全球南方派的拉力则小得多。在他看来,近年来中国外交之所以表现得“盛气凌人”,部分原因在于中国外交依然由现实主义派主导,而且来自左派的压力不断增加所致。
读毕此书,一个萦绕于心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羽翼未丰的大国,“中国”是否有一个清晰的大战略?诚然,“中国”只是一个方便的符号。虽然分析家都在使用“中国”这个符号,却可能对此做出不同诠释。这是探讨中国是否有大战略的一个前提,即我们要对论述的对象“中国”进行明确的界定。时下外国观察家对“中国”念兹在兹,但我们却困惑地发现,他们谈论的“中国”往往相互矛盾:一边是“中国崛起”,另一边则是“中国崩溃”。
无疑,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中,国家乃至文明的兴衰已是常态。但是,在同一个时空之中存在着两个截然对立的“中国”则的确让人困惑。这种困惑的根源在于他们并未明确地向读者廓清他们笔下的“中国”。诸如“中国崛起论”的支持者所指涉的“中国”,在具体议题上包含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济和军事力量,当然也可能涉及中国的文化软实力。在具体行为体上,它更多指代中国政府(共产党),甚少提及中国社会。在具体时间维度上,它既包含过去、现在甚至将来,但以 “现在”为主。“中国崛起论”的两个衍生版本——“中国威胁论”和“中国复兴论”——所指涉的“中国”也有所区别。“中国复兴论”的支持者更多从文明而非国家的角度来看待“中国”,它注重历史甚于现在,但它没有说明将来。“中国威胁论”的拥趸则更多强调中国军事威胁论,偶尔涉及中国的经济发展给其他国家带来的潜在挑战。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这些威胁的根源在于中国的威权国家特性。因此,在他们看来,中国独特的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假以时日会给西方世界带来严峻挑战。沈大伟在该书中也含蓄地表达出这一观点。这就是为什么他坚信国际社会需要在“规范”层面上将中国整合进这个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之中。
至于“中国崩溃论”,它更多涉及中国经济和政治结构对中国社会的负面影响,这种影响一旦达到某个极限,而且相关行为体不能改弦更张,那这个体系最终将崩溃。在这个意义上,它注重的是将来,因此它永远无法被证伪,因为我们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我们也无法用现在如何来证明或反驳将来如何,但他们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不可预知的将来否认并不完美的现在。它几乎不谈论过去,因为如果从历史的视角来看待中国,朝代更替和兴亡本身并不足奇。
笔者认为,在这本书中,沈大伟的贡献之一在于他相对比较清晰地向读者阐明他所指代的“中国”。不管是经济、军事、文化和安全领域,沈大伟都对他笔下的“中国”有着深刻的认识。例如在探讨中国文化软实力时,他特别注重区分“中国政府”和“中国社会”,而且指出中国政府的公共外交未必有助于发展中国社会的软实力。因此,对于如何提升中国的软实力,沈大伟的观点与约瑟夫·奈的看法如出一辙:让中国社会的聪明才智自由发挥。同样,沈大伟对中国国内各派战略观点的详细阐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中国政治和学术精英都在争夺界定“中国”的话语权。最终,各派对中国的角色定位还未形成共识。这种身份焦虑与矛盾情结深刻影响了中国政府的对外政策。这也是为何他认为中国政府往往容易倾向于“反对”而非“认同”什么。
那么,中国政府是否具有一个明晰的大战略呢?所谓“大战略”,诚如学者张锋所言,即目的(国家利益)和手段(战略观)的有效结合。国家利益指的是决策者在某个时空范畴内致力于增强一国实际利益(诸如权力、财富和安全等)并且推广其内在价值理念。战略观涉及一国如何有效实现国家利益的方式或手段,它往往先由某些个人或派别进行阐述,随后被国家决策者或决策机构采用。必须指出,“战略观”不同于“世界观”,后者论述的是一国对国际关系形态的终极理解,及其在这个体系中扮演的角色。简言之,大战略=国家利益+战略观。这个公式尽管存在不足,但可以成为分析中国大战略的有效起点。
一方面,在著名中国问题研究专家金骏远(Avery Goldstein)看来,自1996年以后,中国大战略即已成型。这个大战略的核心在于中国政府通过发展经济、军事现代化和灵活的外交手腕实现中国和平崛起;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必须淡化或消弭其他国家(特别是美国)对中国崛起的忧虑,防止它们齐心协力抗衡中国。在他看来,在转型时期,中国政府依然会奉行这个战略。这是因为其一,中国的外交精英普遍认可这一战略的有效性;其二,这个灵活的战略能够使中国适应变化了的国际环境。
笔者认为,这个战略的确灵活有效,但它并没有探讨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崛起之后的中国要走向何方?南加州大学教授康灿雄(David Kang)曾撰文指出,中国并不是一个修正主义国家。纵观历史,当中国强大的时候,东亚地区局势总体比较稳定和安宁。相反,当中国积弱不振时,东亚鸡犬不宁。按此逻辑,哪怕中国崛起了,外界也不应过分担忧中国将走向何方,因为中国的强大能够带来东亚乃至世界的稳定与和平。然而,第一,历史是有用的向导,但过去如何并非意味着将来如何;况且,19世纪前的东亚自然不可与今日东亚相提并论。第二,一个始终无法解决的难题是,一旦中国拥有了可以改变世界的权力,中国还会不会按照自己的偏好去重塑这个体系?这个具有深远意义的问题使得观察家十分关注中国的未来走向。这也是时下有关中国崛起的争论此起彼伏的原因所在。
诚然,实现和平崛起的确是现阶段乃至将来某阶段中国对外政策的核心,但随着中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全球大国,外界更关心崛起之后的中国有何大战略。事实上,中国政府现阶段的和平崛起战略与其崛起之后的战略规划本是密不可分的,这是因为中国崛起之后的战略规划不可避免会影响现阶段其他国家对中国和平崛起战略的评估与判断。在这些战略家看来,中国政府现阶段的和平崛起并不必然意味着崛起之后的中国会依然奉行这种和平崛起的大战略。换言之,有些分析家怀疑中国政府目前的和平崛起大战略有可能是一种“战略欺骗”,而一旦中国真正崛起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大国,中国政府可能会试图改变这个体系。鉴于中国崛起的过程还未完成,中国外交精英也不能无的放矢,中国政府也没有对外公开宣布其崛起之后的战略蓝图,因此上述疑惑与忧虑依然萦绕在这些观察家的心中。在这个意义上,有关中国大战略的争论仍将继续。
另外一方面,一些观察家(诸如张锋)则认为当代中国其实并没有一套事先设定的清晰大战略,有的学者(诸如汪铮)甚至认为中国政府根本没有一个清晰的外交政策。在张锋看来,事先假定中国政府有一套清晰的大战略往往会使观察家对中国政府的外交政策和行为进行事后合理化,即政府的具体对外政策都是围绕大战略这个核心逐步展开,但他却很有可能忽略中国对外政策的演变及其发展历程。鉴于此,他特别指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外交政策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一者,中国政府的国家利益观(经济发展第一)逐渐复杂化与多样化,以至于在转型时期(2008至今),中国政府重新界定中国的国家利益。主权、安全和经济发展成为国家利益的重中之重。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政府的对外政策逐渐从20世纪80和90年代的“被动应对”型逐渐演变为“主动应对”型。尽管如此,张锋认为中国的对外大战略还未成型。正如我们所见,当前各派谈论的大战略基本上都忽略了核心价值理念在国家利益乃至国家大战略中扮演的角色。到目前为止,只有全球主义派直接涉及到这个层面,少数学者也触及这个议题。诸如赵汀阳的“天下主义”论述便是值得重视的中国式世界观,它可以为中国的大战略规划提供某些重要启示。可惜的是,目前中国政府依然奉行实用主义的价值观,并执着于这种价值中立的外交政策。诚如英国华威大学著名学者肖恩·布雷斯林(Shaun Breslin)所言,“当前中国政府并不太热衷于阐述大战略或者对外推广普世价值”。相反,“中国政府倾向于采用实用主义的解决方式,即主要解决自身问题,但偶尔也解决其他国家面临的难题。”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政策不理性,而是说它过于注重工具理性,而忽略了价值理性对于崛起中国的重要意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价值理念?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国家?在现实利益之外,是否需要谈论价值?这始终是我们逃避不了的重大问题。近年来中国政府强调发展中国文化软实力可以说是对这些问题做出一定的回应,但这种软实力最终也落入纯粹利益计算的窠臼,最终沦为国家博弈的工具而已。
在笔者看来,世界观或核心价值理念的缺失是当前中国政府缺乏一套清晰大战略的重要表现,然而必须明确指出,“中国社会”内部却存在多种大战略版本。论者不可将“中国”与“中国政府”相混淆。张锋认为中国没有一个事先制定的大战略,但言下之意是,中国政府目前没有大战略。沈大伟对中国国内各派有关中国战略的争论的阐述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明,尽管不同派别的大战略偏好未必能够完全影响中国政府的战略决策及其规划,而且不同派别所呈现出来的大战略并非十全十美,我们还是有必要指出中国社会确实存在各种大战略版本。这源于中国社会越来越开放,而且逐渐完善的政治舆论生态允许越来越多的行为体介入到对这个大战略的争论和塑造之中。事实上,正因为中国政府还未发展出一套清晰完备的大战略,所以不同行为体或派别才渴望填补这个战略真空。
总之,尽管沈大伟这一著作主要是为西方普通读者而写,但笔者认为专家学者也能有所斩获。更重要的是,它能够促使我们深入思考中国的国际角色和大战略这个核心问题。